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酱园弄》第一部《酱园弄·悬案》,看完之后大概能理解电影“分开”的原因。
形式上,电影以时间轴为节点,《悬案》的主体故事时间是案发时的1945年3月开始,直至8月15日日本投降为结束,展示了日占时期上海大小角色在案件中的众生相。
内核上,电影以角色命运为注脚,《悬案》是案发后,通过雷佳音饰演的薛至武对章子怡饰演的詹周氏“杀夫案”不断调查和蛮不讲理的审讯前后,社会环境潜移默化的变化下串联起的几位不同阶层的人物之命运。
可见,《酱园弄·悬案》(如下简称《悬案》),是“走出舒适圈”的导演陈可辛,用他最擅长的塑造人物的优势,呈现在汪伪政府强弩之末这个新旧交替环境下,有的人固守成规、有的人解放思想,有的人瞻前顾后的状态。
这就是把《酱园弄》拆分的原因,比起该片去年在戛纳电影节所流出的口碑(时间跨度大,角色太多),这样的做法不失为一种很有意思的尝试。
但从《悬案》来说,电影并不是以悬疑为主,而是通过人物呈现案件的碎片,呈现一位没有自己的名字、没有自我的灵魂、也没有社会性身份、求维稳求忠贞却总是求而不得的女性,在多方社会生态裹扎下的过往以及悬而未决的未来。
《悬案》展示的悲剧的产生,电影结尾,范伟饰演的叶伯修登场,以及惊鸿一瞥的新中国五星红旗,又给了角色命运扭转的“一线希望”。
有了更广阔的剧情空间,大量人物如走马灯般轮转闪现,但却并不显得局促或杂乱。他们共同构筑了那个时代生存谱系,让我们得以更切近地感受历史巨变中每个普通人的抉择。
“走出舒适圈”还是那个陈可辛
导演陈可辛“走出舒适圈”,这不是我的话,这是《酱园弄》去年戛纳电影节展映的时候,《好莱坞报道者》对陈可辛的评价。老外认为,在爱情电影《甜蜜蜜》、战争电影《投名状》、武侠片《武侠》之后,陈可辛将首次尝试黑色电影(noir),并直言这是导演的“历时8年的艰难跋涉”(an eight-year odyssey)。
但从《悬案》呈现的观感和主题,该片还是非常陈可辛的。因为题材,永远不是限制陈可辛的地方,这跟他本人的经历有关。
出生在中国香港,小时候去泰国上学,大学没毕业就不得不参加工作补贴家用。先从片场翻译做起(《英雄无泪》),然后再到场记、制片经理(《快餐车》)、助理导演(《威龙猛探》)……随后一直做到了监制、制片人、导演。
颠沛流离的童年、几乎担任过片场所有工种、参与过不同题材电影,决定了陈可辛在电影作品上的多样性。所以别说是黑色、犯罪题材电影,人家还拍过鬼片《三更之回家》。
虽然导演最知名的电影是爱情片,但“没有舒适圈”才是陈可辛最大的特点。创作者终归是有自己的风格,在对驳杂类型片驾驭的基础上,陈可辛最大的特点,或者风格标志,就俩字——
“关系”。
人与人的关系,人与故事的关系,人与时代的关系……对角色关系的描述,我们管这类作品叫做“关系片”,是陈可辛最赖以成名的地方。从UFO影业时期的《金枝玉叶》《风尘三侠》,到北上之后《投名状》《中国合伙人》,乃至《夺冠》都是如此。
某种角度上,陈可辛这个特征倒是有点类似我们第五代导演,把人物放置在时代背景,对电影里不同关系的立体展现,这大概是陈可辛作为香港导演,北上之后并无水土不服的原因。
到了《悬案》,最大的亮点就是各种各样的“关系”。
人与时代的关系——詹周氏
詹周氏的命运是与中国社会的变迁交织在一起的。
陈可辛在访谈中曾表达为何拍摄这部电影——“回顾社会如何变迁,以及这种变迁如何影响个人……每当这些变迁发生,她的生活和命运都会发生改变。”
故事背景是1945年,日占时期的上海。以发展的眼光来看,这是汪伪政府垮台上海“解放”前夕。但从当局者的角度而言,这是一个混乱的时刻。
当时他们贼头汪精卫已经在44年挂掉了,日本在太平洋战场上节节败退,有了倒台的预兆,包括张建亚饰演的张锦照,开始谋后路;但也有人安于现状,比如尹昉那个角色;还有人代表着走向新时代的倾向,如赵丽颖饰演的西林。
所以这就是一个“新旧混杂”的时代,不同人有不同的态度和想法,在短短的半年,也能清晰的看到周边舆论环境、以及詹周氏对待自己命运潜移默化的更迭。
★案件发生、詹周氏被抓捕之后,当时的舆论主流就是“女子杀夫,天理不容”。
除了街坊和警察,根本没有多少人关注案件本身,在那个旧社会男尊女卑的环境下,大众对此反应正是时代特色。
而少数关注案件本身的角色,则把重点放置在“一个弱女子如何杀掉一个身高超过一米八的大块头”,对案件的争议在于詹周氏是否有帮凶。但几乎没有人去考证詹周氏为什么要杀掉丈夫。
★第一个转折点发生在第一次开庭,詹周氏不“认罪”。
历史上,詹周氏当庭控诉丈夫詹云影长期对自己实施身体侵害,并出示三年前医院出具的肋骨骨折诊断书。在战时特殊环境下,公众对家庭暴力的容忍度急剧降低,比如45年5月8日的《新闻报》刊发社论《新女性与旧伦理》,直指传统婚姻制度已不合时宜。但杀夫在那个年代则属于“从重处理”的重罪,在大众觉醒向的舆论环境和案件本身充满疑点的情况下,法官就没法判。
电影并没有通过某个事件展示大众对传统婚姻制度的转变,否则会显得比较刻意。而是通过开场赵丽颖饰演的西林,以及鲁迅的演讲稿《娜拉走后怎样》来反映时代背景,在剧情里埋设了一条舆论变化的暗线。
PS,娜拉是挪威剧作家易卜生的经典社会问题剧《玩偶之家》的主人公。她在经历了一场家庭变故后,看清了丈夫的真实面目和自己在家中的“玩偶”地位,毅然走出家门。所以那个时候,“娜拉”几乎成了中国知识分子进行思想启蒙的标志性人物,也成了当时进步女性的效仿对象。
★第一次庭审之后,大众才真正开始关注并讨论案件本身。
激发坊间讨论的由头竟然是“花边新闻”,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八卦。
多数群众是因为八卦才开始关注案件的。詹周氏有奸夫,是当代版潘金莲,甚至被改编成了话剧,顶掉了西林的话剧《娜拉走后怎样》。
这个设定,代表了当时的舆论环境,虽然有进步人士认为詹周氏的案件有蹊跷,并对她的遭遇产生同情、为她发声。但更多数的群众仍然以“事不关己”的态度乐于吃瓜。
★第二次开庭,当得知薛至武“找到头颅”是在晃点自己的时候,詹周氏从拒绝“认罪”到据理力争,从而产生更大范围的舆情。
动荡不安的局势、腐朽思想和新思想的强烈碰撞,人物与时代背景的关系在《悬案》中显得尤为深刻,从王许梅对詹周氏所说的那些话,以及西林在报纸上公开发表的文章,都在显示了人物与时代变化的关系。
时代的潜移默化,是詹周氏的命运变化的前提,也是结果,二者互为因果。其实不仅仅是她,还有一个人物,命运变化也是与时代息息相关,就是薛至武。
人与时代的关系——薛至武
薛至武承担了反派的功能,但这个人并非简单的坏人。他跟詹周氏都有个共同点——对命运和时代的抗争。
作为汪伪政府的伤害警察局局长,从中华民族的角度,乃是字面意思的汉奸,但他本人其实不想背负这个名号。他曾经对要跑路的张锦照表达过自己并不想跟对方一块走的意愿,“那不就真成汉奸了”。
从他对待那位女性主编的态度上就能看出,薛至武收受贿赂,答应别人做掉对方,但只收了一半定金,然后上演一出“宋公明私放晁天王”。
这个举动可见,薛至武是个明白人,他对时局有着相对清晰的判断;但也是个割裂的人,想要在新旧交替的环境下“既要,又要”,所以他才对这个案件如此上心。
★詹周氏案件上,他一开始想要“为民除害”,赶紧把詹周氏定罪,不惜采用屈打成招的方式,把“悬案”办成“铁案”。
这样一来,在可能到来的新东家面前,薛至武能证明自己只是一个身不由己、但秉公办事的官员,把案件结的漂漂亮亮,没准以后还能继续当局长。
★随着舆论风向的变化,他也感到这个案件必有蹊跷,但眼见大限将至,已经容不得他“细嚼慢咽”。
在时大众把焦点放置在“桃色新闻”上,他也顺势找了一个替罪羊。
李现饰演的张宝福,就莫名其妙的成了“奸夫”。其实仔细琢磨,大块头明明欠了张宝福不少钱,后者怎么会把他杀掉呢?但管不了那么多了,只要张宝福与詹周氏有关系,他就是奸夫,反正也是“顺应民意”。
★但最后关头,詹周氏反抗,舆情也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这个时候,薛至武也知道自己局长可能做不长了,从为民除害、顺应民意,到了真正“杀人灭口”,詹周氏必须死掉,要死无对证,自己还有回旋的余地,否则案件留到新东家到来,自己就真完蛋了,所以他才冒险去监狱想要杀掉对方。
从这俩角色上,观众也得以在这个新旧交替的时代格局下,从不同的角度感受到时代的车轮在每个人身上碾压而过的痕迹——无论是詹周氏还是薛至武,他们始终在夹缝中开凿着自己的生存空间,只是方向不同而已。
人与人的关系
角色关系,是任何电影串联剧情的关键,不同导演或创作者,都有不同的方式。之所以这一条是陈可辛导演的优势,在于他非常擅用“对比”。从角色状态到细节呈现,再到意象化表达,通过对比,会把人物关系渲染资深。
三位女性角色,王许梅、詹周氏、西林对比明显。
在旧社会女性地位低下的环境下,以上三位角色,都是对命运抗争的存在。但她们分别代表了对命运的抗争的失败、对命运的抗争中、以及对命运抗争可能性的结果。
★王许梅(杨幂 饰),并没有展示她进监狱的具体原因,但结合人设,她很有可能是对命运抗争失败所致。从她在监狱中的表现就能看出,她之所以能成为大姐,正是因为对狱友同胞的照顾。
但是这个人,在监狱中还要通过男人获取相关利益,也是她失败的原因之一——仍然依附于男性。她没能等到胜利,却告诉目不识丁的詹周氏,“一定要认识这三个字”,侧面表达了自己的态度:一定要抗争到底,不要像自己一样。
王许梅会利用环境,明白世道的不公,思想开明但因为时代而走不出困境,只能依附于陈旧的体系。
★西林(赵丽颖 饰)则是另一种形象。电影中表达了她“休”掉自己的丈夫,民国休夫第一人,产生了强大的社会影响力。而她休夫也是有前提的,就是没有依附于男性。
她用《娜拉走后怎样》来表达自己的态度,鲁迅这篇演讲稿,核心的主题,娜拉敢于出走,代表了女性地位的崛起,但是她没有经济来源,没有选择独立,出走之后,无外乎“一是堕落,一是回来”。
无论是开场她面对台下的口哨,还是带着假发游走于各大阶层,在旧社会,哪怕选择独立的她,只能混迹于这个体系中,也是无奈。
三个人构成了旧社会女性命运的三种出路,詹周氏在王许梅的帮助下思想觉醒,西林又间接救下詹周氏,人物关系就这样呈现透彻。
与此同时,当王许梅死后,昔日被帮助过的狱友哄抢她的床铺,并且对她风言风语;以及詹周氏街坊们对她漠不关心的状态,都是旧时代格局下人心冷漠制造所制造的悲剧。
★詹周氏与薛至武的对比也挺意思。
二人的每一次会面,他们的地位都是不平等的。在局里审讯时,薛至武自己坐在椅子上居高临下,詹周氏则跪在地上仰视对方,代表着双方地位的不平等。
这种对比,在薛至武让詹周氏杀猪那一幕达到极致。薛至武在工厂二层的高处远远俯视对方,后者在下方不断逃生,代表高高在上的薛至武,对底层人士命运的冷眼与摆布。
当薛至武要去监狱杀掉詹周氏未遂时,他的头被牢牢的按在牢房铁窗上,此时詹周氏平视对方,二者真正处于同一个层级了,象征着时代变化,角色之间关系不再俯视和仰视,甚至有可能发生逆转。
★还有一个表达关系的地方就是“手”,电影有多次手的特写。
比如薛至武审讯时被詹周氏抓住的手,代表了前者的越界与后者的反抗。又比如詹周氏与大块头詹云影结婚照时,詹云影抓住妻子的手让他搭在自己肩上,这个举动代表了大块头对詹周氏的任意摆布,以及妻子所丧失的主动人格。而王许梅在监狱中抓起詹周氏的手,也传递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情感。
手作为人身体的一部分,可以映射人物的感受——可能是冒犯,也可能是帮衬,从而传递出人与人之间不同的关系。
《酱园弄·悬案》,没有表达詹周氏是否真正“杀夫”,也没有否认她“犯罪”,毕竟上历史上这就是个没有结果的“悬案”,电影不会越俎代庖。
只是通过人与人、人与时代的交互关系,展示了案件之外,詹周氏命运的悲叹、无奈与变化,从而让剧情值得琢磨,一方面来自于时代所然,另一方面来自于角色自我人格的缺失——
正如英文片名“She's Got No Name”,主角连自己的名字也没有,造成这种状态的原因在于社会思想固化、扭曲人性对人的压迫,让女主角为首的角色失去了自己的名字。没有名字,也就没有地位,而她的暴力手段,是她生存和发声的唯一途径。
电影的后半段,西林和王许梅让不识字的詹周氏“认识了自己的‘名字’”,让她真正成为了这个社会的一份子,然后再对她和案件进行社会性的处理。。
历史上,詹周氏后来有了全名“周惠珍”,让她拥有真正的名字,应该是时代变化之后、随后的故事要呈现的内容了。
彩蛋,所谓“迷信”
电影有两处很符合时代背景的设定,就是怪力乱神的细节。
俺查了一下背景资料,发现这两处设定,应该是电影原创,既有时代风貌,也象征了人物的命运。
★其一便是“杀夫”之后,詹周氏割下头颅的理由。
按照历史表达,分shi的原因是詹周氏看绍兴戏学的。绍兴戏里女人把男尸扔入箱子里的戏有好几出,她曾对记者说:“绍兴戏里把死人扔在箱子里的女人,没有一个人吃官司”。
但在电影里,其举动被赋予了迷信的举动——如果你的身体不完整(没有头颅),你就无法进入来世,否则来世你们会再次相遇。所以詹周氏哪怕自己进监狱最终被判死刑,也无所谓了。至少我下辈子不会再见到他了,能够彻底摆脱这个货。
★其二便是詹周氏头上的胎记。
历史上的詹周氏并没有胎记,电影原创了这个设定,原因也通过易烊千玺那个角色表达清楚了,这里再补充一些。
按照中国道教的说法,这种胎记叫做“紫云天煞”,又叫“紫气护体”。“紫气”在道教中代表什么不言而喻,都是大罗金仙的标配。而一个普通人拥有这种印记,就代表着这个人是“命硬”,可能硬到克人,但自己是轻易死不了,也暗示了詹周氏的命运。
用陈可辛的话来形容,“她从未服满刑期。她于1960年获释,并活到了2006年。她比所有人都活得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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