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的电话打过来时,我正在跟甲方扯皮。

手机在桌上疯狂震动,像一条濒死的鱼。

“林工,这个转角吧,我觉得还是用圆弧,显得大气。”

电话那头的声音油腻得能炒一盘菜。

我捏了捏眉心,把血压压下去。

“王总,这个结构我们讨论过了,直角更符合整体的简约风格,也更省成本。”

“哎,成本是小事,主要是感觉,感觉你懂吗?我们要做的是艺术品!”

我懂个屁。

一个社区活动中心,非要搞得跟卢浮宫似的。

我妈的电话锲而不舍。

我只好跟王总说:“王总,我妈电话,估计是急事,我先接一下。”

“去吧去吧,家庭为重,林工是个孝子啊。”

我按下接听键,我妈的大嗓门差点把听筒震裂。

“林伟!你又挂我电话!”

“妈,我上班呢,跟甲方开会。”

“开会开会,一天到晚就知道开会!你都三十了,个人问题解决了吗?你们那个甲方是能给你发个老婆还是怎么着?”

来了。

熟悉的开场白,熟悉的配方。

“妈,我这不正忙着挣钱娶老婆吗?”

“等你挣够钱,黄花菜都凉了!我跟你说,张阿姨给你介绍了个姑娘,人特别好,小学老师,文静又漂亮,约好了,这周六,下午三点,城南那个‘转角时光’咖啡馆,你不许不去!”

我一个头两个大。

“妈,我周六要加班……”

“你敢!”我妈的声音陡然拔高,“你要是敢放人家姑娘鸽子,我就死给你看!”

又是这招。

我叹了口气。

“知道了知道了,我去,我去还不行吗。”

“这还差不多。”我妈的语气缓和下来,“地址和姑娘的手机号我微信发你,到时候主动点,机灵点,听见没?”

“听见了。”

挂了电话,我感觉身体被掏空。

王总的微信又弹了出来。

“林工,圆角的事,你再考虑考虑?”

我回了一个字。

“好。”

周六,下午两点四十五。

我坐在“转角时光”咖啡馆里,感觉自己像个等待审判的犯人。

这家咖啡馆的装修一言难尽。

假的欧式壁炉,塑料的藤蔓,墙上挂着几幅印出来的、像素低得感人的梵高。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廉价香薰和咖啡豆混合的奇怪味道。

张阿姨在微信里把那个姑娘夸得天花乱坠。

“小伟啊,这个姑娘叫苏晴,人如其名,长得可水灵了,性格又好,书香门第,你可得好好把握。”

我看着那条语音,扯了扯嘴角。

上一个被张阿姨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姑娘,见面后我发现她P图技术堪比女娲造人。

我点了杯美式,苦得掉渣。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三点了。

人还没来。

我有点不耐烦,想发个微信问问。

就在这时,咖啡馆门口的风铃响了。

一个女人走了进来。

她穿着一条简单的白色连衣裙,帆布鞋,长发披肩。

她没化妆,或者说化了那种我看不出来的淡妆。

阳光从她身后的玻璃门照进来,给她整个人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

很干净。

很舒服。

我的心,莫名其妙地漏跳了一拍。

她好像也在找人,目光在店里扫视了一圈。

然后,她的目光,和我的,对上了。

时间,在那一刻,仿佛静止了。

整个咖啡馆的喧嚣,都变成了无声的背景板。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足足过了十几秒,我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虽然那声音干涩得像是从沙漠里发出来的。

“……苏晴?”

她看着我,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

但她的眼神,已经告诉了我一切。

震惊,错愕,荒唐,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深埋在底下的情绪。

是她。

真的是她。

苏晴。

我分手了三年的前女友。

我做梦都没想到,张阿姨给我介绍的那个“文静又漂亮”的小学老师,居然会是她。

这个世界,真小。

小到我无处可逃。

她终于朝我走了过来,在我对面坐下。

动作有点僵硬。

我们俩就这么对视着,谁也没说话。

空气里充满了尴尬。

那种能把人活活溺死的尴尬。

还是我先败下阵来。

我端起咖啡,喝了一口。

烫得我舌头发麻。

“好久不见。”我说。

“嗯。”她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单音节。

“你……你就是张阿姨介绍的……”

“是。”她打断我,“我也不知道是你。”

我点点头。

“我也是。”

然后,又是沉默。

我感觉自己的后背已经湿透了。

我宁愿现在回去跟王总讨论一百遍那个圆角的问题。

服务员过来问她喝点什么。

“一杯柠檬水,谢谢。”

她的声音,还是和以前一样,轻轻的,柔柔的。

我记得,她以前从不喝咖啡。

她说咖啡太苦了,像中药。

她喜欢喝奶茶,全糖,加双份珍珠。

三年了。

她好像没怎么变。

又好像,哪里都变了。

“你……最近好吗?”我没话找话。

“挺好的。”她说,“你呢?”

“也还行,就那样。”

“还在做设计?”

“嗯。”

“挺好的。”

我们俩的对话,像是在进行某种神秘的、以“挺好的”为关键词的对白仪式。

我看着她,脑子里乱成一团。

无数的回忆碎片,像潮水一样涌上来。

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

大三的联谊会上,她穿着一条碎花裙子,安安静静地坐在角落里,像一朵不争不抢的雏菊。

我们第一次牵手。

在学校的操场上,我紧张得手心全是汗,她的手很凉,也很软。

我们第一次接吻。

在她宿舍楼下,路灯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我们一起毕业,一起在这个陌生的城市打拼。

租了一个很小很小的单间,小到转身都能撞到对方。

那时候,我们穷得叮当响。

一碗兰州拉面,都要分着吃。

但我们很快乐。

每天晚上,我画图到深夜,她就陪在我身边,给我递水,或者给我读她喜欢的诗。

她说,她最大的愿望,就是以后能有一所我们自己设计的房子。

不用太大,温暖就好。

我也以为,我们会一直这样走下去。

直到毕业后的第二年。

我接到了一个去外地分公司的机会。

为期两年。

那是我们公司最好的项目,所有人都挤破了头想去。

我跟她商量。

她沉默了很久。

然后问我:“一定要去吗?”

我说:“我想去试试,这对我的未来很重要。”

她说:“那我呢?”

我当时是怎么回答的?

我想不起来了。

我大概说了一些“等我回来我们就结婚”之类的屁话。

我现在只记得,她当时看我的眼神。

很失望。

我们开始了漫长的异地恋。

一开始,我们还每天视频,每天打电话。

后来,我越来越忙。

无休止的加班,开会,应酬。

我们的通话,从一个小时,变成十分钟,再到几句简单的“晚安”。

我们的争吵,却越来越多。

她怪我不关心她。

我怪她不理解我。

最后一次吵架,是因为她生病了,急性肠胃炎。

她打电话给我,声音很虚弱。

我当时正在陪一个很重要的客户吃饭。

我跟她说:“你先去医院,我忙完就给你打过去。”

等我应酬完,已经是凌晨了。

我才想起来给她回电话。

她没接。

第二天,她给我发了一条很长的微信。

她说,她一个人挂急诊,一个人排队,一个人打点滴。

她说,她看着医院里别人都有人陪,那一刻,她觉得特别孤独。

她说,林伟,我们分手吧。

她说,我想要的,你给不了。

我看着那条微信,第一反应不是挽留,而是……解脱。

我觉得好累。

我回了一个字。

“好。”

然后,我删除了她所有的联系方式。

我们就这样,断得干干净净。

我以为,我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她了。

“苏晴。”

我叫了她的名字。

她抬起头,看着我。

“嗯?”

“你……现在是小学老师?”

“嗯,教语文。”

“哦,挺好的。”我又说出了这三个字,然后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

“你呢?还在那个公司?”

“嗯,升了个小组长。”

“那挺厉害的。”

“厉害个屁,”我自嘲地笑了笑,“就是个画图狗,天天被甲方折磨。”

她也笑了笑,嘴角牵起一个小小的弧度。

她笑起来,还是那么好看。

眼睛弯弯的,像月牙。

“你……为什么会来相亲?”我还是没忍住,问出了这个问题。

她端起柠檬水,喝了一口。

“家里催得紧,没办法。”

“哦。”

“你呢?”她反问我。

“一样。”

我们俩相视一笑,笑意里都带着无奈和苦涩。

原来,我们都成了被生活催着往前走的,无可奈何的大人。

“张阿姨,怎么会认识你?”

“她是我妈的一个远房亲戚。”

“……真巧。”

“是啊。”

气氛,又一次陷入了僵局。

我感觉,我和她之间,隔着一条银河。

我们看得见彼此,却再也回不去了。

“那个……”她先开了口,“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了?”

“啊?哦,好。”

我有点慌乱。

我不想就这么结束。

但我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挽留。

她站起身。

“今天,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来。”

她说完,转身就要走。

“等等!”

我几乎是脱口而出。

她回过头,疑惑地看着我。

我脑子飞速运转。

“那个……张阿姨那边,不好交代吧?我们这才坐了不到半小时。”

她愣了一下,好像也觉得有道理。

“那……怎么办?”

“要不……我们再坐会儿?或者……去看个电影?”

我说完就后悔了。

看电影?

我疯了吗?

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前男友,前女友,外加……相亲对象?

这关系复杂得可以写一篇博士论文了。

她看着我,眼神很复杂。

我以为她会拒绝。

但她却说:“好啊。”

我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说什么?”

“我说,好啊。”她重复了一遍,“去看电影吧。”

我们俩,像两个刚认识的、笨拙的相亲男女一样,并排走在商场里。

谁也不说话。

我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洗发水香味。

和三年前,一模一样。

我的心,开始不争气地狂跳。

我们选了一部最近很火的爱情喜剧片。

电影院里,人很多,大部分都是情侣。

我们俩夹在他们中间,显得格格不入。

电影很搞笑,周围的人笑得前仰后合。

我也跟着笑。

但那笑声,连我自己都觉得假。

我的余光,一直偷偷地瞟向她。

她看得很认真,脸上没什么表情。

看到一半,我借口去上厕所,给她买了一桶爆米花和一杯可乐。

我记得,她以前最喜欢吃焦糖味的爆米花。

我把爆米花递给她。

她愣了一下。

“我不吃这个。”

“啊?”

“太甜了,我现在不喜欢吃甜的了。”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

“哦,好。”

我把那桶爆米花放在我们俩中间的空位上,自己拿起一颗,塞进嘴里。

又甜又腻。

电影的后半段,我一个字都没看进去。

我满脑子都是那句“我现在不喜欢吃甜的了”。

是啊,三年了。

人都是会变的。

我凭什么还以为,她会停在原地等我?

电影散场,已经快六点了。

天色暗了下来,城市的霓虹灯一盏盏亮起。

“我送你回家吧?”我说。

“不用了,我坐地铁很方便。”

“没事,我开车了。”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我的车,就停在商场的地下车库。

一辆普通的国产车,分期还没还完。

她坐上副驾,系好安全T带。

一路无话。

车里的电台,在放一首老情歌。

“如果我们不曾相遇,我会是在哪里……”

我赶紧把电台关了。

车里的气氛,更加尴尬了。

我按照她说的地址,导航过去。

是一个很普通的小区,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车停在她家楼下。

“我到了,谢谢你送我回来。”

她解开安全T带,准备下车。

“苏晴。”

我又一次叫住了她。

她回过头。

路灯的光,透过车窗,照在她脸上,忽明忽暗。

“我们……以后还能联系吗?”

我问得小心翼翼,像个等待宣判的犯人。

她沉默了。

那几秒钟,我觉得比一个世纪还要漫长。

就在我以为她要拒绝的时候,她开口了。

“加个微信吧。”

我的心,瞬间从谷底飞到了云端。

“好!”

我手忙脚乱地拿出手机,点开我的二维码。

她扫了。

我们俩,重新成为了彼此的“好友”。

虽然,分组可能是在“相亲对象”那一栏。

她下车后,我没有马上开走。

我看着她走进楼道,看着她家那扇窗户的灯亮起。

我在车里,坐了很久。

我点开她的朋友圈。

设置了三天可见。

只有一条。

是昨天发的。

一张她在学校办公室的照片,桌上放着一堆作业本。

配文是:“又是被小神兽们榨干的一天。”

我看着那张照片,鬼使神差地,点了个赞。

点完我就后悔了。

会不会太刻意了?

她会不会觉得我很奇怪?

我正纠结要不要取消。

她的微信来了。

“?”

就一个问号。

我心跳加速,感觉手机像个烫手的山芋。

我该怎么回?

说我手滑了?

太假了。

我想了半天,回了一句。

“你们老师,也挺辛苦的。”

发出去之后,我感觉自己像个傻子。

她没再回我。

我把手机扔在副驾上,发动了车。

回家的路上,我妈的电话又来了。

“怎么样怎么样?见到人了吗?姑娘好吧?”

“……见到了。”

“那你感觉怎么样啊?”

“还行。”

“什么叫还行啊?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

“妈,我们才刚见第一面,能有什么感觉。”

“那也得有个初步印象吧?人家姑娘对你印象怎么样?”

“我怎么知道。”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开窍!”我妈恨铁不成钢,“我告诉你,苏晴这姑娘,你可得上点心!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知道了知道了。”

我敷衍着挂了电话。

回到家,我把自己摔在沙发上。

脑子里,全是苏晴。

她的样子,她的声音,她说的每一句话。

我们这算什么?

旧情复燃?

还是,一场由长辈们精心策划的、啼笑皆非的闹剧?

我想不明白。

接下来的几天,我和苏晴,陷入了一种微妙的僵持状态。

我们谁也没有主动联系谁。

我每天都会刷无数遍她的朋友圈,期待着她能更新点什么。

但她没有。

那条“小神兽”的朋友圈,孤零零地挂在那里。

我快要被这种状态逼疯了。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她是不是也和我一样,在纠结,在犹豫?

还是说,她对我,已经没有任何感觉了?

那天相亲,她之所以答应和我看电影,加我微信,可能真的只是为了应付长辈。

这个想法,让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周三晚上,我又在公司加班。

王总那个项目,又出了新问题。

我对着电脑,改了十几遍方案,还是不满意。

烦躁得想砸电脑。

我点了一支烟,走到窗边。

楼下的马路上,车水马龙,流光溢彩。

这个城市,那么大,那么繁华。

却没有一盏灯,是为我亮的。

我拿出手机,又一次点开了苏晴的头像。

我看着那个熟悉的、我们以前一起养的猫的照片,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

我想见她。

现在,立刻,马上。

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给她发了一条微信。

“睡了吗?”

发出去我就后悔了。

这开场白,也太老土了。

而且,现在都快十二点了,她一个当老师的,肯定早就睡了。

我等了五分钟,她没回。

我自嘲地笑了笑,准备把手机收起来。

就在这时,手机震了一下。

是她。

“还没,备课呢。”

我激动得差点把手机扔出去。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语气看起来很平静。

“这么晚还在忙啊。”

“嗯,习惯了。”

“你们老师,也挺辛苦的。”

我又把这句话说了一遍。

我真是个语言匮乏的笨蛋。

她回了一个笑脸的表情。

然后,她说:“你呢?怎么也还没睡?又加班?”

她还记得我加班的习惯。

我心里一暖。

“嗯,项目出了点问题。”

“别太累了,注意身体。”

一句很普通、很客套的关心。

但在我听来,却像是天籁。

“苏晴。”

“嗯?”

“我想见你。”

我打出这几个字的时候,手都在抖。

我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脏狂跳的声音。

我这是在干什么?

我在发什么疯?

消息发出去,就像石沉大海。

她没有回。

一分钟。

两分钟。

五分钟。

我的心,一点点凉下去。

我就知道,是我太冲动了。

我把她吓到了。

我正准备发一条“我开玩笑的”来挽回一下。

她的消息来了。

“你在哪?”

我看着那三个字,愣了很久。

然后,我飞快地打出我们公司的地址。

她说:“等我。”

我看着那两个字,感觉自己像是在做梦。

我掐了自己一把。

疼。

不是梦。

我冲到卫生间,用冷水洗了把脸,又抓了抓我那乱得像鸡窝一样的头发。

我看着镜子里那个胡子拉碴、眼圈发黑的男人,第一次,开始嫌弃自己。

我回到工位,坐立不安。

半个小时后,我的手机响了。

是她。

“我到你公司楼下了。”

我抓起外套,像一阵风一样冲了出去。

电梯慢得像乌龟,我恨不得从楼梯上跳下去。

我跑到楼下大厅。

她就站在门口。

穿着一件卡其色的风衣,怀里抱着一个保温桶。

夜风吹起她的长发,她看起来有点单薄。

我跑到她面前,气喘吁吁。

“你……你怎么来了?”

她把保温桶递给我。

“给你带了点宵夜,我妈煲的鸡汤。”

我接过保温桶,沉甸甸的。

也很烫。

一直烫到了我的心里。

“快喝吧,一会儿凉了。”

我们俩,就在公司楼下的花坛边上坐了下来。

我打开保温桶,一股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

我喝了一口。

很鲜,很暖。

“好喝。”我说。

“我妈说,你以前最喜欢喝她煲的汤。”

我的鼻子,一酸。

她还记得。

原来,她什么都记得。

“谢谢你。”

“谢什么,”她看着我,眼神在路灯下,显得格外温柔,“你以前加班,不也经常给我送宵夜吗?”

我愣住了。

是啊。

我以前,也曾这样,在深夜里,穿越大半个城市,只为给她送一份她爱吃的章鱼小丸子。

我们,都曾为彼此,奋不顾身过。

只是后来,不知道怎么,就走散了。

“你那个项目,很麻烦吗?”她问。

我点点头,把王总的奇葩要求跟她说了一遍。

她听完,笑了。

“你们这个甲方,是挺难搞的。”

“何止是难搞,简直是反人类。”我抱怨道。

“那你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熬吧,熬到他满意为止。”

“别这样想,”她说,“你以前跟我说,设计,是为人服务的,也是解决问题的艺术。你不能被问题打倒。”

我看着她,心里很震动。

这些话,是我以前跟她说的。

我自己,都快忘了。

她却还记得。

“苏晴,”我看着她的眼睛,很认真地说,“我们……还能回到过去吗?”

我终于,还是问出了这个最想问,也最不敢问的问题。

她没有马上回答。

她站起身,走到花坛边,看着远处的车流。

她的背影,看起来有些落寞。

“林伟,”她转过身,看着我,“我们都回不去了。”

我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但是,”她顿了顿,又说,“我们可以重新开始。”

我猛地抬起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说什么?”

“我说,”她朝我走过来,脸上带着一丝浅浅的笑意,“我们可以,重新认识一下。”

“你好,我叫苏晴,二十九岁,是一名小学语文老师,很高兴认识你。”

她朝我伸出手。

我看着她伸出的手,看着她眼里的光。

我知道,这一次,我不能再放开了。

我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还是那么凉,那么软。

“你好,我叫林伟,三十岁,是一名画图狗,也很高兴……能重新认识你。”

我们俩,都笑了。

在那个深夜的街头,在那个冰冷的城市里。

我们像两个傻子一样,笑着笑着,眼眶就都红了。

那天晚上,我没有再回公司加班。

我送她回家。

在楼下,我鼓起勇气,抱了她一下。

很轻,很短的一个拥抱。

她的身体,有些僵硬,但没有推开我。

“晚安。”我说。

“晚安。”

回到家,我喝完了那桶鸡汤。

连汤带肉,一点都没剩。

我感觉,我身体里那些被掏空的地方,好像都被填满了。

第二天,我神清气爽地去上班。

同事看到我,都很惊讶。

“伟哥,你今天气色不错啊,捡到钱了?”

我笑了笑,没说话。

我打开电脑,看着那个被我改了十几遍的方案。

忽然,有了新的灵感。

我把王总要的圆角,和原来的直角,做了一个巧妙的结合。

既保留了整体的简约风格,又在细节上增加了一丝柔和的“艺术感”。

我把新的方案发给王总。

一个小时后,他回了电话。

“林工!牛逼!这个方案我太满意了!就是这个感觉!你简直是我的知音啊!”

我挂了电话,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原来,解决问题的艺术,真的不是靠熬。

是靠爱。

我和苏晴,开始了我们“重新认识”的过程。

我们像所有刚刚开始约会的情侣一样。

吃饭,看电影,逛公园。

我们很有默契地,避开了所有我们以前去过的地方。

我们努力地,想要创造一些,只属于我们现在的新回忆。

但过去,总是会在不经意间,跳出来。

有一次,我们去吃一家新开的火锅店。

点菜的时候,我习惯性地,点了一份她以前最爱吃的虾滑。

菜上来,她却一口没动。

我问她:“怎么不吃?”

她说:“我现在,对海鲜过敏了。”

我愣住了。

“什么时候开始的?”

“就……我们分手后没多久。”

我心里一阵抽痛。

我知道,她以前,为了陪我吃海鲜,吃过多少苦。

她其实,一直都不是很喜欢。

只是因为我喜欢,所以她就假装自己也喜欢。

“对不起。”我说。

“没什么对不起的,”她笑了笑,“人总是会变的嘛。”

是啊。

人总是会变的。

我开始了解到,这三年里,她一个人,经历了多少事。

她换了工作,从一个广告公司的文案,变成了一名小学老师。

她说,她不想再熬夜了,她想要一份稳定的、能看到阳光的工作。

她学会了做饭,学会了修马桶,学会了一个人,把生活过得井井有条。

她不再是那个,需要我事事都照顾的小女孩了。

她变得,独立,坚强,也……更让我心疼。

我也跟她讲我这三年的生活。

讲我升职的喜悦,讲我被客户刁难的无奈,讲我一个人吃外卖的孤独。

我们像两个认识了很久的老朋友一样,分享着彼此的喜怒哀乐。

我们之间的那层冰,在一点点融化。

但我们谁也没有,捅破那最后一层窗户纸。

我知道,她在害怕。

她在害怕,我们会重蹈覆辙。

我也在害怕。

我怕我,还是会让她失望。

转机,发生在我生日那天。

我本来没打算过。

都三十岁的人了,过不过生日,都一样。

但苏晴说,她要给我一个惊喜。

那天下午,她给我发了个地址,让我下班后过去。

是一个DIY蛋糕店。

我到的时候,她已经在了。

穿着围裙,手上脸上,都沾着奶油。

她看到我,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第一次做,有点丑,你别嫌弃。”

我看着那个歪歪扭扭的蛋糕,上面用巧克力酱写着“林伟,生日快乐”。

我的眼睛,一下子就湿了。

我走过去,从背后,抱住了她。

她身体一僵。

“苏晴,”我把头埋在她的颈窝里,声音有点抖,“我们别再‘重新认识’了,好不好?”

“我们,和好吧。”

她没有说话。

但我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滴在了我的手背上。

她哭了。

她转过身,看着我,眼睛红红的。

“林伟,你确定吗?”

“你确定,你不会再像以前那样,为了工作,就不要我了吗?”

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我确定。”

“以前,我以为,事业成功,才是男人最大的实力。”

“我现在才知道,我错了。”

“能让你爱的人,过得开心,安心,那才是真正的实力。”

“苏晴,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这一次,我不会再放手了。”

她看着我,泪如雨下。

然后,她踮起脚,吻了我。

那个吻,带着奶油的甜味,也带着眼泪的咸味。

我们,复合了。

复合后的生活,和我想象中一样,又不一样。

我们没有像偶像剧里那样,每天都甜甜蜜蜜。

我们还是会吵架。

我会因为工作上的事,心情不好,跟她发脾气。

她也会因为我乱扔袜子,唠叨我半天。

生活,还是一地鸡毛。

但不一样的是,我们学会了沟通,学会了妥协。

吵完架,我会主动去抱抱她,跟她说对不起。

她也会给我一个台阶下,给我做一碗我爱吃的面。

我们开始,真正地,像一个成年人一样,去经营我们的感情。

半年后,我用我这几年攒下的积蓄,付了一套小房子的首付。

房子不大,但很温馨。

我开始画我们家的设计图。

每一个细节,我都会跟她商量。

她说,她喜欢朝南的阳台,可以种很多花。

她说,她想要一个大大的书柜,可以放满她喜欢的书。

她说,厨房要开放式的,这样她做饭的时候,一抬头,就能看到在客厅看电视的我。

我把她说的,一点一点,都画在了图纸上。

我知道,这一次,我不会再食言了。

我们搬家那天,请了很多朋友来。

我的,她的。

大家都很为我们高兴。

张阿姨也来了。

她拉着我俩的手,笑得合不拢嘴。

“我说什么来着,你俩就是天生一对!”

我看着苏晴,她也正看着我。

我们俩相视一笑。

也许,我们不是天生一对。

我们只是,两个在爱情里犯过错的普通人。

我们走散过,也迷茫过。

但幸运的是,绕了那么大一圈,我们还是,找回了彼此。

晚上,朋友们都走了。

我和苏晴,一起收拾残局。

家里很乱,但我的心,却很满。

我从背后抱住正在洗碗的她。

“老婆。”

我叫了她一声。

她身体一顿,转过头,脸红红的。

“叫谁呢?”

“叫你啊。”我笑着,亲了她一下。

“苏晴,嫁给我吧。”

我没有准备戒指,也没有准备鲜花。

就在这个,我们共同打造的,充满烟火气的小家里。

我向她求婚了。

她看着我,眼睛里,有水光在闪动。

她没有说“我愿意”。

她只是说:“林伟,以后,碗都归你洗。”

“好。”我笑着说,“碗归我洗,你,归我。”

我知道,这就是,我们之间,最好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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