警察撞开门的那一瞬间,我跟在后头,心跳得像揣了只兔子。
屋里那股味儿,冲得人一个趔趄。
可看清眼前那一幕,不光是警察,连我这个报案的,都彻彻底底地愣在了原地。
我这辈子,剁了三十年的肉,自认见过不少事,可这门后的景象,还是结结实实地把我给震住了。这事儿,得从一个月前,那个姓陈的阿婆第一次踏进我肉铺说起。那时候我怎么也想不到,一个颤颤巍巍的老太太,能在我这心里掀起这么大的风浪。有时候想想,人啊,真是不能光看表面,那藏在日子底下的事,深着呢。
第1章 一把奇怪的骨头
我的肉铺开在老城区,叫“王记鲜肉”,其实就是个夫妻店。
我姓王,叫王建国,这名字搁现在有点土,但爹妈给的,叫了一辈子了。铺子不大,就一个门脸,里头挂着半扇猪,案板油光锃亮,是我拿猪油一天天养出来的。我婆娘负责收钱、打包,我呢,就管操刀。
这门手艺,是跟我爹学的。一把刀,从剔骨到切片,讲究的是个稳、准、狠。街坊邻居吃了我二十多年的肉,都信我这双手。谁家要包饺子,谁家要炖排骨,跟我说一声,保管给你拾掇得明明白白。
陈阿婆就是那个初夏的午后,溜达到我铺子门口的。
那天太阳毒,街上人不多。我正拿着喷壶给案板上的肉洒水保鲜,眼角余光就瞥见门口站了个人影。瘦瘦小小的,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布衫,头发全白了,梳得整整齐齐。
她就那么站着,也不说话,眼神在挂着的猪肉上扫来扫去。
“阿婆,买点啥?”我婆娘先开了口,声音提得高,怕她耳朵不好。
老太太这才慢慢走进来,手里攥着一个布袋子,有点紧。
“同志,你这肉……新鲜不?”她声音沙沙的,像被风吹过的旧报纸。
我乐了,拍着胸脯说:“阿婆,您看我这招牌,‘王记鲜肉’,就图一个‘鲜’字。天天的货,都是我凌晨三点去屠宰场亲自挑的,您放心!”
她点点头,没再多问,指了指那扇猪后腿,说:“就要那块,瘦的。”
我应了声“好嘞”,手起刀落,噌噌几下,一块上好的后腿肉就下来了。往秤上一搁,不多不少,正好两斤。
“阿婆,给您包上?”
她却摇了摇头,又指了指剔下来的那些骨头,还有一些带着筋头巴脑的碎肉,说:“这些……这些我也要。”
这就有点奇怪了。老街坊买肉,顶多顺带要两根筒子骨回去熬汤,她这架势,是想把所有下脚料都包圆了。
“阿婆,您要这么多骨头干啥?熬汤也用不了这么多啊。”我多嘴问了一句。
她眼皮耷拉着,没看我,只是低声说:“家里……嚼得动。”
我没再问,手脚麻利地把肉和骨头分开装好。算下来,连肉带骨头,足有十斤。一个老太太,一天吃十斤?我心里犯嘀咕,但生意人,哪有把顾客往外推的道理。
她从布袋里掏出一个旧钱包,一层层打开,抽出几张零票,数得很慢,很仔细。
我婆娘看她颤巍得厉害,就说:“阿婆,您别急,慢慢数。”
付了钱,她把两个沉甸甸的塑料袋塞进布袋里,吃力地往肩上一挎,转身就走。那背影,被午后的太阳拉得老长,看着有点孤单。
我当时就觉得,这老太太,有点说不出的怪。
但开门做生意,三教九流什么人没见过,我也没太往心里去。
可我没想到,这只是个开始。
从那天起,陈阿婆每天下午两点,准时出现在我的肉铺。
雷打不动。
不多不少,就是要十斤,一半好肉,一半骨头碎肉。
她从不多话,问什么,就答一句,不问,就沉默地看着我切肉。那眼神,不像是在看一块肉,倒像是在看一件顶要紧的东西。
第2章 每天十斤肉
日子一天天过,陈阿婆成了我铺子里最准时的客人。
街坊们也渐渐发现了这个“奇观”。
隔壁棋牌室的老李头,嘴最碎,有天凑过来,压低声音问我:“建国,那老太太什么来头啊?天天买那么多肉,家里开矿的?”
我摇摇头:“不清楚,没聊过。”
“一个人住,我瞅见了。就住咱们后面那栋老楼,五楼。天天拎着那么重的玩意儿爬楼,也不嫌累。”老李头咂咂嘴,“你说,她是不是倒腾肉的?从你这儿低价买了,再高价卖出去?”
我婆娘听见了,白了他一眼:“李大爷,您当建国是傻子啊?我这肉价,明码标价,她倒腾能赚几个钱?再说了,你看她那样子,像是会做生意的?”
这话倒是真的。陈阿婆每次来,穿的都是那几件旧衣服,虽然干净,但看得出年头了。脚上的布鞋,鞋边都磨白了。她不像有钱人,更不像个生意人。
可那十斤肉,实打实地摆在那儿。
一天两天是尝鲜,一周两周是改善生活,这都快一个月了,天天如此,就透着一股子邪乎。
我这心里,就像长了草,痒痒的,不得劲。
我开始留心观察她。
她的手很粗糙,指关节有点变形,是干了一辈子粗活的手。但每次递钱给我,手指都是干干净净的。
她的眼神总是很平静,甚至有点空,好像世上没什么事能让她起波澜。但每次我把装满肉和骨头的袋子递给她时,她那双浑浊的眼睛里,会闪过一丝极快的光,像是满足,又像是安慰。
我试着跟她搭话。
“阿婆,家里人挺多吧?胃口都挺好啊。”
她顿了一下,才慢慢说:“嗯,多。”
“儿子闺女孝顺啊,天天给您钱买肉。”
这次,她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没听见。就在我准备岔开话题的时候,她低低地说了一句:“他……是个好孩子。”
说完,她就拎着肉,转身走了。
那天的背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显得沉重。
我心里更纳闷了。听这口气,像是在说一个儿子。可一个儿子,能吃掉十斤肉?就算加上儿媳妇孙子,也太夸张了。难道是开饭馆的?可看她那样子,也不像。
这事儿,就在我心里成了一个疙瘩。
我婆娘劝我:“行了你,别瞎琢磨了。人家买,咱们卖,天经地义。管她拿回去干嘛呢?只要钱给够了,没偷没抢就行。”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我这人,就是有点爱钻牛角尖。我总觉得,这事儿不那么简单。
特别是有一次,我看得真切。
那天她来买肉,我照例给她切好。她拎着袋子转身,刚走两步,一个袋子没扎紧,一根大骨头掉了出来,滚到地上。
我赶紧捡起来,想给她装回去。
她却紧张得不行,一把抢过骨头,用袖子使劲擦上面的灰,嘴里还念叨着:“别脏了,别脏了……它们……它们要吃的……”
声音很小,但我听见了。
它们?
它们是谁?
我心里“咯噔”一下,一个不太好的念头冒了出来。
难道……
我不敢再想下去。只是从那天起,我看陈阿婆的眼神,除了好奇,又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担忧。
第3章 邻居的抱怨
那股奇怪的味道,是从陈阿婆连续买了一个多月肉之后,开始在楼道里弥漫开的。
我不住那栋楼,是听来买菜的街坊说的。
“王老板,你家肉是不是卖给后面五楼那个老太太了?”住陈阿婆楼下的张姐,一天来我这儿买菜,皱着眉头问。
我点了下头:“是啊,怎么了张姐?”
“哎哟我的天!”她一拍大腿,“我说呢!我们那楼道里,最近天天飘着一股子怪味儿。说腥不腥,说臊不臊的,闻着就犯恶心。我们还以为是谁家下水道堵了,找人看了半天也没问题。敢情是她弄的!”
“不至于吧?就是买了点肉,能有多大味儿?”我有点不信。
“那可不是一点!”张姐把声音压得更低,神神秘秘地说,“她买的怕不是肉吧?是不是……死的什么东西?我们楼里都在传,说她屋里……不干净。”
这话就有点吓人了。
我赶紧摆手:“张姐,可不敢瞎说。陈阿婆天天来我这儿买的,都是最新鲜的猪肉和骨头,我亲手切的,还能有假?”
“那她买那么多干嘛?一个人,能吃完?不都得放臭了?”张姐一脸的嫌弃,“我们准备联名去找社区了,这大夏天的,再这么下去,非得招来苍蝇蚊子不可。到时候闹出个瘟疫,谁负责?”
张姐走了,我这心里更沉了。
邻居的抱怨,像一块石头,把我心里的那个疙瘩,砸得更紧了。
一个独居老人,每天买十斤生肉,屋里传出怪味。这几件事串在一起,怎么想怎么不对劲。
我婆娘也开始犯嘀咕了。
“建国,要不……你跟那阿婆说说?让她少买点,或者买了赶紧吃。别真让邻居闹到社区去,到时候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我怎么说?我一个卖肉的,还能管着人家买多少?再说了,你看她那样子,像是听劝的人吗?”我烦躁地擦着案板。
那几天,我切肉的时候,都有点心不在焉。
看着陈阿婆那张布满皱纹的脸,我心里五味杂陈。我想问,又不知道从何问起。我怕一句话说不好,伤了老人家的心。可要是不问,这事儿就跟鱼刺一样,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的。
终于,我还是没忍住。
那天,陈阿婆照例来买肉。我切完肉,没急着递给她,而是犹豫着开口了。
“阿婆,我……我多句嘴啊。”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和善,“您这肉,买了是……是马上就吃吗?这天热,放不住。”
陈阿婆抬起眼,看了我一眼。
那眼神很平静,但又好像能看穿我的心思。
“放不住。”她简单地回答了三个字。
“那您……”
“我心里有数。”她打断了我,伸手来接那个袋子。
我没辙了,只能把肉递给她。
她接过肉,临走前,又回头看了我一眼,淡淡地说:“小王,你是个好人。别瞎想。”
她走了,留下我一个人愣在原地。
她叫我“小王”,这是她第一次这么叫我。那句“你是个好人”,听着是夸奖,可我怎么觉得,那么不是滋味呢?好像我那些龌龊的猜测,全被她看穿了似的。
我心里更乱了。
第4章 两天的消失
真正让我下定决心的,是陈阿婆的突然消失。
她一连两天没来。
第一天,下午两点,我习惯性地朝门口望去,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我当时还想,许是家里有事,或者吃腻了,不来了也好,省得我天天在这儿瞎琢磨。
可到了第二天,还是那个时间,门口依旧空空如也。
我这心,一下子就悬了起来。
不对劲。
太不对劲了。
以陈阿婆这一个多月来雷打不动的规律,就算天上下刀子,她恐怕都会准时出现。连续两天不来,只有一个可能——出事了。
一个独居老人,七十多岁了,天天爬五楼。万一在家里摔了,或者突发个什么急病……
我越想越害怕。
她屋里还囤了那么多生肉!这两天天气又闷又热,那些肉……
我不敢再想下去,后背一阵阵发凉。
“婆娘,不行,我得去看看。”我把刀往案板上一插,解下围裙。
“你看谁去?你连人家叫啥,住几零几都不知道。”我婆娘拉住我。
“我知道她住后面那栋楼,五楼。我去打听打听。”
我跑到后面那栋老居民楼,楼下有几个大爷大妈在乘凉。我凑上去一打听,说找一个天天买很多肉的独居老太太。
“哦,你说陈婆子啊!”一个大妈立刻就反应过来了,“住502。怎么了,你找她有事?”
“她……她今天在家吗?我两天没见她出门了,有点不放心。”
“谁知道呢?那老太婆怪得很,平时跟谁都不说话。”另一个大爷插嘴道,“不过,她家那味儿,这两天是越来越大了。你站楼道里闻闻,能把人熏个跟头。”
我谢过他们,三步并作两步往楼上跑。
楼道里光线很暗,一股浓重的、难以形容的气味扑面而来。就像张姐说的,腥、臊,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腐烂气息。
越往上走,味道越重。
到了五楼,那股味道几乎是凝固在了空气里,熏得我直犯恶心。源头,直指502那扇紧闭的、掉漆的木门。
我敲了敲门。
“陈阿婆?陈阿婆,您在家吗?我是卖肉的小王。”
没人应。
我又加重了力气,把门敲得“砰砰”响。
“陈阿婆!您开开门啊!您没事吧?”
里面还是一片死寂。
我把耳朵贴在门上,什么也听不见。没有电视声,没有说话声,甚至没有呼吸声。
我的心,彻底沉到了谷底。
完了,肯定是出事了。
我掏出手机,手抖得厉害,拨了110。
电话接通的那一刻,我对着话筒,几乎是喊出来的:“喂,警察同志吗?我要报警!和平路老居民区,3号楼,502室,有个独居老人,可能出事了!”
第5章 撞开的门
警察来得很快,一辆警车闪着灯,停在了楼下。
下来两个年轻的警察,一男一女。男的个子高,看着很干练;女的戴着眼镜,显得很文静。
我赶紧迎上去,把情况一五一十地说了。
“独居老人?两天没出门?家里有异味?”高个子男警察皱起了眉头,表情严肃起来,“走,上去看看。”
我们再次爬上五楼。
那股浓烈的味道,让两个警察也忍不住掩住了口鼻。
“这味儿不对。”男警察经验很丰富,他走到502门口,又敲了敲门,大声喊道:“里面有人吗?我们是派出所的!开一下门!”
依旧是死寂。
他回头跟我确认:“你确定她就住这里?”
“确定!楼下邻居都这么说。”
他跟女警察对视了一眼,然后果断地说:“情况紧急,准备破门。”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男警察后退两步,深吸一口气,卯足了劲,一脚就踹在了门锁的位置。
“砰!”
一声巨响,老旧的木门晃了晃,没开。
“这门还挺结实。”他揉了揉脚腕,对我说:“师傅,你往后站点,免得伤到你。”
他又踹了第二脚,第三脚。
“哐当!”
门锁终于被踹坏了,门板向里弹开了一条缝。
就是那条缝,一股更加浓郁、更加复杂的味道,瞬间喷涌而出。
警察撞开门的那一瞬间,我跟在后头,心跳得像揣了只兔子。
屋里那股味儿,冲得人一个趔趄。
可看清眼前那一幕,不光是警察,连我这个报案的,都彻彻底底地愣在了原地。
屋子很小,一室一厅的格局,陈设极其简陋。一张旧木床,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就是全部的家具。
但是,这小小的空间里,挤满了……挤满了猫和狗。
十几只猫,大的小的,花的白的,有的蜷在床脚,有的蹲在窗台。还有七八条狗,都是些不大点的土狗,它们围在屋子中央,看到我们闯进来,并没有叫,只是用一种怯生生的、警惕的眼神看着我们。
整个屋子,居然被打扫得异常干净。地上铺着旧报纸,但报纸是刚换过的。角落里放着好几个水盆和食盆,盆子都刷得锃亮。
那股浓烈的味道,不是腐烂的臭味,而是猫狗身上的味道,混合着消毒水和生肉的气味。
而陈阿婆,就躺在床上。
她闭着眼睛,脸色苍白,呼吸很微弱。在她床边,一只上了年纪的老猫,正安静地趴着,用头轻轻蹭着她的手。
看到这一幕,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我猜想过无数种可能,甚至想到了最坏的结果。但我万万没有想到,这扇门的背后,藏着的,竟然是这样一个世界。
一个由一个孤单老人和二十多只流浪猫狗组成的世界。
“快!叫救护车!”女警察最先反应过来,立刻拿出手机拨打了120。
高个子男警察快步走到床边,试了试陈阿婆的鼻息,又摸了摸她的额头,回头对我们说:“还有呼吸,是发高烧昏迷了。”
我呆呆地站在门口,看着满屋子的猫猫狗狗。它们很安静,没有一只乱叫乱跑。它们好像知道床上躺着的人是它们的依靠,只是用那清澈又无助的眼睛,望着我们这些不速之客。
屋子中央的桌子上,放着一个大盆,盆里是切得细碎的生肉和剁烂的骨头,还拌了一些米饭。旁边,是一把磨得锃亮的菜刀,和一个干净的、边缘都起了毛茬的旧砧板。
那每天十斤的鲜肉和骨头,原来,都喂给了它们。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酸楚,震惊,还有一股说不出的愧疚,一下子涌了上来。
我这个卖肉的,卖了她一个多月的肉,却从来不知道,她是用这点微薄的力气,在支撑着这么多的生命。
我甚至还怀疑过她,报警抓她。
我真是个混蛋。
第6章 一个英雄的母亲
救护车很快就来了,医护人员用担架把陈阿婆抬了下去。
她一直处于昏迷状态,瘦小的身体陷在白色的担架里,显得那么脆弱。
那只一直守在她床边的老猫,跟着担架跑到了门口,发出“喵呜喵呜”的哀鸣,听得人心里发酸。
警察封锁了现场,开始联系社区和动物救助站。
我跟着下了楼,魂不守舍的。
楼下已经围满了看热闹的街坊,大家议论纷纷,脸上都是震惊的表情。
“天哪,她屋里养了那么多猫狗?”
“怪不得那么大味儿!这老太太,真是……”
“造孽啊,自己都顾不上了,还养活那么多。”
听着这些话,我心里堵得更难受了。
我没回家,而是跟着警车去了医院。我想知道陈阿婆怎么样了,不亲眼看到她没事,我这心里过不去。
在医院的急诊室外,我等了两个多小时。
那两个警察也在,他们需要等陈阿婆醒来,做个笔录。
等待的时候,那个高个子男警察,姓李,叫李伟,他跟我聊了几句。
“王师傅,今天多亏了你。你要是再晚一天报警,老人家可能就危险了。”李警官说,“医生说是急性肺炎引起的高烧昏迷,年纪大了,底子又差,幸亏送来得及时。”
我苦笑了一下:“我……我其实就是个卖肉的。我之前还怀疑她……”
李警官拍了拍我的肩膀:“你的怀疑是合理的,做法也是对的。作为市民,有警惕性是好事。我们警察的职责,就是把这些‘怀疑’弄清楚,不管是坏事,还是像今天这样的事。”
正说着,急诊室的门开了。一个护士走出来,说病人已经醒了。
李警官和我一起走了进去。
陈阿婆躺在病床上,打着点滴。她的脸色还是很苍白,但眼神已经清明了。看到我们,她似乎一点也不惊讶。
“警察同志。”她沙哑地开口。
“陈阿婆,您感觉怎么样?”女警察温柔地问。
“我没事……我就是想问问,我家的……孩子们,它们怎么样了?”她问的,是那些猫狗。
李警官说:“您放心,我们已经联系了社区和动物保护协会,会有人暂时照顾它们的。”
听到这话,陈阿婆浑浊的眼睛里,一下子涌出了泪水。
她挣扎着想坐起来,嘴里念叨着:“不行,不行……它们认生,离了我,它们不吃饭的……”
我们赶紧安抚她躺下。
在接下来的询问中,一个尘封的故事,被慢慢地揭开了。
陈阿婆不姓陈,她姓林,叫林秀英。她只有一个儿子,叫张援。
张援。
听到这个名字,李警官和我的心,都同时震了一下。
这个名字,在这座城市,很多人都知道。
五年前,城西化工厂发生特大火灾,一个年轻的消防员,为了抢救被困的工友,三次冲进火场,最后再也没有出来。
那个消防员,就叫张援。
他被追授为烈士。
“援朝的援,援助的援。”林阿婆躺在床上,声音很轻,却像一记重锤,敲在我的心上,“我给他取这个名字,就是希望他能做个对别人有用的人。他做到了……他做到了……”
她说着,眼泪顺着眼角的皱纹,滑进了花白的头发里。
“我儿子,从小就喜欢这些小猫小狗。看见流浪的,总要偷偷带回家。他说,它们也是一条命,没人管,太可怜了。”
“他走了以后,这屋里就剩我一个人了。冷清得很。有一天,我在楼下垃圾桶边,看到一只被人打断了腿的小狗,就跟援子小时候带回家的那只一模一样。我……我就把它抱了回来。”
“有了一只,就有第二只。慢慢的,就越来越多了。它们不吵不闹,就那么陪着我,这屋里,好像就又有了点生气。我看着它们,就像看到了我儿子一样。”
“我那点退休金,不多。买不起猫粮狗粮,就只能去买点肉和骨头,剁碎了给它们拌饭吃。我知道味儿大,招邻居烦。我天天拿消毒水擦地,可还是有味儿。我对不住大家……”
她断断续续地说着,我和两位警察,都沉默了。
一屋子的猫狗,不是怪癖,不是负担。
那是一个英雄母亲,对儿子最深沉、最笨拙的思念。
她把对儿子的爱,延续到了这些弱小的生命身上。那每天十斤的肉,喂的不是猫狗,是她那颗被思念掏空了的心。
我站在病床边,看着这个瘦小的老人,眼眶一热,差点掉下泪来。
我这个大老爷们,四十多岁了,第一次觉得,自己是那么的渺小和浅薄。
第7章 远不止是肉
林阿婆的故事,像一阵风,很快就在我们这个老城区传开了。
最开始,是从派出所和社区那里传出来的。
李警官他们回去后,把林阿婆的情况做了详细的报告。社区的工作人员听了,都唏嘘不已。他们之前也因为邻居投诉找过林阿婆,但老太太嘴硬,什么都不肯说,只说会注意,没想到背后是这样的故事。
舆论的风向,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之前那些抱怨味道大、嫌弃林阿婆“不干净”的邻居,一下子都沉默了。
住她楼下的张姐,第二天来我肉铺,眼睛红红的。
“王老板,我……我真不是个东西。”她声音都哽咽了,“我天天嫌人家味儿大,我还去社区告状。我哪知道……她是烈士的娘啊!我男人当年在厂里上班,还见过那孩子,多好的一个小伙子啊……”
说着,她从兜里掏出两百块钱,硬塞给我。
“王老板,这钱你拿着。以后林阿婆来买肉,算我的。不够了,我再给。”
我没收她的钱,我说:“张姐,这事儿,我也有错。我这心里,也正过意不去呢。钱的事,咱们再想办法,不能光让你一个人出。”
这件事,就像往平静的湖里投下了一颗石子,荡开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棋牌室的老李头,不再说风凉话了。他组织了几个退休的老伙计,跑到林阿婆家,帮着把屋里屋外又打扫了一遍,还把那扇被踹坏的门给修好了。
社区出面,联系了市里的动物保护协会。协会派人来做了评估,说林阿婆虽然条件简陋,但把每一只猫狗都照顾得很好,很干净,也没有传染病。他们决定,不把这些动物强行带走,而是把林阿婆家作为一个临时的“社区救助点”,提供专业的指导和一部分免费的猫粮狗粮。
更多的人,是从我这里知道这件事的。
来我肉铺买肉的街坊,都会问起林阿婆。我就把我知道的,原原本本地告诉他们。
大家听了,没有一个不动容的。
“哎,英雄的母亲,咱们得帮一把。”
“是啊,不能让英雄流血又流泪,更不能让英雄的家人受委屈。”
于是,我的肉铺,莫名其妙地成了一个募捐点。
有人来买肉,会多付十块二十块,说:“小王,这钱给林阿婆家的‘孩子们’加餐。”
有人专门跑来,送来一袋米,一桶油,说:“给阿婆补补身子。”
还有个开宠物店的小年轻,听说了这事,拉来了一车临期的猫粮狗粮,说:“王叔,这点东西不成敬意,以后有需要,您说话。”
我婆娘专门拿了个账本,把每一笔钱、每一件东西都记得清清楚楚。
短短几天,我那个小小的肉铺,案板上除了猪肉,还堆满了米、面、油、猫粮、狗粮,甚至还有人送来的旧棉被和消毒液。
我看着这一切,心里热乎乎的。
我突然明白,我每天卖出去的,不仅仅是肉。它连接着这个社区里的人情冷暖,承载着街坊邻居最朴素的善良。
林阿婆出院那天,是社区派车去接的。
李警官和我,还有好多街坊,都自发地在楼下等她。
当林阿婆被搀扶着下车,看到我们这么多人,她愣住了。
她还是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但精神比之前好了很多。
“大家……大家这是……”她有些不知所措。
张姐第一个走上前,拉住她的手,眼泪就下来了:“林姐,对不住!以前是我们不懂事,错怪你了。以后,你家里的事,就是我们大家伙儿的事!”
“是啊,阿婆,以后我们帮你一起照顾那些猫猫狗狗!”
“您儿子是英雄,您就是咱们大家的英雄母亲!”
大家七嘴八舌,把最真诚的话,都说给了这个孤单了五年的老人听。
林阿婆的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不停地流泪,不停地鞠躬。
我拎着两大袋子刚切好的新鲜碎肉和骨头,挤到她面前,憨憨地笑了笑。
“阿婆,您的‘孩子们’,饿坏了吧?我给送上来了。”
她看着我,看了很久,然后用力地点了点头。
那一刻,我感觉,我这三十多年的猪肉,没有白卖。
第8章 我这把刀
日子,好像又回到了从前,但又有什么东西,变得完全不一样了。
林阿婆的身体,在街坊们的照料下,一天天好了起来。她不再是那个沉默寡言、独来独往的“怪婆婆”了。
她开始下楼,跟大家坐在一起说说话。虽然话还是不多,但脸上有了笑容。
她家的门,也不再总是紧闭着。总有志愿者或者热心的邻居,进去帮她打扫卫生,喂喂猫狗。那股浓烈的味道,在大家的努力下,淡了很多。
那些猫猫狗狗,也成了社区里的“明星”。有些可以被领养的,在社区和救助站的帮助下,陆续找到了新的家庭。剩下的那些年老的、有残疾的,就继续由林阿婆和大家一起照顾着。
我的肉铺,生意比以前更好了。
很多人宁愿多走几步路,也要来我这儿买肉。他们说,王老板心善,你这儿的肉,吃着踏实。
我还是每天凌晨三点去进货,保证肉的品质。我爹教我的,做生意,先要做人。人做好了,生意自然就来了。
我给林阿婆家的肉,单独列了一个账本。街坊们捐的钱,一笔一笔记上去。每天她需要多少,我就切好,让顺路的邻居给她带上去。我跟她说,这账上的钱,够她家的“孩子们”吃上好几年的。
她每次见到我,总要说好几声“谢谢”。
我说:“阿婆,别这么说。该说谢谢的是我。是你让我明白,我这把切肉的刀,不光能养家糊口,还能做点更有意义的事。”
这话,是我心里话。
以前,我总觉得,我就是个卖肉的,一个粗人,每天的生活就是围着案板和猪肉转。但经历了这件事,我发现,再普通的人,再平凡的岗位,只要心里有光,也能照亮身边的一小片地方。
就像林阿婆,她只是一个失去儿子的母亲,她用最笨拙的方式,守护着儿子留在世间最后的念想,也守护着那么多无家可归的小生命。
就像李警官,他只是一个普通的片儿警,但他用他的责任心和善良,解开了一个误会,温暖了一整个社区。
就像张姐、老李头,还有那些不知名的街坊,他们只是普通的市民,但他们用最朴素的行动,诠释了什么叫“远亲不如近邻”。
一个周末的下午,阳光很好。我铺子里不忙,就搬了个马扎,坐在门口晒太阳。
我看见林阿婆,在几个邻居的陪伴下,在楼下的小花园里散步。她走得很慢,但腰板比以前直了。她指着花坛里一只正在打盹的流浪猫,跟身边的人说着什么,脸上是那种我从未见过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生活就是这样。
它有时候会给你一记重拳,让你觉得日子过不下去了。但它也总会在不经意间,通过一些人,一些事,给你递上一块糖,让你觉得,这人间,终究是值得的。
我拿起手边的磨刀石,开始一下一下地,打磨我那把用了半辈子的切肉刀。
刀锋划过磨刀石,发出“唰……唰……”的声响,清脆又踏实。
我知道,只要我这铺子还开着,我这把刀,就会一直为这个有情有义的老街区,切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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