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个小畜生,我看你是昏了头了!你要是敢把那个‘白虎’领进门,我就死给你看!”我爹赵永福把手里的粗瓷大碗“哐当”一声砸在我脚下,豁口锋利的碎片溅得到处都是。那碗里还剩半碗的玉米糊糊,混着泥土,像一摊恶心的呕吐物。我娘刘翠娥则坐在炕沿上,捂着脸,一声不吭地掉眼泪,肩膀一抽一抽的,那压抑的哭声比我爹的怒吼更让我心头发紧。整个屋子里的空气,像是被抽干了,只剩下窒息的沉默和我爹粗重的喘气声。而这一切,都要从三个月前,那个叫冯清雪的姑娘来到我们赵家村说起。
那年是1995年,我们赵家村穷得叮当响,是个地图上得用放大镜找的地儿。村里的人,思想还停留在上个世纪,信奉一些老掉牙的规矩和说法。冯清雪就是在那年春天,跟着一个远房亲戚投奔到我们村的。她爹娘都没了,家里一场大火烧得干干净净,就剩下她一个人。
清雪这姑娘,人如其名,长得干干净净,皮肤雪白,一双眼睛像山里的清泉,清澈见底。她不爱说话,总是低着头,但手脚麻利,什么活儿都抢着干。按理说,这么个无依无靠又勤快的姑娘,该是村里小伙子们眼里的香饽饽。可怪就怪在,没过几天,一个风言风语就在村里传开了。
最先传出这事的,是村里最长舌的婆娘马桂兰。那天下午,一群妇女在村头的大槐树下纳鞋底、唠闲嗑,马桂兰神神秘秘地把大伙儿凑到一块,压低了声音说:“哎,你们听说了没?新来的那个冯家丫头,是个‘白虎’!”
“白虎”这两个字一出口,像个炸雷一样,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在我们那儿,这可不是什么好词,是带着诅咒的。老一辈人都说,这种女人克夫,谁娶了谁倒霉,轻则败光家财,重则家破人亡。这说法有多荒唐,我当时年轻,心里不信,但架不住全村人都信。
从那天起,冯清雪的灾难就开始了。原本还对她和颜悦色的村民,看她的眼神都变了,像看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大人们绕着她走,小孩子们朝她扔石子,嘴里还喊着不三不四的顺口溜。她那个所谓的远房亲戚,本来还指望她能嫁个好人家换点彩礼,一看这情况,脸拉得比驴都长,对她不是打就是骂。
我叫赵建河,那年二十三,在村里算是个异类。我读过高中,虽然没考上大学,但好歹见了点世面,不信那些神神鬼鬼的东西。我第一次注意到清雪,是她刚来村里不久。那天我从镇上回来,看见她一个人在河边洗衣服,那么冷的天,她的手冻得通红,脸也冻得发紫,可她还是用力地搓着,仿佛要把所有的委屈都搓进水里。
后来,关于她的流言四起,我看见她被村里人孤立,一个人默默地挑水、砍柴,瘦弱的背影像一阵风就能吹倒的芦苇。有一次,马桂兰家的几个半大孩子,把她挑的一担水给撞翻了,还围着她哈哈大笑,骂她是“扫把星”。清雪没哭也没闹,只是默默地蹲下身,扶起水桶,又一步一晃地走回河边,重新去挑。
那一刻,我心里说不出的难受。那不是同情,是一种愤怒,对那些愚昧无知的人的愤怒。我走上前,帮她把水桶挑了起来。她吓了一跳,抬头看我,那双清泉般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恐和不安。
“我帮你。”我沉声说道。她没说话,只是咬着嘴唇,默默地跟在我身后。从我家到河边,不过几百米的路,我却感觉走了好久。一路上,村民们指指点点,那目光像刀子一样,刮在我身上。
从那以后,我就有意无意地帮她。她家柴火不够了,我砍好一捆给她送去;她亲戚骂她不给饭吃,我娘烙了饼,我就偷偷塞给她两个。我娘问我,我就说是给邻居家二蛋的。我知道,我要是说了实话,家里也得翻天。
接触多了,我发现清雪根本不像村里人说的那样。她善良、坚韧,还识字,比村里很多小伙子都有见识。她会用草编一些小篮子、小动物,活灵活。有一次我手被木刺扎了,她小心翼翼地帮我挑出来,又从兜里掏出一块洗得发白的干净手帕给我包上,动作轻柔得像羽毛。
我的心,就这么一点点被她填满了。我不在乎什么“白虎”,我只知道,她是个好姑娘,是个被人欺负的好姑娘。我赵建河要是连自己喜欢的女人都保护不了,还算什么男人!
于是,我下定了决心。那天吃晚饭的时候,我对我爹娘说:“爹,娘,我想娶媳妇了。”
我娘一听,乐了:“好事啊!你看上谁家姑娘了?跟娘说,娘去给你提亲。”
我爹也放下酒杯,看着我,一脸期待。
我深吸一口气,说:“我想娶冯清雪。”
话音刚落,我娘的笑容僵在脸上,我爹的脸色瞬间就黑了。然后,就发生了开头那一幕。
“你疯了!”我爹指着我鼻子骂,“全村谁不知道她是个不祥之人!你娶她,是想让我们老赵家断子绝孙吗?我告诉你,赵建河,有我活一天,她就别想进我们家门!”
“爹,那都是迷信!是胡说八道!”我梗着脖子反驳,“清雪是个好姑娘,你们不了解她!”
“好个屁!”我爹气得浑身发抖,“全村人都躲着她,就你上赶着去沾一身晦气!我这张老脸都让你给丢尽了!”
那晚,我们家吵得天翻地覆。我爹给我下了最后通牒:要么跟冯清雪断了,要么就滚出这个家。我看着他们失望又愤怒的眼神,心里像被刀割一样。一边是生我养我的父母,一边是我深爱又受尽苦难的姑娘。
第二天,我揣着兜里仅有的二百块钱,找到了清雪的那个亲戚家。我开门见山地说要娶清雪,她那亲戚两口子先是一愣,随即眼睛就亮了,像是甩掉了一个大包袱。他们巴不得赶紧把清雪嫁出去,连彩礼都没多要,就要了一百块钱,说算是给她办嫁妆,其实我知道,那钱一分钱都不会落到清雪身上。
我把清雪从那个家里拉出来的时候,她还在发抖,不敢相信地看着我:“建河哥,你……你真的要娶我?你不怕村里人说闲话吗?他们都说我……”
我打断她,握住她冰凉的手,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清雪,我什么都不怕。我只怕让你一个人受苦。从今往后,有我赵建活一口饭吃,就不会让你饿着。跟我回家。”
我爹娘见我铁了心,气得好几天没跟我说话。我爹更是放出话来,说我结婚他不管,我们俩也别住家里,他丢不起那个人。我咬了咬牙,行,不住就不住。我把我这些年打零工攒下的钱全拿了出来,又找了几个要好的兄弟帮忙,在村西头我家的自留地上,开始盖房子。
那段日子,是我这辈子最苦,也是最甜的时候。村里人见了我就像见了瘟神,背地里戳着我的脊梁骨,说我被狐狸精迷了心窍,迟早要倒大霉。我爹娘也不理我,送饭都是把饭盒往地上一放,扭头就走。
可我身边有清雪。她什么都不说,只是默默地陪着我。我砌墙,她就帮我搬砖、和泥,一双白嫩的手磨出了血泡,也从不喊一声疼。晚上收了工,她就着昏暗的煤油灯,给我缝补磨破的衣裳,给我做热乎乎的饭菜。看着她忙碌的身影,我心里就暖烘烘的,觉得什么苦都值了。
房子盖好那天,我们举行了一个简单的婚礼。没有鞭炮,没有酒席,更没有宾客。只有我和她,还有帮我盖房子的那几个兄弟。我给清雪戴上了一朵红花,对着天地拜了三拜。从那天起,她就是我赵建河的媳妇了。
婚后的日子,比我想象的还要艰难。村里人彻底孤立了我们。家里的田被人故意放水淹了,养的鸡也莫名其妙地少了好几只。我去镇上找活干,那些老板一听我是赵家村的赵建河,娶了个“白虎”的那个,就纷纷摆手,说不敢用我。
生活的压力像一座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有时候我半夜愁得睡不着,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抽烟。清雪就会悄悄地走过来,给我披上一件衣服,柔声说:“建河,别愁了,日子会好起来的。”
我反手握住她的手,心里又酸又愧疚:“清雪,跟着我,让你受苦了。”
她却摇摇头,眼睛在月光下亮晶晶的:“不苦。只要跟你在一起,再苦的日子也是甜的。”
为了打破僵局,我知道不能再坐以待毙。我想起了清雪那手编织的绝活。我让她编了一些小篮子、小草帽,我拿到镇上去卖。一开始没人买,我就厚着脸皮,挨家挨户地推销。后来,一个城里来的游客看到了,觉得特别精致,一下子全买走了,还说要长期订货。
这一下,我们的生活有了转机。清雪的手艺远近闻名,订单越来越多。我们的日子一天天好了起来,从土坯房换成了砖瓦房,还成了村里第一批买上电视机的人家。
村里人的态度也慢慢变了。他们不再叫清雪“白虎”,而是开始客气地叫她“建河媳妇”。有些脸皮厚的,比如马桂兰,还跑来跟清雪套近乎,想让她教教自己的闺女编织手艺。清雪不计前嫌,都答应了。
我原以为,日子就会这样平静地过下去。直到那年冬天,一场大火,才让我知道了清雪身上那个所谓“诅咒”的真正秘密。
那天,马桂兰家不知道怎么着了火,火势烧得特别快。她家男人出去喝酒了,就她和六岁的孙子在家。火苗子窜起几米高,马桂兰吓得魂飞魄散,光顾着自己跑了出来,把孙子忘在了屋里。等她反应过来,屋子已经被大火吞噬了,谁也不敢进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瘦弱的身影想也不想就冲了进去。是清雪!我当时正在镇上送货,回来看到这一幕,心都跳到了嗓子眼。
没过多久,清雪抱着满脸黢黑的孩子冲了出来,把孩子交到马桂兰手里。而她自己,后背的衣服已经被火烧着了,整个人摔倒在地。
我发了疯似的冲过去,扑灭她身上的火,把她抱起来就往镇上的医院跑。幸好,她只是后背和腿部被烧伤了,没有生命危险。
在医院里,医生给她处理伤口的时候,解开了她的裤子。我这才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到了那个被全村人忌讳的秘密。她的皮肤上,大片大片都是陈旧的、狰狞的烧伤疤痕,从腰部一直延伸下去,像一条丑陋的蜈蚣。那些地方,因为皮肤被严重烧伤,所以才……
医生看了都叹气:“这得是多大的火才能烧成这样啊,这姑娘命真大。”
清雪醒来后,看着我震惊的眼神,终于哭着告诉了我真相。她十一岁那年,家里失火,她为了救被困在屋里的弟弟,自己被烧成了重伤。她的爹娘为了给她治病,花光了所有积蓄。后来,她娘在给她清洗伤口时,才发现了这个变化。他们那里也迷信,她娘觉得是女儿遭了天谴,从那以后对她就越来越冷淡。再后来,她爹娘意外去世,她才辗转投奔到我们村的亲戚家。
原来,那个被所有人唾弃、恐惧的“白虎”标记,根本不是什么诅咒,而是一个姐姐奋不顾身,救下弟弟的英雄勋章!
我抱着她,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我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早点发现;我更恨那些愚昧的村民,他们用最恶毒的言语,去伤害一个本该被尊敬的英雄。
清雪出院那天,我用板车拉着她回家。路过村口时,全村的人都站在那里,领头的是马桂兰。她“噗通”一声跪在了清雪面前,抱着她的大腿,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清雪,不,好弟妹!是我有眼无珠,是我嘴贱!你是我们全家的大恩人,我给你磕头了!”
说着,她就真的在地上“砰砰”地磕起头来。全村人都沉默了,那些曾经嘲笑过、欺负过清雪的人,都羞愧地低下了头。
从那以后,再也没人敢提“白虎”那两个字。清雪成了我们村最受尊敬的人。我们的日子也越过越好,靠着编织手艺,我们开了厂子,带着村里的妇女们一起致富。我爹娘也早就接纳了她,现在我娘天天把“我儿媳妇就是能干”挂在嘴边,比对我都亲。
如今,我和清雪已经结婚快三十年了,儿子都大学毕业了。我们还是住在赵家村,看着村子一点点变了样。有时候,我和清雪会坐在院子里,看着满天繁星,说起当年的事。
她会靠在我的肩膀上,轻声问我:“建河,当年全村人都不要我,你为什么敢要我?”
我会搂紧她,笑着说:“因为我眼神好,一眼就看出来,他们扔掉的是块宝。”
是啊,人心里的偏见,才是一座推不倒的大山。但只要你心地善良,敢于坚持,总有一天,你会用自己的光,照亮那些阴暗的角落,活成别人眼里最羡慕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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