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的县城,天亮得晚。
我骑着电动车从睡梦中赶往早市,县城的街灯像瞌睡的老人,忽明忽暗。晨雾未散,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熟悉的味道——发酵面团、蒸汽、柴火灰。
马路拐角,那个破旧的三轮车又准时出现了。车身歪歪扭扭,上面挂着一个褪色的蓝色雨布,遮挡蒸笼上的热气。不用猜,这是卖馒头的李婶。
“来晚了,好馒头都让人抢光了。”李婶看我一眼,低头忙活着手里的活计。她总爱这么说,好像她的馒头确实会被抢光似的。
实际上,她的馒头很普通,不够白,有时还泛着灰色,硬得要用牙使劲磕。但县城里的老人爱买她的,因为便宜,一个才一块五,比超市的便宜一半。
“李婶,你家晓雯怎么样了?”我随口问道,从袋子里挑了两个看起来松软一点的。
她的手停了一下,像是风吹过的麦田,有一瞬间的波澜。“还行,这不在学校忙着呢。”
晓雯是李婶的独生女,县一中的尖子生。去年高考,听说考了全县第三。
“给。”李婶从围裙里掏出个皱巴巴的纸袋。“我前天蒸的芝麻馒头,拿回去热热,挺香的。”
我刚要掏钱,李婶摆摆手:“不要钱,尝尝。”
李婶的手粗糙得像地里的山芋,指甲缝里嵌着面粉印子,洗不干净的那种。以前我总想,这样的手怎么能做出让人爱吃的馒头。
后来听街坊们说,李婶小时候是村学校的牌学生,只因家里穷,初中没读完就回家相亲、结婚。没想到婚后生活更苦,丈夫喝醉了就打人,生下晓雯没多久就跑了。
“对了,听说晓雯考上清华了?”我问。
李婶这回是真笑了,露出的牙齿有点黄,但笑容像初夏的太阳,温暖又真实。“嗯,前天刚收到录取通知书。”她说着,从脏兮兮的军绿色挎包里小心翼翼掏出一张红色的纸,像捧着什么宝贝。
清华大学录取通知书。我凑近一看,真的是。
“晓雯,物理特长生。保送的。”李婶说话的声调突然高了许多,脖子也不自觉地挺直了。她把通知书收进包里,小心翼翼地封好拉链。
“恭喜啊!大学要花不少钱吧?”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
李婶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但很快又舒展开来。“没事,我这不是天天卖馒头嘛。”她轻拍了下三轮车,扬起一小片面粉灰,在晨光中飘散。“这老伙计帮我养活闺女八年了,再让它帮我几年。”
我看着李婶又弯下腰去,从三轮车的暗格里拿出新的馒头。她的身形瘦弱,却像山一样稳。
“婶,你这么辛苦,晓雯知道吗?”
李婶直起腰来,用围裙擦了擦额头的汗。“知道什么呀,小孩子要专心学习。”她顿了顿,“不过她爸回来了。”
我一愣。
“前天突然回来的,说是在外面做生意,赚了点钱。”李婶的声音平淡,像在讲别人的事。“他说要出钱供晓雯上大学。”
“那挺好啊。”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李婶递给我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我买的馒头。“好什么好,还不如…”她的话戛然而止,摇摇头。“算了,闺女高兴就好。”
远处传来县城早市开张的喧嚣,卖菜的、卖肉的、卖豆浆的,此起彼伏。李婶开始收拾她的小摊,动作麻利,像是做了千百遍。
“婶,这么早就收摊啊?”平时她都要卖到上午九点多。
“嗯,今天要去医院复查。”她说得轻描淡写,手上的动作却快了些。
我这才注意到,李婶的脸色发黄,眼圈发青,像是许久没睡好。以往蓬乱的发髻下,似乎少了不少头发。
“没什么大毛病,就是老胃病。”她补充道,大概是看出了我的疑惑。
县医院里,我碰见了李婶的女儿晓雯。
她坐在诊室外的长椅上,双手紧握,眼睛紧盯着诊室的门。晓雯和李婶长得一点不像,眉清目秀,精致的五官像洋娃娃。她穿着单薄的校服,肩膀微微耸起,像只紧张的小鸟。
“晓雯?”我走过去,“你妈在里面?”
她点点头,声音很小:“叔叔好。”
我在她旁边坐下,“恭喜你啊,考上清华了。”
晓雯的眼睛亮了一下,但随即又暗了下去。“谢谢叔叔。”
沉默了一会儿,我问:“你爸爸真回来了?”
晓雯的手指绞在一起,指节发白。“嗯。”
“他…对你妈妈好吗?”
“我不知道。”晓雯低着头,“我不喜欢他。”
诊室的门开了,李婶走了出来,手里攥着几张纸,应该是检查单。她看见晓雯,脸上闪过一丝惊讶,随即严肃起来。
“不是让你在家复习吗?”李婶语气不善。
晓雯站起来,伸手想接过检查单:“妈,我担心你。”
李婶把检查单快速塞进挎包,拉上拉链。“有什么好担心的,我好着呢。”
回家的路上,我骑车经过李婶家的小院。他们家在县城边缘,一栋低矮的平房,院子里堆着面粉袋和木柴。
院子里传来争吵声。
“你凭什么回来?八年了,八年!你知道我们母女怎么过来的吗?”是李婶的声音,尖锐得不像她。
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低沉暗哑:“我不是回来了吗?我带钱回来了,足够晓雯上大学,足够你…”
“够我什么?够我治病吗?”李婶冷笑,“晚了,都晚了。”
我不由得停下车,站在院墙外。
“什么晚了?”男人问,“你到底怎么了?”
有一段沉默,然后是李婶疲惫的声音:“肝癌,晚期。”
我心里一沉。
“不可能,你怎么会…我这就带你去北京,去最好的医院…”
“别装了!”李婶突然提高了声音,“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和那个女人生了儿子,去年还买了房。老家邻居都跟我说了。你现在回来,无非是看晓雯有出息了,想攀高枝!”
又是一阵沉默,接着是晓雯的声音:“妈,你别激动,对身体不好。”
“闺女,你听我说,”李婶的声音软了下来,“你爸回来就是为了你清华的名额。他那个儿子今年也高考,成绩不怎么样。他想通过你的关系走后门。”
“你别污蔑我!”男人怒吼。
“污蔑?”李婶冷笑,“那你解释解释,为什么录取通知书刚到,你就突然回来了?为什么你手机里存着清华招生办的电话?”
院子里安静了,只有几只麻雀叽叽喳喳地从电线杆上飞过。
我悄悄离开,心里沉甸甸的。
一周后,我又在早市碰见李婶。她的摊位还在原来的地方,但馒头少了很多,人也憔悴了许多。
“李婶,”我小声问,“你还好吗?”
她朝我眨眨眼,做了个”嘘”的手势,指了指附近闲逛的晓雯。
“没事,”她压低声音,“医生说还能撑几个月。”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沉默。
“他走了。”李婶说,我知道她指的是谁。“带着那张假合同走了。”
“什么假合同?”
“他说有个朋友开公司,愿意资助晓雯上学,每年给五万。让晓雯毕业后去他公司工作三年就行。”李婶嗤笑一声,“骗人的。我托人打听了,那公司根本不存在。”
晓雯走过来,手里拿着两杯豆浆。“妈,喝点热的。”
李婶接过,脸上的线条柔和了许多。“傻闺女,浪费钱。”
晓雯挨着李婶坐下,小声说:“妈,我不想去清华了。”
李婶手一抖,差点打翻豆浆。“胡说什么!”
“我想留在家里陪你。”晓雯眼圈红了,“县医院有个医生说,如果保守治疗,你还能…”
“住嘴!”李婶的脸沉了下来,“我李梅琴的女儿,不去清华,去哪儿?”她一把抓住晓雯的手,“答应我,无论发生什么,你都要去。”
晓雯流着泪点头。
那天晚上,我突然接到晓雯的电话,说李婶晕倒了,现在在县医院。
我赶到医院,看见李婶躺在病床上,脸色蜡黄,嘴唇干裂。晓雯守在一旁,手里紧攥着母亲的衣角。
“医生说…是肝部出血。”晓雯哽咽着,“要手术,但…可能撑不过手术台。”
李婶微微睁开眼,看见我,嘴角勉强扯出一个笑。“老杨,你来了。”
我点点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有件事想拜托你。”李婶的声音很轻,像风中的蒲公英。“我面粉袋里藏了东西,给晓雯的。”
我一愣:“什么东西?”
“遗嘱。”李婶闭上眼睛,“还有一些钱…够她上大学的。”
晓雯哭出声来:“妈,你别说了,你会好起来的。”
李婶没理会女儿,继续对我说:“老杨,你去我家,在后院那堆白面粉袋子最下面,有个黄色的袋子,拿来。”
我点点头,匆匆赶往李婶家。
李婶家的院子静悄悄的,只有一盏昏黄的灯泡亮着。月光下,堆放的面粉袋像一座小山。我按照李婶的指示,找到了最下面的黄色袋子。
袋子上落了灰,但密封得很好。我小心地打开,里面是一个塑料文件袋和一个旧铁盒。
文件袋里有一份手写的遗嘱,笔迹有些潦草,但内容清晰:
“我,李梅琴,立此遗嘱: 一、我名下的所有存款(存折附后)归女儿李晓雯所有; 二、我的三轮车和馒头摊归左邻老王,他一直帮我看摊; 三、我的房子卖掉后的钱,一半给晓雯上学用,一半捐给县一中贫困生; 四、晓雯未满十八岁前,由我妹妹李梅花监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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