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乡退路
"大嫂,我走了。"马志清拎起那只磨毛旧皮箱,在夜色中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那个生他养他的小院。
风吹过村口的老槐树,树叶沙沙作响,仿佛在为他送行。
我叫马志清,今年六十二岁,在省城一家国营机械厂当了三十五年的车间主任。从七七年调进厂里,一直干到前年退休。眼瞅着改革大潮席卷全国,单位也在九十年代末完成了改制。
我算是赶上了好时候,没赶上下岗分流的那一波,每月能领到五千块退休金,在我们那一辈人中已是不错的待遇。
老伴儿王秀芝走得突然,是两年前的事了。那天她说头晕,我扶她去医院,半路上人就没了。医生说是脑溢血,来不及抢救。
城里的日子从此越发冷清。一个人住在单位分的六十平米的楼房里,早上起来摆弄两下阳台上的几盆吊兰,中午上菜市场买点青菜回来煮个面条,晚上听听收音机里的评书节目,日子就这么过去了。
儿子马小军在南方打拼,成了什么软件工程师,说实话我也不大懂他干的是啥。儿媳妇忙着带孩子,逢年过节才能通个电话。上次春节他们说要接我去广州住,我没去,总觉得那地方太远太陌生。
去年冬天,村里来人办户口迁移的事,顺便说起了故乡的变化。修了水泥路,通了自来水,还建了文化广场。听着听着,我这心里就痒痒的,一个念头冒了出来:回村养老。
老家是河北松柏村,地处太行山脚下,村后是连绵的山岭,村前是一片平整的农田。我出生在一个普通的农民家庭,父母在我十四岁那年相继去世,是大哥马志国和大嫂李桂珍把我拉扯大。
那时候家里穷啊,一年到头吃不上几回白面馒头。大哥每天天不亮就下地干活,大嫂操持家务,还要照顾我。七十年代末,我赶上了恢复高考的好时候,村里推荐我去当兵,后来转业到省城工厂。在那个年代,这可是多少农村青年梦寐以求的出路。
三月初,我收拾好行李,坐上了回乡的长途汽车。一路颠簸,心里却是说不出的激动。四十多年了,我终于要回到生我养我的地方。
"老马回来了!"刚踏进村口,正在劳作的三叔公马德寿就认出了我,放下手中的锄头,高声招呼着。村里人还是那么热情,三天不到,前来拜访的乡亲踏破了门槛。我从城里带回来的茶叶和点心没两天就见了底。
大哥家的院子比我记忆中的小了许多,但还是那个熟悉的布局:东边一间堂屋,西边是厨房和储物间,北面两间卧室。院子中央有棵老梨树,每到春天,满树的白花让人心旷神怡。
大哥比我大六岁,如今已近七十,腰板却依然硬朗。他蹲在院子里修理农具的样子,和四十年前如出一辙。大嫂李桂珍头发已经全白了,满脸皱纹,但那双精明的小眼睛一如既往地闪着锐利的光芒。
刚开始几天,一切都很顺利。我住进了南面的偏房,那是我少年时的住处。房间里摆放着一张木床,一个衣柜,还有一张我年轻时用过的书桌。大嫂把床铺收拾得干干净净,还在枕头下面垫了艾草,说是能祛湿气。
晚饭后,邻居们常常聚到我们家院子里,坐在树下乘凉,听我讲城里的见闻。我给他们讲电梯、自动扶梯、大型超市,讲彩电、冰箱、洗衣机是怎么工作的。村里人听得津津有味,大嫂也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不时给大家添茶倒水。
可好景不长。渐渐地,大嫂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一开始是抱怨我添乱,"一天到晚这么多人来,茶水点心的,当我是饭店啊?"接着对我的一举一动横加指责,"你把水龙头关紧点,自来水要钱的!""你吃那么多菜干啥,又不下地干活,吃啥补啥!"
"城里人讲究,咱们乡下粗人伺候不了",她常在村里人面前这样数落我。初时我只当她年纪大了脾气转,不好意思跟她计较,忍让着过。但日子一天天过去,这种指桑骂槐的话越来越多,我心里的不舒服也越积越深。
大哥似乎看出了我的为难,有一次偷偷对我说:"你嫂子这人就这样,心直口快,你别往心里去。"我点点头,没说什么。其实心里明白,这不是心直口快,分明是看我不顺眼。
变故发生在我回村第十天。那天,我刚收到了第一笔退休金,五千整。在农村,这可是一笔不小的收入。我寻思着要给大哥大嫂买点礼物,感谢他们的照顾。没想到村里人知道后,纷纷称赞我"有本事","有福气"。
"五千块?那比俺家志国一个月工资还高啊!"大嫂站在院子中央,声音尖利得像秋风中的枯叶,周围几个串门的婶子都扭头看着我,眼神里带着探究。"你一个人花得完吗?应该交给家里统一管理!"
这番话让我如坐针毡。大哥在一旁低着头,摆弄着手里的旱烟袋,一言不发。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在他们眼中,我不过是个摇钱树,一棵任人采摘的摇钱树。
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窗外传来青蛙的叫声,忽远忽近。我起身推开窗户,深吸了一口夜晚的空气。月光下,老梨树的影子拉得很长,仿佛一个佝偻的老人。
"回来是对的,还是错的?"我问自己。少年时苦读诗书,就是为了离开这片贫瘠的土地;而今两鬓斑白,却又义无反顾地回到起点。人生啊,总是这样充满了讽刺。
更让我意外的是村委换届选举。那天,村支书马长贵带着几位德高望重的老人来到我家,说村里要选新一届的村委会,想请我担任监票人。
"志清老弟,你在省城机关单位干了一辈子,眼界开阔,办事公道,这监票的活非你莫属啊!"马支书捋着花白的胡子,笑呵呵地说。
我受宠若惊地接下了这个差事。谁知这一举动却像捅了马蜂窝,大嫂当晚就把我训斥了一顿:"你一个外乡人,回来没几天就想当领导?志国在村里辛苦了大半辈子,那马长贵啥意思,轮也轮不到你来出这个头!"
"大嫂,这只是个监票的活儿,又不是当官..."我试图解释,却被她打断。
"少来这套!我活了六十多年,什么人心没见过?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算盘?"她的眼睛眯成一条缝,手指颤抖着指向我,"想在村里站稳脚跟,好享清福是不是?"
我哑口无言,一股无名火涌上心头。凭什么我做什么都要看她的脸色?我什么时候成了她眼中的外人了?
随后几天,村里要修建水利工程,村委会号召大家捐款。我主动捐出五百元,想着能为村里做点事,也是应该的。
"怪不得人家说'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你是不是想借机在村里站稳脚跟?"大嫂的冷嘲热讽如影随形。我开始怀疑自己的决定:回来是不是真的错了?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常常想起老伴。如果她还在,也许一切都会不一样。我们会在城里的小区里一起晨练,一起买菜做饭,一起看着窗外的车水马龙发呆。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自己的亲人当成外人,甚至是入侵者。
村委换届选举那天,我早早地来到村委会办公室,认真地履行监票人的职责。选票一张张投进票箱,村民们的期待写在脸上。这是他们的权利,也是他们对未来的期许。
出乎我意料的是,马长贵再次当选村支书,而大哥马志国落选了。大嫂的脸色难看到极点,在人群里瞪了我好几眼,仿佛我是罪魁祸首。
"瞧瞧,选票都在志清手里过了一道,能有假?"有人小声嘀咕着,引来周围人的窃笑。这话传到大嫂耳朵里,她的脸顿时涨得通红。
回到家,大嫂直接把饭菜砸在了桌子上:"好你个马志清!我们把你当亲弟弟,你就这么对你哥?"
"大嫂,选举是村民的选择,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据理力争。
"少装蒜!不是你从中作梗,志国怎么可能落选?他在村里的威望谁不知道?"她咬牙切齿地说。
大哥虽然也有些失落,但还算看得开:"算了桂珍,选不上就选不上,咱也干了这么多年了,该歇歇了。"
接下来的日子更不好过了。村里开始实施水利工程,新一届村委会决定由我作为顾问参与工程监督。这在大嫂眼里,无疑是又一个"僭越"的表现。
我每天早出晚归,认真查看工程进度,核对材料清单。虽然辛苦,但看着村里的水渠一天天成形,心里还是有一种成就感。这种感觉很久没有过了,就像当年在车间里看着一台台机器在我的指导下顺利运转那样。
工程进行到一半时,一个意外发生了。一天深夜,我被嘈杂的喊声惊醒。推开门一看,大嫂带着几个村民站在我门前,指着我破口大骂:"装什么清高!水利工程的钱少了三千,你这个管账的怎么说?"
我一头雾水:"什么钱少了?我只负责监督工程质量,账目又不是我管的。"
"少狡辩!村里人都知道你手里有五千退休金,眼馋咱们村的钱干啥?"大嫂的指控毫无根据,但在场的几个村民却跟着起哄,尤其是和大哥平日里交好的几个老头子。
这一刻,我感到无比的屈辱。三十五年来,我在工厂按部就班,兢兢业业,从未有过任何污点,如今却被扣上了挪用公款的帽子。
"我马志清行得正走得直,做事光明磊落,不怕任何人的指责!"我挺直腰板,看着大嫂和那几个村民,"要查就查个明白,谁做了亏心事,自然会水落石出!"
第二天一早,村支书马长贵就主持召开了村民代表大会,公开检查账目。在众目睽睽之下,财务明细一目了然:工程款项支出清清楚楚,而且还结余了两百元用于后期维护。
更令人意外的是,翻检过去的账本时,一张三年前大哥和大嫂借用水利款三千元的欠条赫然在目,上面盖着他们的手印。这笔钱据说是用于给他们的小儿子马小东办婚事,至今未还。
"这...这是污蔑!这欠条是假的!"大嫂面如土色,转身就跑。大哥站在原地,低着头不敢看我。
村民们议论纷纷,有人想起三十年前的一件事:我刚到省城不久,准备把我的第一任妻子王秀兰接过去。那时我们还没结婚,只是订了亲。大嫂却散布谣言说秀兰红杏出墙,趁我不在家,经常和村里的民办教师眉来眼去。年轻气盛的我信以为真,一怒之下与秀兰断绝了关系。后来我才知道,那个民办教师早就调到县城去了,根本不可能和秀兰有什么瓜葛。如今想来,不过是大嫂怕我娶了媳妇后分家另过,那样就少了一个劳动力罢了。
村支书马长贵站起来说道:"志清同志,我代表村委向你道歉。你虽然离开村子多年,但你的为人大家有目共睹。是我们辜负了你回乡的一片赤诚。"
一位上了年纪的老人颤巍巍地站起来:"我认识志清从他小时候,那孩子从来都是老实本分。我不信他会做这种事!"
"就是,"另一个老人附和道,"志清在省城当了大干部,还缺这点钱?咱村里这点家底儿,人家能看上?"
听着这些乡亲们的话,我的眼眶湿润了。这些朴实的村民,虽然大多数人一辈子没走出过这个小山村,但他们的眼睛是雪亮的,他们能分辨是非曲直。
我没有追究大嫂夫妇的责任,毕竟他们还是我在这世上仅存的亲人。只是在回家的路上,我对自己说:"也许,我不该回来的。有些地方,一旦离开,就再也回不去了。"
回到家中,我开始收拾行李。要走了,趁着自己还有一点尊严。
大哥红着眼眶拦住我:"弟弟,都是你嫂子不懂事,你就原谅她这一回吧。她也是为了这个家,怕你回来了,家里的那点地分给你,以后怎么过活..."
"大哥,我不怪任何人,"我苦笑着,"我回来不是为了分你们的家产,我有退休金,有自己的积蓄,还有城里的房子。我只是想找回小时候的那种感觉,找回家的感觉。但看来,有些东西,一旦失去了,就永远找不回来了。"
看着大哥佝偻的背影,我心中百味杂陈。他是我仅剩的亲人,曾经带我穿过人生最艰难的那段岁月。可有些伤害,已经无法弥补。"大哥,我不怪任何人,只是我也需要自己的生活。"
我在村口租了间破旧的祠堂,那是村里供奉土地公的地方,后来荒废了。我请人打扫干净,添置了简单的家具,把自己多年收藏的书籍整理出来,挂上了"松柏书屋"的牌子。
书屋不大,但采光很好。我在门前栽了几株月季,又搬来几张旧桌椅。一位木匠老人得知我的想法后,主动为我打了几个书架,说是感谢我当年帮他儿子联系省城的工作。
渐渐地,这里成了村里孩子们读书学习的好去处。孩子们放学后三三两两地来,我教他们做作业,讲城里的故事。有时候也会有大人来,借一本农业技术的书,或者就是坐坐,听我讲一讲外面的世界。
慢慢地,我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每天早起晚睡,看书,种菜,跟村里人聊天。我不再期待什么,也不再失望。那些过去的恩怨,就让它们随风而去吧。
有一次,一个小姑娘问我:"马爷爷,你为什么要开这个书屋呀?"
我蹲下身,看着她澄澈的眼睛:"因为知识可以带我们去任何地方,即使身体无法移动。"
小姑娘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埋头看她的图画书去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的书屋也渐渐有了名气。县里的文化站来人参观,说要把这里作为农村文化建设的典范推广。记者来采访,把我的照片登在了县报上。
大嫂没再来找我麻烦,但我知道她一直在观望。大哥偶尔会来坐坐,帮我修修东西,却从不多言。有时候我能感觉到,他内心的愧疚和纠结。
一个月后的傍晚,我正在整理书架,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抬头一看,是大嫂。她手里提着一个竹篮子,里面装着几个热气腾腾的馒头。
"刚出锅的,"她把篮子放在桌子上,声音低沉,"趁热吃。"
我没有多言,只是点头致意。有些道歉,不需要说出口;有些宽恕,也不必声张。
她环顾四周,目光在那些整齐排列的书籍上停留了片刻:"我记得你小时候就爱看书,晚上点着煤油灯,看到鸡叫。"
"嗯,"我笑了笑,"那时候没条件,现在有时间了,可以多看点。"
"志清,"她欲言又止,最后只说了一句,"你... 你多保重。"
我心头一热,知道这是她能做出的最大让步了。
"大嫂,你也是。回去替我向大哥问好。"
送走大嫂,我站在门口,看着夕阳西下,晚霞染红了半边天。村里的广播响起来,播送着丰收的喜讯。几个放学的孩子,背着书包,说说笑笑地从我门前经过,向我挥手问好。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泛黄的书页上,窗外传来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我心想,这或许就是我最好的归宿。在这个承载着记忆与伤痛的土地上,我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
不是每一次归途都能如愿,不是每一段亲情都能圆满,但只要心中还有爱和宽容,人生就永远不会走到尽头。
松柏书屋的灯,将会一直亮着,照亮村里孩子们的梦想,也照亮我余生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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