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铃声响起时,我正就着咸菜扒拉着碗里最后几口白饭。屏幕上“大伯”两个字跳动着,我心里咯噔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攥住了我的心脏。
“喂,大伯。”
“文斌啊!吃饭没?”电话那头,大伯张建国的声音透着一股异乎寻常的热情,热情得让我浑身不自在。“跟你说个大喜事,咱家老宅要拆了,按人头补,你户口不是没迁走嘛,足足有四十五万!你赶紧请个假,这两天就回来一趟,把字一签,咱们把这事儿给办了!”
听着“四十五万”这个数字,我的手猛地一抖,筷子差点掉在地上。可还没等我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大伯紧接着的一句话,却像一盆冰水,从我头顶浇到了脚后跟:“这钱是咱老张家的大事,你堂哥磊子做生意亏了本,正等着这笔钱救急呢。你快点回来,别磨蹭!”
电话挂断,屋里死一般寂静。我的脑子里嗡嗡作响,大伯那句“咱老张家的大事”,像根针一样扎在我心上。三十年了,我第一次感觉到,我这个被过继的儿子,在他们眼里,或许只是一个名字,一个占着户口本位置,能在关键时刻换来利益的工具。而这一切,都要从我五岁那年说起。
我叫张文斌,今年三十五岁。说起我的身世,有点复杂。我亲爹张建军和我大伯张建国是亲兄弟。可我五岁那年,亲爹在外地打工出了意外,走了。我妈一个人带不了我,没多久就改嫁去了外省,从此杳无音信。我就成了一个没人要的皮球,被亲戚们踢来踢去。膝下只有一个儿子的大伯,在村里人的唾沫星子下,不情不愿地把我领回了家,把我户口落在了他家名下,我就这么成了他的“过继儿子”。
说句良心话,大伯家没让我饿死,让我读完了初中,这恩情我一直记在心里。可恩情归恩情,那种寄人篱下的滋味,也像烙印一样刻在我骨子里。大娘王秀兰从没给过我好脸色,好吃的、新衣服永远是堂哥张磊的。张磊比我大三岁,从小就以欺负我为乐,骂我是“拖油瓶”、“外人”。而大伯,总是在一边看着,不说话。他最常对我说的一句话就是:“文斌,要懂事,要感恩,要不是我们家,你早就饿死街头了。”
这句话,像一道紧箍咒,捆了我三十年。初中毕业,我就没再读了,不是我不想,是大伯说家里供不起两个学生,得让着磊子。我跟着村里人出去打工,在工地上搬过砖,在饭店里洗过盘子。每个月发了工资,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大半寄回给大伯,只留一点点够自己吃饭。我总想着,要把这份养育之恩还上。
后来我认识了现在的老婆孙悦,我们在城里安了家,日子过得紧巴巴,但好歹有了自己的小窝。这些年,我每年过年都带着大包小包回去,给大伯大娘的红包比给我自己爹妈上坟烧的纸钱都多。可即便这样,我在他们眼里,好像永远都是那个外人。
挂了电话,孙悦看我脸色不对,关切地问:“怎么了?谁的电话?”
我把事情一说,孙悦的眉头当场就拧成了疙瘩。“文斌,这事不对劲。老房子的户主是你,这钱理应是你的。他们这电话一打来,就直接把钱的用处都安排好了,这不叫商量,这叫通知。说白了,就是道德绑架!”
我何尝不知道这是道德绑架,可那句“要不是我们家,你早就饿死街头了”又在我耳边回响。我叹了口气,苦笑道:“可他们毕竟养了我这么多年……”
“养了你?”孙悦的火气一下子上来了,“文斌你清醒一点!你初中毕业就出去打工,往家里寄了多少钱?加起来早就超过他们养你的成本了吧!他们把你当儿子了吗?张磊结婚,他们风风光光办了,你结婚,他们连个屁都没放!现在有好处了,想起你也是‘老张家的人’了?我告诉你,这钱,我们一分都不能让!”
老婆的话像一把锥子,扎破了我用“感恩”二字编织了三十年的虚伪气球。是啊,我一直在还债,可这债,好像永远也还不清。这次,我决定回去一趟,不是为了拱手让出那四十五万,而是为了弄清楚,我这三十年的“债”,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第二天,我坐上了回老家的长途汽车。车窗外是飞速倒退的风景,我的思绪也回到了那个尘土飞扬的小院。到了大伯家,一进门,就闻到一股饭菜香,可屋里的气氛却冷得像冰窖。大娘王秀兰在厨房里忙活,看见我,只是眼皮抬了一下,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堂哥张磊坐在沙发上抽烟,把我当空气一样。
还是大伯张建国出来打了圆场,他拍着我的肩膀,笑呵呵地说:“文斌回来啦,快坐快坐。你大娘炖了你最爱吃的排骨。”
我看着桌上那盘油汪汪的排骨,心里却一阵反胃。小时候,排骨是张磊的专属,我连啃骨头的份儿都没有。今天这盘排骨,更像是个诱饵。
饭桌上,大伯先是忆苦思甜,讲他当年怎么顶着压力收留我,又讲他怎么一把屎一把尿把我拉扯大。说的我好像不把那四十五万拿出来,就是天理难容的白眼狼。张磊掐灭烟头,也开了腔,哭诉他生意失败,债主天天上门,老婆都要跟他离婚了,就指着这笔钱翻身。
我默默地听着,一句话也没说。他们一家人唱念做打,配合得天衣无缝。大伯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打印好的《财产赠与协议》,推到我面前:“文斌,你是个懂事的孩子。把这个签了,钱直接打到你哥账上,这事就算过去了。以后,你还是我们老张家的人。”
我看着那份协议,心里最后一丝对“亲情”的幻想也破灭了。我没有动笔,只是抬起头,平静地说:“大伯,我想先回老宅看看,那是我长大的地方。”
大伯的脸色僵了一下,但还是点了点头。
老宅已经很久没人住了,院子里长满了荒草,屋门上的锁都生了锈。我推开门,一股尘封的霉味扑面而来。屋里的一切都蒙着厚厚的灰。我走到我小时候住的那间小屋,墙上还贴着我当年最喜欢的明星海报,只是早已泛黄卷边。
一种莫名的冲动驱使着我,我开始翻箱倒柜,像是在寻找什么。终于,在床板底下,我摸到了一个硬硬的木匣子。我记得这个匣子,是我亲妈留下的,大伯说里面都是些没用的破烂,不让我碰。我找了块砖头,把锁撬开。匣子里,是一些女人的旧衣服,和几张模糊不清的黑白照片。就在我以为真的什么都没有的时候,我在匣子底部,摸到了一封信。
信封已经黄得发脆,上面的字迹却依然清晰。收信人是:张建国。寄信人是:张建军。是我亲爹写给我大伯的信!
我的手颤抖着,打开了信。信不至于是很长,但是里面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深深地烙进了我的心里。
信里,我爹说他要去南方闯荡,我妈身体不好,实在带不了我。他把他所有的积蓄,一共两千块钱,连同这封信一起给了大伯。他在信里恳求大伯,看在兄弟一场的份上,帮他把我抚养到十八岁。作为交换,他自愿放弃家里分的田地和所有财产,只有一个要求:这栋老宅子,必须留在我的名下,作为我以后娶媳妇的根。
信的最后一句是:“大哥,文斌这孩子,就托付给你了。这两千块你拿着,算是他这些年的口粮。这老宅子,是我这个当爹的,唯一能留给他的念想了,你务必……务必替他守好!”
眼泪,瞬间模糊了我的视线。原来,我不是一个被白白收养的拖油瓶!我爹给我留了生活费,给我留了唯一的房产!而大伯张建国,他吞了我爹给的钱,把我当成免费的劳动力使唤了半辈子,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我的孝敬,如今,还要来抢我爹留给我最后的念想!
所谓的“养育之恩”,从头到尾就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骗局!他不是我的恩人,他是我爹财产的侵占者!我这三十年的感恩和愧疚,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我把信小心翼翼地折好,揣进怀里,那是我最坚硬的铠甲。
晚上,我又被叫到了大伯家。还是那张饭桌,但这次,桌上没有排骨,只有那份白纸黑字的《财产赠与协议》。
“文斌,考虑得怎么样了?”大伯的语气已经没了下午的温情,带着一丝不耐烦。
“哥,你可不能没良心啊!”张磊在一旁敲着边鼓,“我可是你唯一的亲哥,你不帮我谁帮我?”
我看着他们丑陋的嘴脸,心里前所未有的平静。我没有说话,只是从怀里掏出那封信,轻轻地放在了桌上,推到了张建国的面前。
“大伯,你先看看这个,再跟我谈良心。”
张建国狐疑地拿起信封,当他看清上面的字迹时,脸色“刷”的一下就变了。他抽出信纸,只看了几行,那只夹着烟的手就开始剧烈地颤抖,烟灰掉了一身都毫无察觉。
“这……这是哪来的?”他的声音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
“在我妈留下的匣子里。我爹留给你的信,也留给了我。”我一字一句,说得清晰无比,“大伯,我爹当年给了你两千块钱,让我借住在你家。这栋房子,是他指明留给我的。您这些年,非但没提过这两千块钱,还一直跟我说,您是我的大恩人。现在,您还要联合您的儿子,来抢我爹留给我最后的东西。您跟我说说,到底是谁,没有良心?”
整个房间,死一般的寂静。大娘王秀兰的嘴巴张成了“O”型,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张磊更是目瞪口呆,愣愣地看着他爹,又看看我。
张建国的脸,由白转红,由红转紫,最后变成了猪肝色。他猛地一拍桌子,想发作,可对上我冰冷的眼神,那股气势又瞬间瘪了下去。“你……你胡说!这是伪造的!”他做着最后的挣扎。
“伪造的?”我冷笑一声,“大伯,信封上的邮戳,信纸上的年份,还有我爹的笔迹,这些都是可以鉴定的。要不,咱们明天就去村委会,找老人问问,当年我爹走的时候,是不是给了你一笔钱?再不然,咱们就法庭上见,让法官来判断一下,这信是真是假,这四十五万,到底该归谁?”
“法庭”两个字,像重锤一样砸在了张建国的心上。他彻底瘫坐在椅子上,像一只斗败的公鸡,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我站起身,把那份《财产赠与协议》撕得粉碎,扔在桌上。“这四十五万,是我的,一分都不会少。当年我爹托您照顾我的情分,我认。这些年,我给您的孝敬,就当是还了这份情了。从此以后,咱们两清了。”
我顿了顿,看了一眼失魂落魄的堂哥张磊,心里最后一点不忍也消失了。但我还是决定做最后一件事,不为他,只为给我这三十年的荒唐岁月画上一个句号。
“至于你,”我看着张磊,“如果你真的走投无路,我可以借给你五万块钱。要写借条,按银行利息算。这,是我看在我爹和你爹是亲兄弟的份上,给你的最后一点情分。要不要,你自己决定。”
说完,我再也没看他们一眼,转身走出了这个让我压抑了三十年的家。走在村里的小路上,夜风吹在脸上,凉飕飕的,我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我终于不用再背着那沉重的“恩情”债了。
回到城里,我把一切都告诉了孙悦。她抱着我,心疼得直掉眼泪。拆迁款很快就下来了,我用这笔钱,在我们的小区付了一套大房子的首付。搬家的那天,阳光很好,我看着女儿在宽敞明亮的客厅里跑来跑去,心里充满了从未有过的踏实和安宁。
后来听说,张磊最终也没好意思找我借那五万块钱,他老婆跟他离了婚,他自己也南下打工去了。大伯大娘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在村里再也抬不起头来。
我再也没回过那个家,也没有再联系过他们。我知道,有些亲情,从一开始就标好了价码,一旦利益的天平倾斜,它就会摔得粉碎。血缘,有时候不是纽带,而是枷锁。而人这一辈子,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学会在什么时候,挣脱那些不属于你的枷锁,为自己,好好地活一次。大家说,我做得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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