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今年过年我想带亲家去北戴河玩几天,您和我妈在家准备些土特产,等我们回来好走亲戚。"儿子高建民站在我家堂屋门口,穿着一身崭新的羽绒服,手上戴着皮手套,那副模样像是城里来的客人,而不是从这个院子里走出去的孩子。
这话听在我耳朵里,就像一记闷雷。
我抬头望了望窗外,北风呼啸,院子里的老柳树枝条被吹得东倒西歪。
腊月天寒地冻,而我家的火炕上铺着的是缝了好几个补丁的旧被褥。
我高建华,今年六十有二,在这个小镇上过了一辈子的苦日子,养大了两个儿子,如今只换来这么一句轻飘飘的话。
那一刻,我突然想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小镇冬天的早晨总是来得迟,天亮得慢。
我起得很早,比鸡叫还早。
老伴儿李桂芬还在睡,我悄悄地穿上衣服,蹑手蹑脚地走到堂屋,用火钳拨弄着灶膛里的火,煮上一锅稀粥。
这是我们多年来形成的习惯,无论寒暑。
建民昨天晚上就把话撂下了,今早他要赶火车去接亲家母子,然后直奔北戴河。
北戴河,那是什么地方?
我只在电视上看过,海边的风景,沙滩上的人群,高楼大厦。
这辈子也没想过要去那种地方,平日里从镇上到县城的班车,就已经让我觉得远了。
灶膛里的火旺了,水开了,我把准备好的小米倒了进去,又加了几片红薯。
这是我们这个岁数的人惯常的早饭。
日子过得再红火,也舍不得早上吃稀罕东西。
可建民不一样,他上初中时就嫌我们家伙食差,念高中住校回来就说食堂的馒头比家里的香。
"起这么早干啥,天还没亮呢。"李桂芬披着衣服走了出来,眼睛还没睁开,声音带着朦胧的睡意。
"睡不着,想着建民的事。"我搅动着锅里的粥,头也不抬地说。
"他有什么事啊,不就是带亲家出去玩几天嘛,年轻人想法不一样,咱们老了,跟不上时代了。"李桂芬坐在火炕边缘,慢慢地穿着袜子。
她的手指因为年轻时做针线活太多,现在有些变形,冬天特别不灵活。
"你说,咱们准备什么土特产给他们拿着走亲戚?"我终于问出了昨晚就憋在心里的问题。
李桂芬愣了一下,然后叹了口气:"咱们这儿有啥土特产?地里种的白薯?还是自家腌的咸菜?他亲家是县城的,人家见过世面,哪会把这些当宝贝?"
我放下勺子,看着窗外渐渐亮起来的天色。
记得建民小时候,我就跟他说:"爸爸把你养大,你长大了就要孝顺爸爸妈妈。"
那时他点头如捣蒜,说等他长大了要买好多好吃的给我们。
现在他是长大了,也确实有出息了,可这份出息怎么就变成了让我们给他准备礼物,而他带着亲家去旅游呢?
我站在门口,望着远处的白杨树,树上的积雪在晨光中闪闪发亮。
这个小镇,我生活了一辈子,熟悉它的每一条小路,每一个角落。
八十年代初,这里还是个贫穷的小村子,没有柏油路,没有自来水,冬天吃饭都要围着煤油灯。
那时建民刚出生,我和李桂芬省吃俭用,就是为了给孩子攒奶粉钱。
建民是在早上七点钟来的家。
他开着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停在我家的院子门口。
这车是去年买的,他说是单位给配的,出差用。
但我知道,那是他自己买的,花了十几万。
他大学毕业后进了县里一家企业,做技术员,这些年升到了部门主管,日子过得不错。
"爸,妈,我来拿东西了,您二老准备好了吗?"建民走进屋,搓着手,显得很急切。
他身上的羽绒服看起来价格不菲,脚上的皮鞋擦得锃亮。
"准备啥啊,咱家有啥拿得出手的东西?"我忍不住说,语气有些生硬。
"爸,您这是啥话?咱们这不是有腊肉吗?还有您自己酿的米酒,那可是好东西啊。"建民四处张望着,目光落在堂屋角落里挂着的几条腊肉上。
那是我前阵子杀猪留下的,本想着过年时一家人好好吃顿肉。
李桂芬赶忙说:"对对对,有腊肉,还有你爸酿的米酒,前些日子我还做了些花生糖,也可以带着。"
建民脸上露出喜色:"太好了,这些都是咱们这儿的特色,亲家肯定没吃过。"
我坐在炕沿上,看着儿子和老伴忙前忙后地收拾东西,心里五味杂陈。
当年为了让建民上大学,我和李桂芬省吃俭用,连给自己添件新衣服的钱都舍不得花。
九十年代末,当建民拿着大学录取通知书站在我面前时,我是多么自豪啊。
那时候全村就他一个考上大学的,村里人都说高家有后了。
为了凑齐学费,我们卖了家里唯一值钱的东西——那头老黄牛,还向亲戚借了一些钱。
建民的弟弟建军比他小三岁,高中毕业就去了南方打工,说是不想再给家里增加负担。
如今建军在广东一家工厂当小组长,每年过年才回来一次,今年因为工作忙,说是要正月初五才能回来。
"爸,您愣着干啥呢?帮我把那坛米酒搬出来呗。"建民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慢慢站起身,走到后屋,搬出了那坛还未完全发酵好的米酒。
这酒是我每年冬天的消遣,用自家种的糯米酿的,香甜可口,度数不高,我和几个老伙计偶尔小酌一杯,解解乏。
"爸,这酒真不错,够十斤吧?"建民试着掂了掂酒坛的重量。
"八斤左右。"我简短地回答。
"那行,这些东西应该够了。"建民开始盘算着怎么把这些东西装进车里,"对了,亲家说他们县城有特产糕点,也准备了不少,到时候咱们一起带着走亲戚。"
听到这话,我心里猛地一沉。
原来亲家也准备了东西,而我们这边准备的,在人家眼里可能连土特产都算不上。
我们这个小镇,地处平原,没有什么特别的物产,人们种地、养猪、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
这样的日子,在县城人眼里,或许只是一种落后、贫穷的象征。
"对了爸,我得赶紧走了,还要去火车站接亲家呢。"建民看了看手表,催促道。
李桂芬赶紧把准备好的东西递给他:"路上小心点开车,别着急。"
建民接过东西,往外走。
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转身对我说:"爸,要不您和我妈也一块去北戴河玩几天吧?"
我摇摇头:"不去,我和你妈在家守着就行。"
"那行吧,反正就几天时间,等我们回来了,一家人一起过年。"建民说完,匆匆地抱着东西出了门。
我站在门口,看着他把东西放进车里,然后开车远去,扬起一路尘土。
北风吹在脸上,冷得让人直打哆嗦,但我还是站了好一会儿,直到李桂芬喊我进屋。
院子里的雪越积越厚,我拿起铁锹,开始清理门前的小路。
这是每年冬天必做的事情,否则路面结冰,人走在上面容易摔倒。
我的动作机械而熟练,脑子里却不停地想着刚才的事情。
建民这些年变了许多,不仅是外表,还有说话的语气,做事的方式。
他变得越来越像一个城里人,而不是这个小镇上出去的孩子。
我不怪他变化,年轻人就应该有出息,有更好的生活。
但我怪他忘本,忘记了是谁把他养大,忘记了孝敬父母的道理。
午饭后,李桂芬收拾着碗筷,我坐在火炕上,翻看着墙上的老照片。
有建民小时候穿着开裆裤在院子里玩耍的,有他和建军一起上学的,还有他大学毕业时穿着学士服的。
每一张照片都是一段记忆,每一段记忆都在提醒我时光的流逝。
"你别想那么多了,"李桂芬擦着手,在我身边坐下,"建民有出息是好事,能带亲家出去玩也是面子事。"
"面子?"我苦笑一声,"我倒觉得是把咱们的面子丢尽了。让父母给儿子准备礼物,这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李桂芬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轻声说:"可能是他想显摆咱们这儿的特产吧。"
"显摆什么?显摆咱们这穷乡僻壤还能有什么好东西吗?"我的声音不自觉地高了起来,"我辛辛苦苦把他养大,不指望他大富大贵,但起码要懂得孝顺父母吧?现在好了,倒过来让我们给他准备礼物,这不是笑话吗?"
李桂芬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她知道我这会儿心里堵得慌,说什么都没用。
外面的风更大了,呼呼地吹着,树枝敲打着窗户,发出沙沙的响声。
我想起了建民小时候,每次放学回家,远远地就能听到他的嬉笑声。
那时他总是缠着我讲故事,讲我年轻时当过几年民兵的经历,讲我们这个小镇的传说。
他总是听得入迷,眼睛里闪烁着崇拜的光芒。
那时候我想,等他长大了,一定会比我过得好。
可我没想到,他的生活会变得跟我的如此不同,不同到我们之间像是隔了一道看不见的墙。
我叹了口气,起身走到窗前。
窗外,雪已经停了,但天空依然阴沉,好像随时会再次下雪。
远处,几个孩子正在玩雪,他们的笑声清脆而欢快,在寒冷的空气中格外清晰。
看着这些孩子,我不由得又想起了建民小时候。
记得他七岁那年,下了一场大雪,我带他去田野里玩。
他撒欢似的在雪地里跑来跑去,然后突然停下来,认真地堆起了雪人。
他的小手冻得通红,但脸上的笑容却那么灿烂。
完成雪人后,他骄傲地对我说:"爸,您看,我给雪人戴上了您的帽子,像不像您?"
那顶帽子是我当民兵时戴的,已经很旧了,但我一直舍不得扔。
看着儿子天真的笑脸,我忍不住把他抱起来,在他冰凉的脸蛋上亲了一口。
那时的建民,是那么依赖我,崇拜我。
而现在的他,却把我当成了一个可以利用的仓库,随意索取,理所当然。
这种变化,让我感到心痛。
晚饭后,李桂芬坐在炕上缝补衣服,针线在她手中上下翻飞。
我坐在桌前,翻看着一本陈旧的相册。
忽然,门外传来了敲门声。
"谁啊?"我问道,同时站起身来。
"建华,是我,老孙。"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
我打开门,看见了我的老朋友孙德福。
他今年比我大两岁,是村里的老支书,退休多年,但在村里还是很有威望。
"这么晚了,有事吗?"我让开身子,请他进屋。
"没什么大事,就是听说建民今年带亲家去北戴河过年,特地来看看你。"孙德福脱下帽子,搓着手说。
李桂芬放下手中的活计,赶紧给孙德福倒了杯热水。
"是啊,一大早就走了,说是去接亲家,然后直奔北戴河。"我的语气有些无奈。
孙德福啜了一口热水,感叹道:"现在的年轻人,想法就是不一样。我记得咱们那会儿,过年哪有出去玩的?都是在家里守着,祭祖宗,走亲戚,热热闹闹地过。"
"可不是嘛,"我接过话茬,"现在他们倒好,把老人丢在家里,自己出去玩。还让我们准备土特产,说是等他们回来走亲戚用。"
孙德福眉头一皱:"让你们准备土特产?这话什么意思?"
我把早上的事情详细地讲给他听,说到激动处,声音都有些发抖。
孙德福听完,沉思了一会儿,然后说:"建华,你别太往心里去。建民这孩子,从小就聪明,考上大学,有了工作,这些年在县里也算是有点地位了。可能是想在亲家面前显摆显摆,让他们知道咱们这儿也有好东西。"
"显摆?"我冷笑一声,"拿着父母的东西去显摆,这算什么本事?"
孙德福没有立即回应,而是看了看我家简陋的陈设,然后轻声说:"建华,咱们这一代人,吃过苦,受过罪,把日子过得紧紧巴巴的,可能跟不上现在年轻人的想法了。他们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咱们老人家,有时候需要理解一下。"
我知道孙德福是好意,但这话听在耳朵里,却让我更加难受。
什么叫"跟不上年轻人的想法"?
孝顺父母,尊老爱幼,这是千百年来的传统美德,怎么到了现在,反而成了我们这些老人"跟不上时代"了?
"德福,我不是不理解他,"我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我就是觉得,他这么做,太不把我们当回事了。我和他妈,一辈子省吃俭用,把他养大,不求他大富大贵,但起码要记得自己的根在哪里吧?"
孙德福点点头:"这话我明白。不过建民这孩子,骨子里还是好的。可能是工作忙,加上现在的社会风气,有些事情没想周全。你别太往心里去,等他回来,好好跟他谈谈。"
我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孙德福又喝了口水,然后说起了村里的其他事情,我们聊了一会儿,他便告辞离开了。
夜深了,李桂芬已经睡下,我却怎么也睡不着。
我轻手轻脚地起床,走到堂屋,坐在桌前。
桌上放着一张建民全家的合影,那是去年春节时照的。
照片上的建民西装革履,站在中间,一边是他的妻子王丽华,县城人,在医院做护士;另一边是他们的儿子,今年上小学四年级了。
看着这张照片,我的心情复杂难言。
当年我含辛茹苦把他抚养长大,供他上学读书,就是希望他能出人头地,过上好日子。
如今他确实过上了好日子,可这好日子里,似乎渐渐忘记了父母的存在。
窗外,寒风依旧呼啸,天空中飘起了雪花。
我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漫天飞舞的雪花,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一个冬夜。
那时建民还在上初中,因为要买一套复习资料,跟我要了五块钱。
那年是1993年,改革开放已经十多年了,但我们这个小镇的生活水平还是很低。
我那时在村里的砖窑厂干活,一个月工资不到两百元,而那套复习资料要五块钱,在当时可不是个小数目。
我手头紧,没给他。
后来他自己找了份送报纸的零工,攒够了钱买了那套资料。
现在想来,当时我是不是应该咬咬牙给他那五块钱呢?
可是转念一想,如果当时我事事都顺着他,他是不是会更加理所当然地认为父母就应该为他付出一切?
就像现在,理所当然地认为父母应该为他准备礼物一样。
我在窗前站了很久,直到感觉双腿发麻。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很快,整个院子都被白雪覆盖。
我知道,明天早上起来,要清扫门前的积雪,否则路会很滑。
这是每年冬天必做的事情,从来没有变过。
接下来的几天,我和李桂芬过着平常的日子。
她做家务、看电视,我扫雪、劈柴,偶尔与老邻居下下象棋。
建民偶尔会打电话回来,说是玩得很开心,亲家对咱们家的腊肉和米酒赞不绝口。
听到这话,李桂芬笑得合不拢嘴,而我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老高,你别这样,"电话挂断后,李桂芬埋怨我,"孩子好不容易打个电话回来,你连句暖和话都不说。"
"我能说什么?祝他玩得开心?"我反问道。
李桂芬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梦见建民还是个小男孩,穿着补丁摞补丁的棉袄,背着书包,在雪地里蹦蹦跳跳地走着。
我站在远处,看着他那么小的身影,独自走在冰天雪地里,心里又疼又暖。
梦中的建民忽然回过头,朝我喊道:"爸,您等等我!"
他的声音那么清脆,眼神那么纯真,让我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想把他抱在怀里。
可是当我伸出手时,眼前的小男孩已经变成了现在的建民,西装革履,目光疏离。
我猛地惊醒,发现自己满脸泪水。
腊月二十八那天,建民终于回来了。
他开着车,车里坐着他的妻子王丽华和亲家一家三口。
看到他们下车,满面红光,一副游玩尽兴的样子,我心里的那股憋闷劲又涌了上来。
"爸,妈,我们回来了!"建民一下车就喊道,声音洪亮。
李桂芬赶紧迎上去,脸上堆满笑容:"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快进屋暖和暖和。"
亲家是个五十出头的男人,姓王,据说是县医院的医生。
他看起来很有派头,穿着一件羊绒大衣,脸上带着一副金丝眼镜。
他的妻子比他矮半个头,染着时髦的褐色头发,手上戴着几个金戒指。
"高叔叔,李阿姨,打扰了。"亲家王医生笑着打招呼,递过来一个精美的礼盒,"这是我们县城的特产,给您二老尝尝。"
我接过礼盒,礼貌地道谢,但心里却更加不是滋味。
看看人家,来就带了礼物,再看看我们的儿子,走时还要拿走我们的东西。
进了屋,建民兴高采烈地讲起了北戴河的见闻,什么海边的日出多么壮观,什么海鲜多么新鲜,什么当地的风俗多么独特。
亲家一家也不时地附和,说这次旅行太值得了,感谢建民安排得这么好。
我坐在一旁,默默地听着,心里却越来越不是滋味。
这个家,我生活了大半辈子,养育了两个儿子,可现在,我却像是一个局外人,听着他们谈论着与我无关的事情。
建民口中的那个北戴河,对我来说就像是另一个世界,遥远而陌生。
他描述的那些景色、美食,我一辈子可能都没机会见到、尝到。
但这些都不是最让我难过的。
最让我难过的是,我的儿子似乎已经忘记了,是谁把他养育成人,是谁为他付出了一辈子的心血。
"对了,爸,妈,我们准备明天去拜访几家亲戚,"建民突然对我们说,"您二老的腊肉和米酒,再加上亲家带来的点心,足够走亲戚用了。"
这话一出,我再也忍不住了:"建民,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
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
"爸,您这是什么意思?"建民一脸茫然。
"我的意思是,你作为儿子,过年回来看望父母,不应该是你给父母带礼物吗?怎么反过来,要父母给你准备礼物,让你去走亲戚?"我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
建民的脸色变了,有些尴尬地看了看亲家,然后对我说:"爸,您这话说的,我们不是一家人吗?您的就是我的,我的也是您的,何必分得这么清楚?"
"就是因为是一家人,所以更应该懂得尊老爱幼,孝顺父母。"我努力控制着情绪,"你这么做,把我和你妈当什么了?当你的仓库了?"
亲家王医生这时尴尬地站起身:"高叔叔,您别生气,可能是我们来得不是时候,要不我们先回宾馆..."
"不用,不用,"李桂芬赶紧打圆场,"大家都坐,别听老高胡说,他就这脾气,直来直去的。"
建民的脸色很不好看,但他没有顶嘴,只是低声对亲家说:"叔叔阿姨别介意,我爸就这性格,有话直说。"
看着他们一副委屈的样子,我突然感到一阵疲惫。
是啊,或许在他们眼里,我就是个不懂事的老头子,不理解现代年轻人的想法,死守着一些老旧的观念不放。
但是,尊老爱幼,孝顺父母,这些难道真的是过时的观念吗?
我默默地站起身,走出了堂屋,来到后院。
夜空中繁星点点,月光洒在积雪上,反射出柔和的光芒。
曾几何时,在这样的冬夜,年幼的建民总会缠着我讲故事,然后安心地睡在我的臂弯里。
那时他的世界很小,小到只有家这么大,而我和李桂芬就是他世界的全部。
可现在,他的世界变大了,大到我都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我深吸一口气,冷冽的空气涌入肺部,带来一阵刺痛。
但这刺痛,远不及心中的那份痛楚。
晚上,亲家一家去了镇上的宾馆住,说是不想打扰我们。
建民和王丽华留在家里,气氛有些尴尬。
"爸,您今天当着亲家的面说那些话,让我很没面子。"建民终于忍不住说。
我放下手中的茶杯:"我让你没面子?你让父母给你准备礼物去走亲戚,这不是让我和你妈没面子吗?"
建民叹了口气:"爸,您不明白。现在过年走亲戚,都是这样的,带点自家的特产,是表示心意。我让您准备些腊肉和米酒,是因为这些东西在县城很稀罕,亲家都没吃过。"
"那你自己不会准备吗?非要我和你妈准备?"我反问道。
建民一时语塞,然后辩解道:"我...我工作忙,没时间准备这些东西。"
"忙?忙着带亲家去北戴河玩?"我冷笑一声,"建民,你记得小时候我是怎么教育你的吗?"
建民低下头,不说话了。
李桂芬在一旁劝道:"好了好了,别说了,过年图个喜庆,何必弄得这么不开心。建民也是一片孝心,想让咱们家的东西给亲家尝尝。"
我看了老伴一眼,知道她是在打圆场,但这事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孝心?"我苦笑道,"孝心是什么?是让父母给你准备礼物?是把父母丢在家里,自己出去旅游?建民,你觉得这是孝心吗?"
建民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眼中闪烁着复杂的情绪:"爸,我知道您为我付出了很多,我感激您。但是现在社会变了,很多事情也在变。我想让亲家看看我的家乡,尝尝我们这儿的特色食物,有什么不对吗?"
"不对的不是这些,"我的声音低了下来,"不对的是你的态度,是你把这一切都视为理所当然。你从来没有想过,为父母准备一些什么,只想着从父母这里拿些什么。"
建民深吸一口气,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
房间里陷入了沉默,只有墙上的老式挂钟滴答滴答地走着,仿佛在计量着这尴尬的时刻。
建民的妻子王丽华,一直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时不时地看看我,又看看建民。
我知道她是个懂事的姑娘,虽然出身县城,但为人还算谦虚。
可能是因为我平时对她还不错,她一直都很尊重我和李桂芬。
就在气氛僵持不下的时候,王丽华突然开口了:"爸,您别生气了。其实建民回来前,就想着要给您和妈买礼物的,可是他不知道买什么好。他说您和妈平时节俭惯了,买贵重的东西您们不会用,买普通的东西又显得不够心意。所以他才想着,让您准备些家乡特色的东西,也是想让亲家看看咱们家的好。"
我听了这话,心里的气消了一些,但还是有些不舒服。
王丽华见我脸色缓和了一些,继续说道:"爸,其实我们回来时,是买了礼物的,只是想着等大年三十那天再送给您和妈,给您们一个惊喜。"
李桂芬在一旁帮腔:"老高,孩子们的心意是好的,只是表达方式不同。你别总往心里去。"
我看了看建民,他的眼神中有些愧疚,但更多的是不解。
我知道,他可能真的不明白我为什么会这么生气。
在他的观念里,父母为子女付出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而我却因为这样的事情大动肝火。
这种代沟,或许比我想象的还要深。
我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什么。
第二天是除夕,按照习俗,这一天是不出门的,要在家里贴春联,准备年夜饭。
但建民一大早就出门了,说是去接亲家,然后要带他们到镇上的集市转转。
我和李桂芬在家里忙碌着,她蒸馒头、煮饺子,我贴春联、扫院子。
这些都是我们每年都会做的事情,无论外面的世界怎么变化,这些习俗在我们这个小镇上从未改变。
中午时分,建民回来了,身后跟着亲家一家。
他们手里提着好几个袋子,看起来是从集市上买了不少东西。
"爸,妈,我回来了。"建民的语气比昨天缓和了许多,"给您看看我们买了什么。"
他打开袋子,里面是各种各样的年货:花生、瓜子、糖果、水果,还有几条新鲜的鱼。
"这些都是我特意挑的,"建民说,"尤其是这条鲜鱼,是老杨家的,您不是最爱吃他家的鱼吗?"
我看着这些东西,心里有些触动。
记得建民小时候,每年过年,我都会带他去镇上的集市买些花生瓜子,那时候他总是高兴得不得了。
如今他长大了,也记得给家里买这些东西。
"谢谢,"我轻声说,"你还记得。"
建民笑了笑:"爸,我怎么会忘记呢?小时候您带我去集市的情景,我到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
听到这话,我的眼眶有些湿润。
也许,我对他要求太苛刻了。
他有他的生活方式,有他与这个时代相符的处事方法。
他并非不孝,只是表达方式与我期望的不同。
亲家王医生这时走上前来:"高叔叔,昨天的事,是我们考虑不周。建民一直在说您和李阿姨是多么勤劳、善良,我们也很敬佩您二老。这次来,本该带更多礼物的,却让您误会了。"
我摆摆手:"没事,我这人就是直来直去,有什么说什么。"
午饭后,建民拿出了一个红包,郑重地递给我:"爸,这是我的一点心意,您和我妈收下。"
我没有立即接,而是看着他:"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给您二老的压岁钱,"建民笑道,"您不是常说,长辈给晚辈压岁钱是为了压住邪祟,保佑平安吗?现在我也想给您二老压岁钱,保佑您二老健康长寿。"
听到这话,我的心软了下来。
我接过红包,轻轻地放在桌上:"谢谢你,儿子。"
建民的眼睛亮了起来,他知道我的气已经消了。
他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递给我:"爸,这是我从北戴河带回来的。"
我打开盒子,里面是一个精致的贝壳,上面有美丽的花纹。
"这是我在海边捡的,"建民解释道,"当地人说,这种贝壳代表着长寿和健康。我想着您和妈年纪大了,就特意给您们带回来了。"
我拿起贝壳,轻轻抚摸着它光滑的表面。
这个小小的贝壳,承载着儿子的心意,虽然简单,却胜过千言万语。
"谢谢,"我再次说道,声音有些哽咽,"这比什么都贵重。"
建民笑了,那笑容像极了他小时候,纯真而温暖。
我忽然明白,无论时代如何变迁,无论我们之间的代沟有多深,父子之间的那份血脉亲情,永远都不会改变。
也许,我需要学着去接受这个新时代的表达方式,而他也需要理解我们这一代人的传统观念。
这样想着,我的心情轻松了许多。
年夜饭很丰盛,我们一家人和亲家一起,围坐在一张大圆桌前。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气氛渐渐热烈起来。
建民给我和李桂芬不停地夹菜,亲家王医生则讲述着县城的变化和发展。
看着眼前的一幕,我忽然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他是个农民,一辈子没有离开过这个小镇。
在我的记忆中,他总是沉默寡言,对我要求严格。
当年我参军入伍时,他没有表现出太多的喜悦,只是默默地把家里仅有的积蓄都给了我。
多年后我才明白,那是他表达爱的方式。
也许,我和建民之间,也存在着这样的代沟。
我期望他用我熟悉的方式表达孝心,而他却有他自己的表达方式。
这不是谁对谁错的问题,而是不同时代、不同环境下的差异。
想到这里,我端起酒杯,对建民说:"儿子,爸爸敬你一杯。"
建民显得有些意外,但马上端起了自己的杯子:"爸,我敬您。"
我们碰了杯,一饮而尽。
酒液滑过喉咙,带来一阵温暖的灼热感。
"建民,"我放下杯子,郑重地说,"爸爸为你感到骄傲。你有出息,有自己的事业,有幸福的家庭。这是我和你妈最大的心愿。"
建民的眼眶红了:"爸,我知道您为我付出了很多,我永远感激您。"
我点点头:"我知道。只是有时候,我们这些老人,想法可能跟不上你们年轻人了。如果我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你也要理解。"
"爸,您说什么呢,"建民赶紧说,"是我不对,我应该多考虑您和妈的感受。以后我一定会多回来看看您二老。"
李桂芬在一旁抹着眼泪,亲家一家也被这温情的一幕所感动。
这一刻,我感到心里的那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养儿育女,不就是希望他们能够健康、快乐地成长,成为对社会有用的人吗?
建民做到了这一点,我应该感到满足。
至于那些琐碎的期望和要求,或许正如孙德福所说,我们这一代人,确实需要学着去理解年轻人的想法和生活方式。
毕竟,时代在变,人在变,但不变的是那份亲情。
窗外,新年的鞭炮声此起彼伏,红彤彤的灯笼在风中摇曳。
我看着桌前的儿子,他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这不正是我一直希望看到的吗?
作为父亲,还有什么比看到儿子幸福更重要的事情呢?
也许,我应该放下那些固有的观念,学着去接受这个新时代的表达方式。
毕竟,孝顺的表达形式可以多种多样,重要的是那颗赤诚的心。
夜深了,亲家告辞回宾馆休息,我和李桂芬也准备就寝。
临睡前,建民敲开了我们的房门,手里拿着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
"爸,妈,这是我和丽华给您二老准备的新年礼物。"他将盒子递给我。
我打开一看,是一对高档的羊毛衫。
"您和妈穿这个保暖,"建民解释道,"这是纯羊毛的,很暖和。"
我抚摸着柔软的羊毛衫,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谢谢,"我说,"不过你们的心意,比这贵重多了。"
建民笑了笑,然后犹豫了一下,说:"爸,我想跟您说个事。我打算明年把房子换大一点,让您和妈搬过来一起住。县城的医疗条件好,您二老年纪大了,住在那边我也能照顾您们。"
这话让我有些意外:"你是认真的?"
"当然,"建民点头,"我和丽华商量好了。您和妈养我这么大,现在该我们照顾您们了。"
听到这话,我的眼眶又一次湿润了。
原来,建民心里一直记挂着我们,只是表达的方式不同罢了。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好,等你准备好了,我和你妈就搬过去。"
建民笑了,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光芒。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养儿育女,不是为了换取什么回报,而是为了看到他们幸福、快乐地生活。
而现在的建民,正在用他自己的方式,表达着对父母的爱和感激。
看着窗外漫天飞舞的雪花,我不禁思考:在这个快速变化的时代,我们这些老人,是不是也该学着去理解和接受年轻人的方式,而不是固执地要求他们按照我们的标准行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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