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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夺命胡蜂”事件追踪

从村子出来走一两公里土路,就到了邵斌家的林子。和周围其他家一样,林子里的桉树肆意生长,要在好几年前,那些桉树叶早被悉数摘下炼油,一公斤可以卖上百元。但现在卖不起价钱了。

“跟着形势走”,这两年,邵斌倒是跟着其他村的朋友在林子里养起胡蜂。小时候看到会一把火烧掉的“麻烦”,现在是云南当地市场里的香饽饽,人们对高蛋白蜂蛹和成蜂药酒趋之若鹜。

赚这钱并不容易,邵斌清楚胡蜂凶猛,那些“常识”在养殖户间口口相传。此外还得有“技术”,把蜂窝养大是基础,蜂蛹出对时机才能卖好价。农历六月二十四火把节前后,蜂蛹刚在市场露面,“物以稀为贵”。

但今年火把节还没到,有养殖户出事的消息先传开来。6月28日,牟定县凤屯镇腊湾村两名小孩被胡蜂群蜇咬身亡,7岁哥哥和2岁妹妹身上伤口分别有300多处和700多处。

村民林下养殖胡蜂伤人致死,这在牟定县是第一起。兄妹俩在外务工的父母匆匆赶回,头回知道胡蜂还可以“养”。那“圈养”的胡蜂,有没有人管,谁管?

“夺命胡蜂”事件追踪

△ 事发树林 / 摄影记者 袁召辉

“胡蜂‘正常’不蜇人,是不是小孩调皮了?”

邵斌和他所熟知的朋友在树林里养的胡蜂,除了养殖者自己,鲜有蜇伤人。

邵斌今年30岁,早年在广州、长沙多地辗转打工,小孩出生后选择留在牟定凤屯松厂村老家。养胡蜂是他去年开始跟朋友学的。这种胡蜂常被叫做“葫芦蜂”,也就是黄脚虎头蜂,学名墨胸胡蜂。

曾有一种红娘胡蜂风靡一时,其蜂蛹更加饱满,而且产量很高,能长出直径数米的蜂巢,但其毒性大、攻击性强,素有“三只红娘叮死一头牛”一说,还会觅食其他蜂种。在近几年已被云南多地禁养。

墨胸胡蜂的毒性也只是相对低。它仍属肉食动物,邵斌养幼蜂时主要投喂的就是白糖和兔肉。他称它们蜇人的同时会用嘴叮咬,“很锋利,咬一下肉就带走了。”

因此,邵斌觉得自家那片隔村庄有段距离的林子养蜂还算合适,一开始他就在树林边拉起网状围栏,设有监控和明显警示牌,也跑去跟村子里每家每户叮嘱。

如果有胡蜂来蜇,邵斌认为跑是上策,原地趴下是最不理智的选择,因为蜂群间有感应会都飞过来。“但正常它不会蜇你,它有一个安全距离。”邵斌比划,若五米开外的树上有马蜂窝,马蜂不会蜇人,除非人从马蜂窝下经过,这就会招它了。这些都是养殖户的常识。

8月底,邵斌在网上加入对腊湾兄妹被胡蜂蜇咬身亡一事的讨论。他没有见过现场,但依常识,他评论道:“你不去搞那个马蜂窝,正常情况下有安全距离,它不会蜇人的。”有些比他说得更直白,“小孩调皮捅窝了吧?”

在一个半小时车程外的腊湾村,这些评论点爆了李正香和陆刚夫妻俩苦苦压抑两月的情绪。

“夺命胡蜂”事件追踪

△ 李正香家 / 摄影记者 袁召辉

最后一面

2024年12月,夫妻俩决定再出去打工。

李正香算过账,家里有地有牛有猪。地里多种玉米和稻谷,但作物品质不好,很多收成都用来喂猪,算下来一年收入可能都不到1万元。

前几年牛肉卖得起价,他们看到别人养牛发财,也高价买了两头牛回来,现在只能低三四倍的价钱卖出去。他们买的羊,去年不知为何发病死了六七头。摘菌子也不太行,有村民懂什么时候、哪些地方最可能有值钱的菌子。

“像我们这种没有技术的人。”李正香说,只能出去打工。2024年12月前后,在昆明没赚到钱的夫妻俩回到腊湾家里,又打听得知杭州那边有快递公司招工,最好春节能值班。这种工作介绍就是熟人拉熟人,杭州远归远,他们也没得选。

12月18日是大儿子的生日。李正香已经跟他说了要出门的事,她知道他懂事、能理解。过生日时,大儿子闭上眼睛许了愿,愿望没跟他们说。

他们偷偷走了。大儿子发现后追了上来,没追几步,远远地看着,什么也没说。

家里的农活都交给了爷爷奶奶。孙女放家里没人照顾,他们每天把她背在身边,大人的鞋、小孩的鞋,鞋底都沾满了厚厚的泥巴。大儿子放假的时候也会上山帮忙,他让爷爷奶奶休息,说自己可以把牛赶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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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女儿生前的鞋子 / 摄影记者 袁召辉

夫妻俩没有想过一直打工,只要凑够小女儿上幼儿园的学费,还有买车的钱。大儿子上初中只能去县上,光从镇上上来的山路就有大半小时车程,没有公共交通,最好有车接送。他们家是村里唯一没有车的人。他们刷短视频会看到,小孩也会看到,同学家到假期会全家开车去大理、丽江,野炊什么的,那样的生活看着很有兴致。

2025年6月28日下午,长期上晚班的李正香在补觉中途醒了过来,看到来自妹妹的大量电话和信息,“快买最快的机票回来。”机票买了。但那天杭州有雷雨,飞机延误。

远在云南的村子里,送娃娃的车在山腰和救护车相遇。就地抢救。2岁的女孩没能救过来,7岁的男孩继续送往牟定县,再转到楚雄。

李正香和陆刚在29日凌晨3点才赶到医院。大儿子在中途一度有能抢救过来的迹象。但突然急转直下,医生等到他们,宣告孩子死亡。

“夺命胡蜂”事件追踪

△ 家人在收拾兄妹俩生前遗物 / 摄影记者 袁召辉

离开视线7分钟,孩子身上多了上千处伤口

事发树林周围没有监控,没有人清楚过程。“警方说蜂窝都是完整、没有损坏的。我们承认我们也有监护责任,但如果是大人被蜇,就没有监护人一说了,对不对?”

9月6日,记者跟随李正香夫妻俩和孩子奶奶来到事发处附近。也是出村后走土路,路越走越窄,小车无法通行。李正香家的玉米地是在土路的一处拐弯口,为避免牛羊进入,他们搭了一排近人高的木围栏。

翻过围栏是一棵大树,平时他们吃中饭、孩子歇凉玩耍都在树荫下。往树右边走,是当时奶奶正在弄苞谷的玉米地。树的左边是事发树林。

树林所在位置是一片下坡,目测面积一亩上下,里头多松树。事发次日林子里的10窝蜂均被清除,现在只残留一些防晒板。“我们知道他们养蜂,但以为是蜜蜂,我们不了解还有养马蜂这个说法,平常我们也不进那片林子。”

孩子奶奶说,当时他们刚吃完方便面,奶奶回到地里继续弄苞谷,大孩说要上厕所,小孩跟着去了。注意到孩子离开视线时,奶奶看了眼手机是中午12时44分。

12时51分,她接到邻居、也就是那片树林主人的电话,说孩子像是被蜂咬了一直在哭。她赶紧穿过树林去找,胡蜂群也攻击了她,不仅被尾针刺,还咬肉,剧痛不已。

她看到两个孩子在林子下方的地上蜷缩着,蜂群密密麻麻趴在他们脸上。顾不上痛,她把离得近的哥哥抱到一旁,再回来抱小的。

后来做尸表检查,妹妹身上的伤口比哥哥多了一倍。伤口多集中在他们头部、上半身和腹部。

陆刚想到大儿子生前很喜欢妹妹,很疼妹妹。妹妹张牙舞爪要去打他,他都灵活躲开。想到那些可爱的场景,陆刚都笑了,转念想到现实,越笑越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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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蜇)我不感觉痛。娃娃死了,才最痛我们。”事发后奶奶也住了一周院。/ 摄影记者 袁召辉

“这事毁了两个家庭”

事发后,38岁的养蜂村民李先生因涉嫌过失致人死亡罪被立案调查,目前已取保候审。

记者从牟定县委宣传部处了解到,事发树林面积约2亩,养殖区域范围未设置围栏,养殖区域入口设有铁丝网小门、有养蜂村民手写的木制警示牌。这个入口并非位于与李正香家玉米地相邻的左上角,而位于与一条土路相邻、面向树林主人家的右下角。

“夺命胡蜂”事件追踪

△ 案发地示意图 / 摄影记者 袁召辉 设计 谢玄

此前,李先生接受媒体采访时曾称是为补贴家用,两年前开始养胡蜂,去年获利1万元;目前向受害兄妹俩家属支付了4万元,愿意卖车卖房、外出打工进行赔偿。李先生还表示家中欠有外债,上有两名老人要赡养,下有两个小孩要供学,“这事毁了两个家庭”。

9月7日,记者前往李先生所在村落,得知其正在山上干农活,40岁的妻子已经外出找工作。街坊邻居称他们什么生意都做,种地、养蜂、采蘑菇,“大家都这样。”

记者也遇到受害者的一名同班同学,附近村子小孩都在那个小学上学,“我们到了星期一才知道。班上有几个同学都哭了。”

后来在电话中,李先生的妻子明确表示不愿再聊。

牟定县委宣传部工作人员告诉记者,李姓村民目前心理压力很大,不愿与外界过多接触。他对此事很内疚,但道歉也挽回不了两个小孩的生命。他愿意尽力赔偿,承担法律责任。

关于网上被提及的“200万元赔偿”,陆刚解释那并非向对方索要的数额,而是依据相关资料的推算。他们希望刑事上从重从严,民事赔偿尊重法律认定结果。

此外,他们也疑惑,胡蜂养殖的监管部门是谁,是否也要负责?陆刚称自己前去询问,却得知“县农业农村局称胡蜂属于野生动物归县林草局管,县林草局称胡蜂不是野生动物、圈养后属家养范畴归县农业农村局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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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市场售卖蜂蛹 / 摄影记者 袁召辉

谁来规范养蜂人的“常识”?

近年来,云南多地均将胡蜂养殖视为“富民新产业”、“新钱途”。如怒江福贡县一名养殖户接受采访时称,“一户人家养50群胡蜂就不需要外出务工了,在‘家门口’就能赚钱养家,足不出村过上好日子。”

“土蜂卖200(元一公斤),树蜂卖160(元一公斤)。”9月7日,记者走访楚雄某农贸市场时,有蜂蛹商家介绍道。

“其实不是那么太赚钱的东西。那些年轻人去养,去那些偏远的山区,养了两三年,赚是赚了点,但是不多。”商家称,如果要货的时候没有,季节过了那些养殖户才出蜂蛹,就赶不上好价格。

“夺命胡蜂”事件追踪

△ 幼年胡蜂 / 摄影记者 袁召辉

邵斌也称,一年里就六月到十一月能出蜂蛹,入冬蜂群就会冻死,到来春再重新培育。一个蜂窝如果收成好,一年可以割到4刀,往少说能卖800元。他第一年基本没赚钱,到第二年才试着养了一百窝,成本大大小小快3万元。现在,他期待它们能卖个还成的价钱。

腊弯村一事发生后,邵斌称有县里的人下来,对其养蜂树林进行检查,并要求其办理营业执照。他也询问了是否需要办相关养殖许可,“他们说不需要”。

9月8日,记者从牟定县委宣传部处得知,在7月初,已由县农业农村局主动牵头相关部门对全县胡蜂养殖户进行全面排查,要求胡蜂养殖户办理相关审批手续,对符合规范的进行备案登记,规模养殖需办理生产经营许可即营业执照;不符合规范、未办理审批手续的将进行取缔,限期自行妥善处置。

对于已经许可的养殖户,将督促其按照相关规范进行养殖,如胡蜂养殖地点须距离村庄1公里以上,在养殖区域外300米须设置警示标识和警戒线,并采取会议、信息、广播等方式告知周边村民群众。

但这只是一个临时管理方法,工作人员强调。目前仍并未有明确规定,胡蜂养殖应由哪个部门监管,应办理哪些许可。他们只是先将养殖户一一登记备案,县农业农村局暂时担任胡蜂养殖的主管部门,加强监督管理。

随着胡蜂养殖规模扩大,其监管问题近年来也引发关注。如云南省林草局曾回应称不需要在林草部门办理相关许可。贵州黔西南州农业农村局曾建议由存在养殖区域的县级地方人民政府明确牵头监管部门。广西玉林市林业局则建议农业农村局牵头专项治理。

北京市中闻律师事务所律师刘凯向记者指出,在现有法规下,养胡蜂处于监管真空地带,并无明确部门前置审批或日常监管义务。在腊弯村一事中,首要责任人仍然是养蜂人本人,其次是提供场地者。监管部门只有在被证实存在失职或不作为时,才可能承担次要责任。

9月11日,李正香和陆刚收到兄妹俩的尸检报告,死因明确系为蜂群蜇咬。目前,他们正等待案件移送检察院后,由检察院提起公诉。

“我们小时候都是这么过来的,理解小孩对父母的思念。如果能有办法,我们也不会孩子这么小就出去打工。如果不发生在自己身上,我过好自己就行,不会想那么远。但现在我们两个孩子没了,就不希望以后再发生这种事。”陆刚说道。

潇湘晨报记者 吴陈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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