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年2月的一天清晨,松山机场雾气弥漫,一架从广州起飞的双发运输机缓缓落地。机舱门打开时,护送人员低声提醒:“长官,该下机了。”站在舷梯上的阎锡山沉默片刻,拄着手杖,看向远处灰蒙蒙的山影。那一刻,他清楚,三十八年的山西基业已成过往,眼前剩下的,只是如何在蒋介石的视线里谋一方清静。
蒋介石当晚在士林官邸见了阎锡山,两人并无激烈争执,却也谈不上亲热。蒋介石表示可为其安排台北市区住所,阎锡山却婉拒,提出想去郊外静养。蒋介石看出他意兴阑珊,便顺水推舟,把丽水街的一处旧日陆军眷舍拨给了他。阎锡山只住了半年,就嫌周遭太吵,“屋外脚步声一响,心就烦”,随即向秘书发话要搬去更加偏僻的菁山。
菁山距台北市中心二十多公里,彼时尚是一片荒坡,豁口多、山路窄、行车艰难。岛内官僚听说阎锡山要住进深山,都暗自揣测:这位“老西北王”是想隐居,还是另有所图?阎锡山倒没多想政治,他更在意气候。山西冬季干冷,夏季早晚依旧凉爽;台湾的闷热与台风让他难以入睡。他看着菁山的黄褐岩壁,忽然生出熟悉之感——“要是能挖一孔窑洞就好了”。
当地山民受雇为他引水修路,听他阐述建窑打算,有人劝阻:“这儿潮,也会地震,洞里怕塌。”阎锡山摇头:“用石料加固,留天窗,照样可住。”工匠们花了三个月,凿出三间并列的石窑,内设拱门、通气窗,还铺了北方惯用的炕。完工那天,阎锡山取名“种能洞”。“种能”二字,外人难解,他却自得其乐,解释说是“播种能力、积蓄力量”之意,隐含“此地虽偏,仍可待机”的想法。
石窑旁,阎锡山又向台湾金铜矿务局租下三十余亩荒坡,修成梯田,种梨、种桃,也栽了些北方不常见的番石榴。他手里拿着锄头时,偶尔会对随从感叹:“种树,比带兵好,树不会背叛我。”这种半真半假的玩笑,透露了他对旧部四散的不甘。菁山空气湿冷,他仍穿着山西厚呢长衫,清晨在雾气里踱步,颇有几分荒凉意味。
1951年底,蒋介石偕宋美龄驱车前来探视。宋美龄看见山间石窑,面露惊讶,轻声问道:“你真住在这洞里?”阎锡山笑答:“洞比屋稳。”蒋介石没多评论,只嘱托保健医生定期上山巡诊,以示恩泽。自此之后,阎锡山形成规矩——若非蒋介石亲自召见,他绝不下山进城。对外解释为“闭关著书”,实则也避免卷入国民党内部的新一轮权力排位。
他的日程相当简单:清晨七点起,抄写《大同书》片段;上午在农场巡视;午饭后小憩;下午或者写《三百年的中国》,或者练剑,夜幕降临即就寝。访客稀少,偶有旧识登门也被他以“稿件未竟”婉拒。有人说阎锡山是把自己放逐,也有人猜他在等风向。无论哪种说法,他都不回应。
1955年除夕,他写下一副自撰春联挂于窑门,两臂字数密密排布,内容绕口晦涩。岛上报纸转载时,配了一行小注:“阎公沉迷大同哲学。”外界讥讽、疑惑并存,他却十分认真地向随从朗读联语,并强调:“世风坏得厉害,我得提醒世人。”这种自视为“末世警钟”的心态,折射了他晚年愈发浓厚的救世情结。
1959年秋,他在案前批改手稿,胸口忽感绞痛,手边钟表刚过十点。次晨前往台大医院检查,被诊断冠心病。住院月余,他自觉好转,固执要回菁山,“书不写完,命也没有意思”。医生无奈,只能定期上山复诊。1960年5月中旬,他突发腹泻,随后出现浮肿,21日清晨下山途中呼吸骤停,车行至士林外双溪路段已无脉搏,终年七十八岁。
去世前一周,他口授两点遗命:其一,墓碑刻日记第一百段与第一百二十八段;其二,灵前七日诵《补心灵》。秘书问缘由,他只是挥手:“照办。”这两段日记内容后经整理公开,一段谈“功德不立、空回首”,一段讲“万物循环、无须争席”,语焉不详。
丧事由何应钦主持,地点选在七星山。石碑依嘱刻字,草木铺陈取代花圈,哭声被要求压低。送行队伍不大,岛内舆论淡漠。石窑、农场与那本未完稿的《三百年的中国》,成了他在台湾的全部痕迹。比起昔日太原城头的礼炮与旌旗,这样的静寂显得冷酷,也显得必然。未经允许,他不再睁眼看台北;没有召见,他也永远无法再次踏入城门。
每到暮色四合,菁山风穿过窑洞口,拍击岩壁,发出空响。那是某种回音,提醒人们:一位自称“山西王”的旧军阀,终究把晚年缩进了一口山洞。曾经的算计、荣耀、权势,在潮湿空气里迅速蒸发,只剩石壁阴影,晃动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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