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儿子把大学录取通知书拿回来的时候,整个李家村都炸开了锅。
公婆当时就要杀猪摆酒席。
公公一脚踹开了猪圈那半人高的铁门。
我躲在猪食盆旁边,缩在公公的影子下头。
公公笑得合不拢嘴,一把拉过笑得直不起腰的婆婆:“还是我有眼光,多花几十块钱买个学生娃,身子骨嫩,能生出好种。”
“死老头子,咱孙子能中状元那是咱孙子有福气,跟这懒货有啥关系,赶紧把猪拉出来。”
婆婆边说边给我打开了脚镣。
村里能动弹的人都来了,婆婆一个人张罗不过来全村两百多口人的席面。
我这一等就是二十多年。
刚被拐来的第一年,我就被套上了这副十二斤重的脚镣,原先是用来拴牛的。
村里的人全来了。
我穿着破麻布袍子,下面只遮到膝盖,小腿上全是猪圈的粪土,身上一股子臭味。
可我心里头今儿个特高兴。
不光是因为儿子考上了大学,还因为这一村子人的命,他们早该死了。
猪食槽子底下,我藏着老鼠药,这药我攒了一年多。
我住在猪圈里,不能进屋。
我那傻子丈夫跟公婆睡在堂屋的大通铺上。
李傻子小时候发烧把脑子烧坏了,智商停留在六七岁。
在村里娶不上媳妇,只能出村买。
我假装上厕所回了趟猪圈。
猪已经被拉走了,公婆和村民们正围着看杀猪。
一刀下去,公公拿铁盆接着喷出来的猪血,猪挣扎着被放干了血,乱蹬腿甩了一身公婆猪血。
我看着他们一群人,冷笑了一声:“该死的应该是你们。”
老鼠药已经在我手里了。
猪圈里堆着成垛的玉米袋子和种子。
为了防止老鼠啃,公婆会在角落里放老鼠药,老鼠被毒死的吱吱叫声在秋收时特别响。
秋收后,我每晚都偷老鼠药。
但我不敢偷太多,怕耗子没死光,公婆会起疑心。
我用玉米秸秆小心翼翼地沾一点点,抖落到玉米叶子上包起来,放到猪食槽底下。
我每动一下,脚镣就响,我尽量蹲着蘸老鼠药,这样安静点。
我更怕晚上脚镣响被公公听到,每晚都提心吊胆。
怕他哼着小曲儿走来猪圈,怕他光着膀子摇着蒲扇就脱裤子。
他那老皮老脸的,浑身臭汗,贴着我,恶心得我直想吐。
我只能盯着猪食槽,想象他们全家人的死样,才没寻短见。
公公的动作把起夜上厕所的李傻子引来了。
“爹,你干啥呢?”
“爹正忙着呢,待会轮到你。”
我把老鼠药洒进了粥里。
我特别怕老鼠药不管用,毒不死人,我用院子里的鸡试过,还好,鸡死了。
搅匀后,我就等着他们来端粥。
脸上没啥表情,我没力气,心里头又悲又喜。
“嫂子,粥好了吗?”来的是李傻子的二妹,我的小姑子李凤娥。
她长得白净高挑,村里少见的美人儿。
她嫁出去后,公婆老念叨亏了钱。
买我花了五百块,李凤娥的彩礼只收了四百一十二块,可不是亏了嘛。
没办法,村里娶媳妇给不了那么多彩礼,四百一十二块已经是砸锅卖铁凑的了。
再说,老李家只有一个傻儿子,在村里被人看不起,也不敢多争辩。
李凤娥从来没打骂过我,甚至在我被公婆和李傻子打骂羞辱的时候,她还拦着。
可她不是啥好人。
我刚被拐来的那年,被锁在堂屋里,扒光了衣服好几个月。
公婆教会了傻儿子怎么在我身上使坏后,就不让我出门了。
我怀了孕。
三个月的时候,李傻子忘了锁门。
我披着条围巾就往外跑。
李凤娥从猪圈里出来上厕所,差点没把我吓死,我赶紧摆手让她别叫。
李凤娥愣了一会儿,大喊:“爹啊,新媳妇跑出来了!”
我撒腿就跑,石子沙子带刺的野草把我的腿脚划破,每一步都流血。
背后的声音越来越大。
“李老叔家的媳妇跑了,快起来追啊!”
“贱货快停下!”
全村的人都追上来了。
我不敢停,吓得撒腿就往山上跑,回头一瞅,黑压压一片人头,整个村子的人都出动了,火把绿油油的,跟鬼火似的。
我下边疼得要命,腿直抽筋,血顺着大腿根往下流,把站的地儿都给染红了。
等我再睁开眼,已经在堂屋里了,两条腿敞开着,手被绑得死死的,跟要挨宰的猪一样。
孩子没了,婆婆拿着荆条一遍遍抽我。
李凤娥拽出个脚镣:“妈呀,这么打学生娃会打死的,拷起来跑不了,早晚还能怀上。”
从那以后,我就戴着脚镣睡在猪圈里。
我给李凤娥盛了碗粥。
李傻子突然摇头晃脑地进来了,舀了碗凉水咕嘟咕嘟就喝了。
李傻子个子快一米九了,一身肌肉硬邦邦的,拳头一攥就能打碎我脑袋,幸好他是个傻子,不然我这辈子都跑不出去。
我给他端了粥,他一口气喝完。
我准备把粥端上桌去。
我唯一舍不得的就是我儿子。
李海出生时我本来想趁喂奶弄死他,被李傻子强奸生的孩子,我不想要。
可李海摸我手指时我犹豫了,下不了手,毕竟是我十月怀胎生的。
我不能让我儿子跟公婆一样愚昧,不想他将来毁在公婆手里。
我考上过大学,我想我一定能把我儿子教好。
出了月子我才发现我太天真了,李海除了吃奶根本不在我身边。
每次我想靠近李海,公婆就拿荆条抽我。
李海长大了,刚会说话。
我在院子里戴着脚镣绞水、劈柴、喂猪、打土坯。
婆婆就教李海说话,指着我:“乖孙孙,海海,你看那是下贱货,咱们打她。”
“打……”
后来李海叫我娘了,有时还会给我东西吃。
我用公婆打我的荆条在地上划拉,教他认字、算数。
我坚信只有我和我儿子,在这个破村里才算是人。
我儿子李海,果然跟他们不一样,李海考到镇上去上学了,回回考第一。
愚蠢的公婆在村里到处说,说文曲星掉到老李家了。
我在猪圈想起来的时候就笑话他们没见识。
一个月前,李海高考完了,李海肯定能考个好成绩。
公婆带着李傻子去镇上走亲戚了。
我私下跟儿子说话。
我从来没有说过这么多话,从考上学、被拐、到睡猪圈,但李海跟听戏似的。
“我早就知道了,爷爷为了买你花了五百块钱呢,三头猪都没了。”
我愣了,在儿子眼里,亲妈就值三头猪,甚至连猪都不如。
我强忍着心里难受,告诉自己,儿子是无心的。
“小海,妈跟你去外头上学,妈识字,咱娘俩在外头饿不死。”
我那时就想和儿子偷偷逃跑。
“妈还能去找你姥姥姥爷,妈 22 年没见过爹娘了啊。”
说完这话我突然哭得不行。
“再说就把你脖子拷上!”
李海突然大声嚷嚷起来,脸憋得通红。
“老下贱货,你还想跑,奶奶说的没错,你就是养不熟的狗!”
“家里养你这么多年,想跑,外边有公狗接你啊!”
“我告诉爷爷奶奶,让他们打死你扒光了吊树上!”
我刚要说话,李海给了我一脚,踹得我心口疼。
我站不起来,拉着他裤脚求他:“儿子,千万不能和你爷爷奶奶说啊。”
李海突然哈哈大笑:“你给我跪下磕几个响头,我就不说。”
我扶着身子磕了,我连跪着的力气都没有了,头上的血流了下来。
李海笑得吓人又过瘾,大摇大摆地出去了。
看着他的背影,我突然明白了,李海根本就不是我儿子。
他是老李家的种,
他是年轻时候的老李头,他是变聪明的李傻子。
在一天天的同化里,早就没人性了。
我住猪圈、吃猪食、喝露水,在他们看来,这是应该的。
李海也不重要了。
都得死。
粥上桌了,灶火呼呼地烧,我加了很多柴。
第一个倒的是李凤娥,她一脸惊讶,猛地吐出一口鲜血。
穷山沟里的老鼠药真厉害。
下一个遭殃的是李傻子,他鬼哭狼嚎地掀翻桌子,喊着肚子疼,在地上滚来滚去,好几个人都按不住他,挣扎了好一会儿才断了气。
倒地的人越来越多,我婆婆也倒下了,但她可能是喝得少,竟然挣扎着爬到了厨房。
“辣死了,辣死了,水,我要水。”
“媳妇,我来伺候你。”我掏出一根烧得正旺的柴火,照着她头就砸了下去,直到没动静了才停手,“老不死的。”
我浑身是血地走出来,公公已经断气了,弓着身子跟狗似的。
可还有人没死透。
我认出来了,这里面有抓我回来的人,有把我推进猪圈乱摸的人,还有想看我和傻子上床的人。
都得死。
我把院子门关上,点了柴火垛,院子里很快就飘出了烧焦肉的臭味。
我跑到邻居家,直接进里屋,从衣柜里拿出衣服,把身上的破麻布换了下来。
这家人都在李家院子成了焦炭了。
这家的男主人经常用一块糖哄骗李傻子,说当他面弄我一次,就给一包糖。
我照了照镜子,好几年没照了。
被卖到这破村子时,我18岁,现在都40岁了。
我爸老得跟五十岁没啥两样,还浑身是伤。
我把村里的每一家都逛了个遍,值钱的东西都拿走了,我得离开这里,不能没钱。
碰到了几个人,因为年纪太大或太小,没去李傻子家凑热闹。
我没杀他们,记忆中他们好像没欺负过我。
我要回家,22年没回去了。
家里有妹妹、弟弟和爸妈。
村里全是山路,我没见过大汽车、三轮车的全貌,只见过它们在李家院子里冒烟的一角。
我不会开,又不认识路,就顺着山路一直走。
路变得特别宽,我从来没走过这么宽的泥路。
我回头看了一眼,村子那边黑烟滚滚。
我走了一天一夜,幸好山路直通外面,没有岔路。
我一路打听,找到了长途车站,拿出零零碎碎的钱买了回家的车票。
上车要查身份证,我不懂这个,就装作帮一个老太太拿行李混过去了。我家在青水镇,路上我没想爸妈弟妹,想的是另一个人——王有福,他开着有福饭店。
那天我在刷碗,他从背后捂住了我。
不知道过了多久,下体一阵剧痛让我醒了过来,我听见王有福的声音:
“加点钱吧,这次可是正经学生,18岁呢,嫩得很。”
“嫩有啥用,你都脱裤子试过了,不是黄花大闺女了。”
“试了就试了,你要咋样,别出去找,能找到这样的算你们厉害。”
“500块,再多真拿不出来了,王老哥,看在我们两口子那傻儿子的份上。”我只记得这些了。
下一个,就是王有福。
王有福家离我家很近,我想先回家看一眼。
家乡的变化让我大吃一惊,不敢相信,繁华的小镇显得我像是个干净的老乞丐。
我妈看到我现在这样子,估计得吓死。
我凭着记忆找到家,却看到一栋完全意想不到的小洋楼。
我不敢相信这是我家,我被拐走时家里穷得叮当响。
我向对门的朱阿婆打听了一下。
朱阿婆以前特别照顾我,常在家门口塞给我热乎乎的大包子,让我上学吃。我考上大学那天,她也高兴得不行。
她现在也80岁了,看着还挺硬朗。
朱阿婆肯定不会想到,面前这个白发苍苍的乞丐婆子,就是她以前常见的水灵丫头。
“阿婆,对面是汪诚顺他们家吗?”汪诚顺是我爸。
朱阿婆摇着扇子,半闭着眼睛回答我:“是啊,这是汪诚顺家,你也是来投奔他们家的?穷亲戚是真不少啊。”
我嗯了一声,我现在这副模样,不好意思直接说我就是汪小玲,也怕朱阿婆吓着。
转身要走的时候,朱阿婆轻蔑地说:“死了闺女全家就转运发财了,穷亲戚一波接一波地投靠。”
“什么,小敏死了?啥时候的事儿?”
小敏是我二妹,我可疼她了。
我这一嗓子把朱阿婆吓了一跳,朱阿婆说话也带上了怒气:“小敏都结婚多少年了,死什么呀!我说的是小玲儿,啥也不知道,还亲戚呢!”
我?我死了?我什么时候死的?
肯定是王有福瞎扯骗我家里人呢。
“汪小玲死了是王有福跟你说的?”
“啥王有福,汪诚顺讲的。小玲儿出去打工挣钱上大学,让车给轧死了,到医院没救回来。汪诚顺这个没良心的,连丧礼都没给小玲儿办,说没钱,转头就开了个养鸡场。咋,你不知道这事儿啊?”朱阿婆越说越来气。
我整个人都懵了,我爸咋能这么说呢。
“阿婆,今儿汪诚顺他们家人都上哪去了?”我呆呆地问。
朱阿婆想了想,说:“老三耀祖三十岁生日,一家人出去旅游了,不知道啥时候回来,一家子享福呢,可怜小玲儿连个葬礼都没有。”
我听着朱阿婆的话往前走,脑子里嗡嗡直响,我记起来了,是我爸妈让我去王有福的饭店刷碗打工的。
我心里有个可怕的猜想,挥之不去,我必须得找王有福问清楚,再要了他的命。
我们家姐弟妹三个,汪小玲、汪小敏、汪耀祖。
我爸妈从小就不太疼我和小敏,对耀祖那是百依百顺,周围人家都这样,我倒也没觉得咋样。
女孩嘛,总被看轻一点。
我考上大学那天,我和我妹都高兴坏了。
我爸妈和弟弟啥反应我记不清了,可能他们没啥反应吧。
家里变化真大啊,都用上小灵通电话了。
我问了好几个人才找到王有福的饭店,现在叫永福酒楼了。
我一进门,服务员就把我领到座位上。
“吃点啥?”
“俩包子。”
“菜馅肉馅的?肉馅的是牛肉的,今天刚杀的牛。”
“菜的。”
我感觉服务员在那上下打量我,还“嘁”了一声,一脸瞧不起人。
小铺子都变成三层酒楼了。
我低着头在一楼人群里找。
有人结账时,王有福的大光头从柜台里伸出来,挺着大肚子摇着蒲扇接过钱,一脸势利地送走客人。
服务员过来一脸不屑地说:“菜包子都没了,换点别的吧。”
“不用换了,不吃了。”我拿着包袱往外走,知道王有福啥样了,吃不吃都行。
王有福现在少说也得两百斤,打他根本不可能。
太阳都下山了。
真好,这么多年在猪圈里,我都习惯黑了。
黑夜我可不怕。
我在王有福酒楼周围守着,把前门后门都转了个遍,在后门看见一辆大货车。
我趴在车窗上看,里面有把和王有福白天拿的一样的大蒲扇,八成就是他的车。
后院再走一百米有个垃圾焚烧坑,野草又高又密,全是老鼠,啃着坑里的垃圾,还往里爬。
这时两个服务员来倒垃圾,嘴里不停地骂:“又来这么大一桌,这得忙到啥时候下班?”
“那是老板朋友,老板陪着呢,你可别甩脸子。”
老板应该就是王有福了,我可以等。
我都一天没睡觉了,可睡不着,心里的恨让我特别清醒,秋天的冷风让我更生气了。
夜深了,酒楼二楼还有一间屋亮着灯。
我发现大货车的车厢门没关,我打开看了看,里面全是菜。
驾驶座车门打不开,但车窗开着,我爬了进去,蜷缩在里面。
二楼的灯灭了,我耐心地等着。
我把包袱撕成条,拧成一条绳。
千万别不是王有福。
果然,王有福挺着大肚子出来了,他喝了酒,脸通红,油光锃亮的光头在黑夜里泛着光。他打开车门,爬到驾驶座上,打了个长长的嗝。
我拿着石头,狠狠砸向他的头,一下就晕了,还出血了。
干了这么多年农活,我的力气不比男人小。
逼问他还得用别的东西。
我从王有福身上摸出一串钥匙,一个个试,找到了开后门的钥匙,进了厨房,翻了一通,拿了把切熟肉的尖刀,我用刀石磨了两下刀尖。
我在厨房里像野兽一样吃了个遍,吞咽的感觉让我想起吃猪食、喝脏水的日子,眼睛瞪得大大的,红红的。
拿了瓶水,我又回到车上。
用布条绳子把王有福的脖子绑在车座上,空的地方能塞进我的手,我把他两手固定在方向盘上。
我猛地喝了一口酒,头上的伤口让王有福一下子清醒了。
刀尖直接顶着他的喉咙。
我看他“啊”了一声后,想都没想,一刀就扎进了他的大腿:
“再叫,下一刀就抹你脖子。”
其实我不怕他叫,这个点,根本没人能听到。
我就是嫌吵。
“我不认识你啊,你要钱去酒楼里随便拿,放了我,我当今天这事没发生过。”
“我认识你,有福叔,认识二十多年了。”
“你是谁?”
“汪小玲啊,十八岁那会儿水灵的汪小玲,学生妹,不记得了?该长记性了。”
刀又一下扎进王有福的大腿,血溅得老高,王有福跟杀猪一样喊着救命。
又是一刀,好像碰到骨头了,我转了一圈刀,他差点疼晕过去。
“你当年咋想的,要打我的主意?”
“小玲啊,我是畜生,你饶我一命吧,不光是我啊,你家里人先来找我的。”
我一听头皮发麻,全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我家谁来了?”
王有福咧着嘴说:“你爹娘啊,说耀祖在外边把人打残了,要两百块赔偿,家里没钱,说你上大学还得花钱,知道我有门路,就来打听买个女人得多少钱。”
“然后呢?”我问。
耀祖打人的事我知道,七七年他在技校和别人抢姑娘,我只知道他打架受伤了,再问别的爸妈就不说了,原来是在这防着我呢。
“然后呢?”
“过了半个月你爹妈又来了,让我找人定价钱。”
“卖我的钱咋分的?”
“我留了五十,剩下的给你爸妈了。”
又是一刀。
“留了一百!”
我苦笑,我甚至希望这不是真的,哪怕是王有福自己的主意卖我也好啊。
我没家了。
我拿刀把狠狠砸了他的脑袋,趁他意识不清,慢慢把刀插进他脖子,这样血就不会溅到我身上了。
王有福不停地喷血,我把他那边的车门打开,割断绳子把他推了下去。
血淋淋的尸体倒在地上,一群老鼠立马围了上来。
听着老鼠啃食尸体的声音,我心里那叫一个痛快。
秋末的老鼠果然狠。
我换了衣服,把饭店的钱都卷走了,找了个不用身份证的破宾馆就睡了。
我以为我会睡很久,结果只睡了四五个小时。
我拿起大包袱就出门了,我住的地方离王有福的酒楼不远。
居然还没警察发现。
我往家走,我真的很想看看耀祖现在过得咋样。
卖了我,耀祖应该过得很滋润吧。
滋润是要付出代价的。
可是耀祖和爸妈还没回家,我想去瞅瞅小敏。
没办法,我又去打听小敏家住哪儿。
小敏嫁得挺好,家也离得近。
我走了三里多路,看见小敏家的大院子,真漂亮。
欣慰小敏嫁得好的同时,我心里突然有点发凉,小敏会不会和卖我有关系?
应该不会吧。
我看见小敏走出来了。
小敏后面跟着的应该是她儿子和老公,小敏高高瘦瘦的,头发乌黑发亮,挽在脑后,穿着橘黄色小飞袖上衣,米白色半裙,皮肤又白又嫩,看着真养眼。
我和小敏是差两岁的亲姐妹啊,可我现在……
小敏一家子进了洗浴中心。
我快步跟了上去,看见小敏被带进了一间单人房。
服务员伸手就把我拦住了,那眼神,明显就是嫌我穿的寒酸人也土气。
我从包里掏出几张钞票塞到她手里,给多少钱我都不在乎,反正是王有福酒楼里搜刮来的脏钱。
我自顾自地走了进去,小敏进了109房间。
我站在门口,突然开始心慌。敲了敲门,小敏问我是谁,到嘴边那句“姐姐”我给换成了“打扫卫生的”。
小敏打开门,语气里特别不满:“都要开始洗了还有人打扫,打扫完赶紧走,水一会凉了,你们这得给我退钱啊!”
“小敏。”
“你是谁啊你还知道我名字?”
“小敏,我是你姐啊。”
小敏愣住了,我看见她瞳孔都放大了,眼里的不屑变成了惊慌,这证实了我的猜想——
爸妈卖我的事小敏知道。小敏还知道我这么多年都没死。
“妹啊,爸妈卖我的事你啥时候知道的,你得跟我说清楚。”
小敏突然大喊了一声,好在洗澡那屋是关得严严实实的。
汪小敏想往外冲,我一把抓住门把手,照着她的脸就是一巴掌。
干了几十年农活,手劲儿可不是盖的。
小敏哭了,我也跟着掉眼泪。
比起外人害我,家里人的狠心更让我心里难受。
在那个小空间里,我边哭边打妹妹,俩人都哭得稀里哗啦的,妹妹把我的脸和脖子都抓花了,那场面看着都吓人。
“姐,这不能怨我啊,是爸妈说要卖你的,我听到了又能咋办?家里哪轮得到我做主啊?”
“那你咋连说一声都不说?我知道了还能跑啊。”
“你跑了咱爸不得卖我啊?”
原来是这样啊,我一直心疼的妹妹啊。
我拿出那把准备杀王有福的尖刀,瞪着小敏说:“妹啊,我后悔对你好了。”
我拿着刀柄往她后脑勺上砸,可到底还是下不去狠手再补一刀。
我脑袋嗡嗡的,小敏明明躺在地上,可我老觉得她在喊我姐。
我把带血的外套脱下来,盖在小敏身上。
走出洗浴中心,经过门口那堆吵吵嚷嚷的人,我闻到一股子汗臭味,还有血腥味,感觉这血腥味都渗到我骨头里了。
我看见好多警车,一辆接一辆的,有的往王有福的酒楼开,有的从那边出来。
我回到家,大门还没开,爸妈还没回来。
我啃着干馒头琢磨,等会儿咋跟爸妈还有耀祖开口说话。
就是他们害得我过了二十二年苦日子。
大门锁着,对面还有朱阿婆和其他几户人家,进去肯定会被注意到。
我挤到邻居家和我家之间的墙缝里,那儿有条排水沟,我量了量,能勉强挤进去,然后从院墙翻过去。
墙上镶了一排碎玻璃碴子,是防小偷的。
我把布撕成条,缠在手上。
布条不够用,我又抓了两把狗尾巴草缠上。
狗尾巴草长得老高,秋天正好枯了,变得特别有韧性。
我捡了半块红砖,想着可能得用红砖把玻璃碴子打掉一些。
我在墙缝里慢慢爬,包袱被墙蹭得拉丝了,手上缠得太厚,还拿着砖块,爬了好久才上去。
我使劲咬着牙,左手伸进碎玻璃的小缝里,找到个能使劲的地方,右手的砖攒足劲儿,一下砸向玻璃碴子。
玻璃碴子碎了,清脆的一声,往院子里掉,但我没听到玻璃落地的声音。
明显院子里不是水泥地,按爸妈的习惯,院子里墙根那块可能是土地。
我又砸了两下,把砖块扔了。
可能扔砖的声音大了,我听到邻居家开门出来问孩子了。
我憋着气,两腿撑在墙中间,左手被玻璃碴子磨得生疼,血顺着手掌流下来,我不敢出声。
邻居终于关门了。
我挪了挪位置,胳膊肘撑上墙头,能看见院子了。果然,下面种了一大片葱。我在墙头上咬了咬牙,跳了下去。
还好包袱够大,背朝下也没摔着。
我坐在葱地上打量这个院子,院子挺大,四周围着水泥墙,里面摆着乱七八糟的农具,铁锹、铁铲、小播种车都锈得快掉渣了,也没人扔。
这像是汪诚顺的作风,家里啥破烂都留着。
院子里放着一张方桌和五张凳子,方桌上落了不少黄叶子,看来家里人有一段时间没回来了。
门没锁,我直接推门进去了,把包袱扔地上。屋里东西又多又密,缝纫机盖着块破布,上面全是洞。
我打开灯,只留了一个最暗的。
客厅里摆着高高低低的桌椅,有空果盘、手电筒、缸子,电视机竖着两根天线,旁边有针线笸箩,还有一把锃亮的剪刀。
我慢慢走上二楼,跟参观似的看着现在的家,又想起以前连筷子都凑不齐的日子。
我一边用筷子和细树枝扒拉着米饭,一边背诗:“钟鼓馔玉不足贵。”
二楼有三间卧室,一间应该是爸妈的,一间是耀祖和他媳妇的,一间是他们孩子的。
我把他们的全家福打碎了,好美满的一家人啊。
我把全家福撕得稀巴烂。
我穿上我妈的衣服,直接躺在爸妈床上,和衣就睡了。
结果做了一宿噩梦,感觉房间里好像有我似的。
其实我没被拐走,正忙着在厨房里给全家人做早饭呢。
我跑到二楼往外瞅,爸妈回来了。
开车的是耀祖,接着耀祖的老婆孩子也都下了车。
嘿,汪诚顺那腿竟然瘸了,还拄着拐呢。以前那个整天拿拳头逼我干活的爹,现在走路都得靠拐杖了。
我妈扶着我爸,耀祖一家没打算进门。
汪诚顺和我妈张宝花进来了,他们的宝贝儿子开着车就走了。
我赶紧藏到耀祖房间里去。
马上就要和父母见面了。
我就蹲在耀祖房间门口。
我清楚地听到爸妈推门、上二楼的声音。
汪诚顺拄着拐,上楼梯特别费劲,还一直喘着粗气。
老两口坐在床上,汪诚顺把拐杖一扔,直接倒在被子上了。
他们来之前,我把留下的所有痕迹都清理干净了。
我怕他们发现我的衣服,发现我的气味,就像在老李家一样。
婆婆要是发现我上过堂屋,会狠狠地拿荆棘条抽我,发现猪食槽上有我的剩饭,会用小脚点我,然后喊来李傻子,一遍又一遍地抬起他那布满老茧的巴掌打我。
老畜生要是发现我在黑夜里喘气,会流一地口水。
我只能躲起来。
把自己藏在掉渣的土墙后面,藏在黑夜的墙角里,不出声就意味着暂时安全。
我和汪诚顺、张宝花,虽然只隔了两道门一条过道,可他们的声音听起来就像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
“这回玩得美了吧老头子,这趟花了耀祖不少钱,赶上半个鸡棚一秋的蛋钱了。”
“别跟我提鸡啊蛋啊的,蛋没了,鸡还在啊。”
“你就是个没良心的公鸡,不下蛋光会吃。”
“哈哈哈哈,大母鸡,咱歇两天去小敏那儿再玩两天,你还真是净生了些有用的蛋。”
“快闭嘴吧,我得睡会儿。”
不一会儿,鼾声就响了起来,一面小镜子正好照到了我。
头发花白还乱糟糟的,跟鸡窝似的扣在头上,脸色蜡黄,伤口密密麻麻的。
伤口的痂就像附骨之蛆,永远好不了,也永远掉不下来。
眼窝深陷,血丝密布的眼睛就像黄村里快要吐血的恶狗。
我听见有个小孩在说话,咿咿呀呀的,含混不清。
她问我是谁。
我是谁啊?
我是那个不被宠爱的老大,还被明码标价。
我是那个埋头在深水槽里的穷学生。
我是为求学费被车轧死的倒霉蛋。
我是那个在猪圈里讨饭还露体的贱皮子。
我是那个屠村灭种下毒放火的汪小玲。
楼下电话突然响了,跟疯女人尖叫似的,把下午的宁静都给撕破了,这突如其来的响声吓得我头皮发麻,脚下瞬间就燃起了逃跑的本能。
我妈张宝华半披着外套就出来了,揉着眼打着哈欠去接电话。
趁着她下楼梯的时候,我紧握着门把手把门打开,没让生锈的合页发出一丁点响动。
张宝花在楼上低着头,可她竟然完全没注意到我站在楼上投下的影子。
她接起电话,用手夹着电话放在肩上:“谁啊?”
“是汪诚顺家吗?您是汪小敏的家属吗?”
“是是,小敏儿是我闺女。”
“汪小敏昨天在大众洗浴中心被人杀了,请您速来公安局协助调查……”
我不是故意偷听的,是那电话漏音太大了。
张宝华迷迷糊糊的表情逐渐变得呆滞,甚至在放下电话的时候恍惚间摔倒了。
我就站在她身后,可她完全没意识到,双手开始打颤。一个冷战让她浑身跟被雷劈了一样抖动,嘴唇呆呆地张开。
在她喊“老头子”之前,我闪到她前面捂住她的口鼻迅速往前推。
张宝花的背被抵到墙上,她双手被我控制住,急切不安地筛糠似的左右摇动,嘴被我死死捂住,只能发出呜呜呜的声音,看得出来她根本没法接受丧女的消息,更没法接受这突如其来的袭击。
她眼睛一直眯着往上看,就像我小时候被爸妈掐着脖子用扫把指着的时候,嘴里一直试图发出更大的声音。
“别出声了,把汪诚顺喊下来有啥用,他现在就是个瘸子。”
张宝花顿时停住了,眼睛瞪得老大,正对着我布满血丝的眼睛。
很明显,她听出了我的声音,那是她二十二年来没见过的大女儿的声音。
我盯着她的眼睛,离她越来越近,闻到了她身上那股好闻的果木味。
小时候,每次我摘完一大筐菜,或者捡够一筐玉米粒,刷完家里那一堆碗后,她就会夸我,还会把我抱在怀里摇来摇去。
我头埋在她脖子里,就能闻到那股淡淡的果木香,像是玉米粒和桃树混在一起的味儿。
这味道真该死。
让我误以为我妈是爱我的。
我额头贴着她的额头,能感觉到她不停地冒汗。我凑到她耳边说:“小敏是我杀的。”
她眼里开始流泪,嘴也咧开了,流了好多口水到我手上,整个人无力地靠在墙上,双手垂下来,不再挣扎。
她哭起来真丑。
眼泪填满了眼角深深的皱纹,就像干了很多年的河床突然有了水,但只是湿了一下,又留下了坑坑洼洼的泥。
我看懂了她的眼泪,里面全是害怕和想活下去的念头。
一个能卖掉自己大女儿的女人,会对二女儿有多少母爱呢?
我把她拽到电话旁边,她就像个没骨头的章鱼,全身的力量都靠在我手上,任由我摆弄。
“打电话叫耀祖回来。”
她眼里除了害怕还有乞求,她想求饶,瞪大眼睛,咬着牙摇头,但不敢开口,不敢惹怒面前的我。
她最爱耀祖了,甚至超过爱我的爸。
我小时候总幻想,妈妈不给我吃鸡蛋是因为鸡蛋不好吃。
但这种想法在耀祖拿着煮鸡蛋向我炫耀时就没了。
“耀祖,你回来一趟。”
“咋了,我这刚走,还得开车回去啊。”
耀祖不想来,我隐约看到张宝华偷偷松了口气。
我把刀架到她脖子上,慢慢地呼了口气。
“儿啊,这个月卖鸡的钱,忘……忘给你了。”
“你咋不早说,还得我放下老婆孩子回去一趟,你这记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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