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律师汤先生用他那不带一丝感情的语调,念出遗嘱上最后那几个字时,我感觉整个世界都塌了。
“……其余名下所有资产,包括位于市中心房产一套,银行存款一百二十七万四千元,及所有有价证券,全部捐献给红十字会。遗嘱执行完毕。”
他顿了顿,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从一个牛皮纸信封里,拿出六张崭新的一百元人民币,轻轻放在我面前的红木桌上。
“俞秀莲女士,这是柏远山先生特意留给您的,六百元整。感谢您多年来对他的照顾。”
“六百?”坐在我对面,柏大爷那个素未谋面的远房侄子柏建成,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爆发出尖锐刺耳的笑声,“哈哈哈,六百块!俞大姐,十四年啊!你给他当牛做马十四年,就换来六百块?哎哟,你这保姆可真是廉价!比我们家钟点工都便宜!”
他的笑声像一把淬了毒的锥子,一下下扎在我的心上。我死死地盯着桌上那六张红色的钞票,眼睛一眨不眨,直到眼眶酸涩,视线模糊,滚烫的泪珠子“啪嗒”一下,砸在了冰凉的桌面上。
十四年,五千多个日日夜夜,我图的不是他的钱,可我万万没想到,在他心里,我这十四年的情分,就只值六百块。
人心,怎么能凉薄到这个地步?
01
说起这事儿,还得从十四年前那个下着瓢泼大雨的下午说起。
那年我刚三十出头,带着八岁的儿子刚搬进这个老旧的福利小区。丈夫前两年因病走了,留下一屁股债,我只能卖了原来的房子,租了个顶楼的小两居,白天在超市当理货员,晚上去饭店刷盘子,一天打两份工,累得像条狗,就为了能把儿子拉扯大。
那天我刚下班,浑身湿透地往楼上跑,就看到对门的柏大爷蜷缩在楼道口,脸色惨白,捂着胸口喘不上气。他身边散落着一袋子土豆,滚得到处都是。
我们小区住的大多是老人,邻里之间平时也就点个头。我当时急着回家给儿子做饭,可看着老人那痛苦的样子,实在迈不开腿。人么,谁家没个老人?
“大爷,您没事吧?”我赶紧过去扶他。
他摆摆手,话都说不出来。我一摸他额头,冰凉冰凉的,吓得我魂都飞了。我二话不说,背起他就往楼下冲,拦了辆出租车就送到了最近的医院。
挂号、垫付医药费、跑前跑后地检查,等他缓过劲来,天都黑了。医生说,是急性心绞痛,幸亏送来得及时,不然后果不堪设ah想。我这才松了口气,才想起我儿子还在家饿着肚子。
从那天起,我跟柏大爷就算认识了。他叫柏远山,是个退休的历史教授,老伴走了好些年,唯一的远房侄子在省城,一年到头也见不着一面。
出院后,他提着水果来感谢我,硬要把我垫付的医药费和打车钱给我。我推了半天,最后只收了医药费。看着他一个人孤零零的样子,我心里不是滋味。从那以后,我每天做饭,都会多做一份,让儿子给他送过去。
起初,柏大爷还过意不去,每次都想给钱,我总说:“大爷,多个碗多双筷子的事,您再跟我提钱,我可就生气了。”
一来二去,就成了习惯。柏大爷身体不好,腿脚也不利索,我包揽了他家几乎所有的活儿。买菜、做饭、打扫卫生、陪他去医院复查、拆洗被褥……有时候超市上晚班回来都快半夜了,我还得去他家看看他有没有踢被子,量量血压。
我儿子那时候小,也懂事,放了学就跑到柏大爷家写作业,陪爷爷看电视。柏大爷是文化人,教我儿子下棋、练毛笔字,给他讲历史故事。有时候我看着他们一老一小坐在窗边,夕阳照在他们身上,心里就觉得特别暖和。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我们好像又有了一个家,有了一个亲人。
02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小区里的人都说我傻,说我图他那套房子。
隔壁的王阿姨就不止一次拉着我说:“秀莲啊,你可得长点心眼。那老头看着孤苦伶仃,精明着呢!他那侄子也不是省油的灯,你这么掏心掏肺,别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连个好名声都落不着。”
我听了只是笑笑。我俞秀莲做事,图的是个心安理得。我照顾他,是因为我把他当成了自己的长辈,当成了亲人。人活一辈子,总不能事事都用钱来衡量吧?
柏大爷的侄子柏建成,确实不是个东西。每年就清明和过年的时候回来一趟,每次来,都不是空手走的。不是说要换车,就是说孩子上学要赞助费,变着法地从柏大爷这儿要钱。
有一年冬天,柏大爷摔了一跤,股骨头骨折,在床上躺了三个月。我打电话给柏建成,他在电话那头不耐烦地说:“哎呀我忙啊,走不开!你不是在那儿吗?你多费心照顾一下,我叔的钱你随便花,就当是给你发工资了!”
挂了电话,我看着床上疼得哼哼唧唧的柏大爷,眼泪差点掉下来。
那三个月,我真是熬过来的。每天天不亮就起床,给柏大爷擦身、换药、接屎接尿,然后冲回家给儿子做早饭,送他上学,再飞奔去超市上班。中午午休一个小时,我饭都顾不上吃,跑回来给他喂饭。晚上更是要起来好几次,帮他翻身,怕他长褥疮。
那段时间,我整个人瘦了十五斤,累得眼窝深陷。柏大爷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有一天晚上,他拉着我的手,老泪纵横:“秀莲啊,我这辈子,没儿没女,老天爷把你送到我身边,是我最大的福气。你放心,我不会让你白受苦的。我这房子,我这点积蓄,以后都是你的。那个畜生,他一分钱也别想拿到!”
我当时听了,心里又酸又暖,我赶紧说:“大爷,您说这些干啥?我照顾您是应该的,只要您身体好好的,比什么都强。您的东西我一分都不要。”
那是我第一次听他明确说要给我什么,也是唯一一次。我当时没放在心上,我觉得我们之间的情分,早就超过了那些身外之物。可我没想到,这些话,最后竟成了最讽刺的笑话。
十四年,我从一个三十出头的年轻媳妇,熬成了快五十岁的中年大妈。我儿子也从一个小学生,长成了大学生。这十四年里,柏大爷每一次住院,每一次病危,都是我签的字,是我守在病床前。柏建成呢?除了打电话来问“老头子还能撑多久”,就是来要钱。
大家评评理,这样的人,他配当人家的亲人吗?
03
从律师事务所出来,我失魂落魄地走在街上。柏建成的嘲笑声还在耳边回响,路人的眼光也好像都在戳我的脊梁骨。我感觉自己就像个天大的笑话。
回到家,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抱着柏大爷留给我的那个信封,放声大哭。十四年的委屈、辛劳、不甘,全都涌了上来。我哭我傻,哭我不值得,哭人心叵测。
儿子回来看到我这样,吓坏了。问清楚原委后,气得一拳砸在墙上:“妈!这老头太过分了!他怎么能这么对你?走,我们去找那个律师,这事没完!”
我拉住他,摇了摇头。人死如灯灭,遗嘱白纸黑字,还能怎么样呢?闹开了,只会让别人看更多的笑话,说我俞秀莲果然是为了钱。我这辈子,可以穷,可以累,但不能被人戳着脊梁骨骂。
哭过之后,心好像也空了。我打开那个信封,把那六百块钱拿出来,一遍遍地抚摸。这是他留给我最后的东西了,也是对我十四年付出的最终定价。
就在我准备把信封扔掉的时候,我手指无意中触到了信封内侧,感觉好像有个硬硬的东西。我心里一动,小心翼翼地把信封撕开,从夹层里,掉出来一张小小的、已经泛黄了的卡片。
那是一张老式的图书馆借书卡,卡片上,用钢笔写着一个遒劲有力的字:“源”。
“源?”我愣住了。这是什么意思?源头?来源?
我拿着那张小卡片,翻来覆去地看。这六百块钱,加上一个莫名其妙的“源”字,柏大爷到底想干什么?我的脑子乱成一团麻。难道这里面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像野草一样疯狂地生长。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开始回忆柏大爷生前的点点滴滴。他是个爱看书的人,满屋子都是书。他最喜欢说的一句话就是:“万事皆有源,历史亦然,人心亦然。”
“源……”我嘴里反复念叨着这个字。突然,一个画面闪过我的脑海。
柏大爷的书架最顶层,有一套非常厚重的精装书,是他自己早年写的,书名就叫《史记·本纪溯源》。他曾经指着那套书,半开玩笑地对我说:“秀莲啊,我这一辈子的学问和秘密,可都在这里头了。你要是哪天想了解我,就去读读它。”
一个大胆的猜测在我心中形成。六百……《史记·本纪溯源》……源……
难道,这六百块钱,不是指钱,而是指页码?
我感觉自己的心“砰砰”地跳了起来,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0it
我立刻给汤律师打了电话,声音都在发抖:“汤律师,我想……我想再去一次柏大爷的房子,就一次,我想再看看。”
汤律师在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说:“按照规定,房子已经被基金会接收,马上要进行清算了。不过……柏先生生前有过交代,如果您有任何要求,在合理范围内可以满足。我给您一个小时的时间。”
04
我抓着那张写着“源”字的卡片,像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飞奔到柏大爷家。
打开门,屋子里还是熟悉的味道,混着书卷气和淡淡的药香,可那个熟悉的身影却再也回不来了。我鼻子一酸,但现在不是伤心的时候。
我搬来梯子,颤抖着爬上去,从书架的最顶层,取下了那本厚重的《史记·本纪溯源》。书很沉,封面是深褐色的,烫金的字体在灰尘下依然有光泽。
我深吸一口气,翻开书,手指哆嗦着,一页一页地往后翻。当我的指尖停在第600页时,我的呼吸都停滞了。
第600页和第601页之间,果然有一个夹层。夹层里没有支票,没有房产证,只有一把小小的、带着铜锈的钥匙,和一封用牛皮纸信封装好的信。
信封上,是柏大爷熟悉的字迹:“吾儿秀莲,亲启”。
看到“吾儿”两个字,我的眼泪瞬间就下来了。我靠着书架,缓缓坐到地上,颤抖着打开了那封信。
“秀莲吾儿: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往生。请原谅我,用这样一种方式,让你承受了委屈和非议。
我知道,当遗嘱宣布时,你一定很痛苦,全世界的人都会嘲笑你,那个不成器的侄子更会变本加厉地羞辱你。我都知道,我都知道。请你原谅我的狠心,但这也是我唯一能想到,保护你的办法。
我那个侄子柏建成,是什么德行,你比我清楚。如果我直接把财产留给你,他必定会像疯狗一样缠上你,打官司、闹事,用尽一切手段折磨你,让你下半辈子都不得安宁。我不想我走之后,留给你的不是财富,而是灾难。
所以我立下那份‘假’遗嘱,将一切捐出,让他彻底死心。至于那六百元,是我对你的考验,也是我们之间的暗号。我赌你的人品,不会因愤怒而丢弃它;我赌我们的情分,你会去深思它背后的含义。秀莲,你没有让我失望。
这十四年,你待我如同亲父,你的善良和情义,早已不是金钱可以衡量的。我没有儿子,但在我心里,你早已是我的女儿,我的孩子。
这把钥匙,是银行保险箱的。里面,有我为你和你儿子准备好的一切。那份捐赠协议的最终受益人,我也早已通过律师做了指定,那个人,就是你。但我设了一个条件,只有当你拿着保险箱里的信物去找律师时,他才会启动最终的受益程序。
我不要你做一个只会被人欺负的傻好人,我要你做一个有智慧、有锋芒的善良人。这个世界,对善良的人并不总是友好的,你必须学会保护自己。
孩子,别哭了。挺起胸膛,去拿回本就属于你的一切。往后的日子,要为自己好好活。
父,柏远山绝笔。”
05
我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把那封信看了不下十遍,泪水早已浸透了信纸。原来,我从未被背叛。他不是不爱我,而是爱得太深沉,太小心翼翼。他用他人生最后的智慧,为我铺就了一条最安稳的路。
第二天,我拿着那把钥匙和柏大爷的信,再次走进了汤律师的事务所。柏建成也在,他大概是来办什么手续,看到我,脸上又是那种熟悉的、鄙夷的笑容。
“哟,六百块花完了?又来要饭了?”
我没有理他,径直走到汤律师面前,将钥匙和信放在他桌上。
汤律师看到这两样东西,眼神一亮,他扶了扶眼镜,对我点了点头,随即从他身后的保险柜里,取出了一份密封的文件。
他当着我们俩的面,拆开了文件,宣布道:“根据柏远山先生生前签订的附加信托协议,其名下捐赠给‘远山助学基金会’的所有资产,现指定唯一受益人为俞秀莲女士。协议即刻生效。”
柏建成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像一个劣质的石膏像。“什么?你说什么?受益人是她?这不可能!遗嘱上不是这么写的!你们合伙骗我!”他疯了一样扑上来,想抢那份文件。
汤律师冷冷地看着他:“柏先生,请你自重。遗嘱和信托是两回事。柏老先生只是用捐赠的方式,将资产隔离,以确保能交到他想交的人手里,并且,是完完整整地交到她手里。这一切,都在法律的框架内。如果您有异议,可以去起诉,但我想,您没有任何胜算。”
柏建成彻底傻了,他瘫坐在椅子上,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不可能……不可能……老东西……”
我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没有一丝快感,只有一片平静。我站起身,对汤律师深深鞠了一躬。
走出律师事务所,阳光正好,暖暖地照在身上。我抬起头,看着湛蓝的天空,眼泪又一次流了下来。但这一次,是温暖的,是充满感激的。
我想起了柏大爷。他用一生教会我,善良是多么可贵;又用他的死教会我,善良,必须带点锋芒。
人心有时候比纸薄,但有时候,它又能比钢铁还坚韧。善有善报,或许会迟到,但它从不会缺席,而且,总会以一种超越你想象的、最温柔的方式,降临到你的身边。大家说,我说的对吗?
友情提示
本站部分转载文章,皆来自互联网,仅供参考及分享,并不用于任何商业用途;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涉及作品内容、版权和其他问题,请与本网联系,我们将在第一时间删除内容!
联系邮箱:1042463605@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