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疤花开
"你退伍了,就得把军人那股子劲收起来。"阳阳看着我脸上那道新鲜的刀疤,眼神闪躲,手指不停摆弄着她那条红格子围巾的流苏。
"咱们...还是先冷静一段时间吧。"她最终还是说出了这句话,声音像是被风吹散的蒲公英。
那天是一九八五年初春,料峭的风里裹着北方特有的干涩。
我李建国,东北人,刚从军队退伍回来不到一个月。
在部队里当了五年的侦察兵,曾在边境冲突中立过三等功,却没想到回到地方后,会因为一次见义勇为,改变了自己的一生。
那是个普通的周末,我陪阳阳去百货大楼买东西,她说想给我买一条像样的领带,好让我去她父亲的办公室见见面。
彼时的百货大楼是城市里最热闹的地方,缎子柜台前挤满了准备添置新衣的市民。
"快看,那个贼偷东西!"就在我和阳阳挑选领带的时候,一阵惊呼从不远处传来。
一个瘦高的男子抓着一个女孩的挎包夺路而逃,那女孩被推倒在地,额头磕在柜台角上,鲜血直流。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冲了过去,五年的军旅生涯让我的身体比大脑反应更快。
"站住!"我一个箭步追上那个小偷,将他扑倒在地。
谁知那贼竟然从怀里掏出一把水果刀,狠狠地朝我的脸上划去。
"嗞啦"一声,我只觉得脸上一热,接着就是火辣辣的疼痛,血顺着脸颊流下来,滴在了我刚买的那件灰色衬衫上。
保安很快赶来,将那小偷制服。
阳阳看到我满脸是血的样子,吓得脸色煞白,颤抖着给我擦血,却怎么也擦不干净。
那一刀,从我右眼角斜着划到嘴角,差一点点就伤到了眼睛。
医院里,老医生摇摇头:"小伙子,这刀口太深,会留疤的,还可能影响面部神经。"
我不在乎这些,只是觉得做了一件该做的事。
却没想到,这道疤痕成了我和阳阳之间的一道看不见的鸿沟。
阳阳是机关干部的女儿,从小到大都是人人眼中的香饽饽。
我们是在一次厂里组织的联谊会上认识的,那时我刚入伍不久回来探亲,穿着军装,意气风发。
她被我的样子吸引,我则被她明媚的笑容打动。
分别前,我把自己珍藏的那枚"边防卫士"纪念章送给了她,她则给了我那条红格子围巾,说等我退伍回来,我们就结婚。
可如今,面对我满脸是疤的样子,阳阳终于还是走了,她说要"冷静",我明白这不过是分手的前奏。
"小李,别发呆了,厂里开会呢。"老王头拍了拍我的肩膀,把我从回忆中拉了回来。
自从受伤后,我被安排到了钢铁厂的车间当班长,每天和机油、铁屑打交道。
老厂长是个直肠子,看我闷闷不乐,干脆把我叫到办公室。
"小李啊,你这脸...算是为咱们厂争光了。"他递给我一支大前门,自己也点上一根,"不过,年轻人,日子还长着呢,别看不开。"
我只是点点头,日子确实很长,长得让我不知如何熬过。
每天早上刷牙照镜子,都得和那道伤疤对视一回,像是和过去那个英俊小伙子告别。
工友们私下议论,我都听得见:"多可惜啊,原本多俊的小伙子,现在这疤痕,怪吓人的。"
我开始躲避人群,下班后就钻进宿舍,连食堂都不去了,买几个馒头就着咸菜凑合。
那枚阳阳还给我的"边防卫士"纪念章,我放在床头的木盒子里,有时候会拿出来看看,仿佛那是另一个人生的证明。
有天夜里做梦,竟梦见自己又回到了部队,和战友们在边境线上巡逻,醒来时枕头都湿了。
春去夏来,转眼到了六月,厂里发了夏季工作服,一身蓝色的确良,穿在身上簌簌响。
那天,我挤公交车去市里买药,人多得像沙丁鱼罐头。
"同志,谢谢你。"一个略显熟悉的女声在我耳边响起。
转头一看,是那天在百货大楼被我救下的姑娘,留着齐耳短发,眼睛大而明亮。
"我叫王玲子,那天的事,一直没机会好好谢你。"她的声音清脆,像山涧的溪水。
我下意识地侧过脸,不想让她看到我的伤疤,却听她说:"你的伤,是因为救我才留下的,我...我一直很愧疚。"
我没说话,只是摇摇头,示意不必在意。
她很快下了车,临走时留下一句:"你工作的地方,我知道。"
我愣在那里,因为她看我的眼神,竟然没有半分异样,只有真诚的感谢和一丝我读不懂的情绪。
这是伤疤留下后,第一个不以异样眼光看我的陌生人。
端午节那天,厂区宿舍的门被敲响。
门外站着王玲子,手里捧着一个竹篮,身上穿着湖蓝色的确良连衣裙,袖口绣着几朵小花。
"自家包的粽子,尝尝?"她笑着说,目光平静地看着我的脸,仿佛那道疤痕根本不存在。
"你怎么知道我住这儿?"我有些惊讶。
"打听了一下,"她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在东风电子厂上班,离这儿不远。"
我请她进屋,简陋的宿舍只有一张床、一个柜子和一张桌子。
"你不嫌弃我这样?"我忍不住问,手不自觉地摸上了脸上的疤痕。
"我爹是老兵,身上伤疤比你多。"她眼里闪着光,轻轻地说,"在我们家,这叫勋章,是荣耀的象徵。"
听她这么说,我心里一暖,多少天来第一次感到一丝安慰。
粽子是她亲手包的,糯米裹着红枣和花生,吃起来又糯又香。
"我爹说,男子汉做了好事,不用觉得亏欠什么。"她说着,眼神坦荡,"我来,是想告诉你,我很感激你。"
她走后,我站在窗前,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心中泛起一丝久违的宁静。
就在那个周末,阳阳来找我了。
她说厂里领导看在她父亲的面子上,愿意让我调去宣传科做内勤,不用再在车间干活,条件是和她复合。
"你想清楚了,我能给你正常生活。"她小心避开不看我的伤疤,手指摩挲着她戴在手腕上的那枚"边防卫士"纪念章。
是的,她仍戴着它,却已不再看我的眼睛。
咖啡馆里,我捂着脸问她:"假如我没这道疤呢?"
阳阳沉默了,那沉默比千言万语更能说明一切。
"你走吧,"我终于说,"我们不合适。"
那一刻,我明白了什么是爱情,什么是同情;什么是看重外表,什么是看透內心。
我从她手腕上取下那枚纪念章,放进自己的口袋:"这个,不适合你戴了。"
阳阳离开后,我躺在床上,望着斑驳的天花板,不知道未来会怎样。
几天后的周末,王玲子又来了,邀我去人民公园散步。
那是个晴朗的日子,树上的知了叫个不停,公园里的人们悠闲地走着,有推着婴儿车的年轻父母,有下象棋的老人,还有踢毽子的姑娘们。
我们坐在湖边的长椅上,她讲起她父亲在六十年代边境冲突中失去一条腿的故事。
"爹常说,人活着,身上总要有几道说得出来的疤。"她望着湖面上飘动的荷叶,轻声说,"没有疤的人生,可能没有经历过真正的风浪。"
我望着湖面上泛起的涟漪,第一次觉得自己脸上的伤疤不那么沉重了。
"我们厂这个月评选先进工作者,听说你被提名了。"她突然说。
"是吗?我还不知道。"我有些惊讶,最近一直闷在车间干活,很少关注这些。
"听说还有記者要来采访你呢,见义勇为的好青年嘛。"她笑着说,眼里闪着光。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感觉脸上的疤痕也不那么紧绷了。
回去的路上,经过一家照相馆,她突然停住脚步:"我们拍张相吧。"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脸上的疤:"这样...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她轻轻拉住我的手,"你是我心目中的英雄。"
那是我受伤后第一次拍照,照片上的我侧着脸,显得有些拘谨;而她笑得灿烂,眼睛弯成了月牙。
照相馆的师傅把照片洗出来后,分了两张给我们。
她小心翼翼地把照片放进随身带的小本子里,我则把它夹在了日记本中,和那枚"边防卫士"纪念章放在了一起。
七月的一天,厂里通知我去人事科领调令,说是要把我调到内勤岗位。
我拿着调令,心里却没有半点喜悦。
这是阳阳的"关照",我心知肚明。
那天晚上,玲子来看我,带了她自己腌的咸菜和家里蒸的花卷。
"听说你要调岗了?"她问,眼神里有些不安。
"嗯,去办公室坐班。"我淡淡地回答。
"那...挺好的,不用整天和机器打交道了。"她的声音有些低落。
我看着她的侧脸,突然明白了什么:"你放心,我不会走的。"
第二天一早,我就去找老厂长,把调令还了回去。
"我想留在车间。"我说。
老厂长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把手中的烟掐灭:"行,有骨气!"
阳阳托人送来一封信,说她父亲已经安排好了一切,让我别犯傻。
我提笔回了四个字:"谢谢,不用。"
那个周末,玲子约我去她家吃饭,说她爹非要见见我这个"英雄"。
她家住在厂区附近的老式筒子楼里,两室一厅,虽然不大,但收拾得很整齐。
她父亲王大伯是个六十年代的老兵,瘸着一条腿,但精神矍铄。
第一次见我,他就拍着我肩膀说:"好样的!咱当兵的人,就是要有这股子正气!"
饭桌上,王大伯举杯:"咱们家,向来敬重真正的男子汉!"
我鼻子一酸,多少天来第一次感到温暖如春,如同那句老话:家是避风港,再狂的风,在这里都会变成温柔的轻抚。
王大伯的老伴儿是个典型的东北大媽,说话爽快,做菜手艺极好。
"来,吃啥补啥,吃疤补疤!"她给我夹了一大块红烧肉,逗得我哭笑不得。
席间,王大伯问起我在部队的经历,我便讲了些边境巡逻的故事。
"我那会儿在东北边境,可遭了罪了。"王大伯说着,卷起裤腿,露出那条布满疤痕的腿,"这条腿,为國家丢的,值!"
他的话虽然朴实,却字字千钧。
吃完饭,玲子送我回宿舍,路上她说:"我爹很喜欢你。"
"你爹是条汉子。"我由衷地说。
"你也是。"她轻声回答,眼睛亮晶晶的。
那一刻,我心里有什么东西悄悄地生长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和玲子的关系越来越近。
八月的一天,我正在车间里忙活,小刘跑来喊我:"李班长,厂长叫你去会议室!"
会议室里坐满了人,还有几个拿着相机的记者。
老厂长微笑着宣布:"今天,我们要表彰一位见义勇为的模范青年——李建国同志!"
我有些懵,被推到了台前。
老厂长讲述了我救人的事迹,然后递给我一个红色的证书和一枚奖章。
"这是市里颁发的'见义勇为'奖章,李建国同志用实际行动诠释了新时代青年的担当!"
台下响起热烈的掌声,我在人群中看到了玲子,她正含着泪微笑。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人生中,有些伤疤是命运馈赠的礼物,它们见证我们的成长,也塑造我们的灵魂。
颁奖仪式后,小刘神神秘秘地拉着我:"李班长,门口有个漂亮姑娘找你呢!"
我以为是玲子,快步走出去,却看到阳阳站在那里,穿着笔挺的制服,手里还拿着一束花。
"建国,我...我是来道歉的。"她低着头,"我听说你获奖的事,很为你骄傲。"
我看着她,心里却没有半点波澜:"谢谢,不过我现在有人等。"
阳阳愣住了,顺着我的目光看去,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玲子。
"她...就是那个被你救的女孩?"阳阳问。
"是的,她叫王玲子。"我笑了笑,"她从没嫌弃过我的疤。"
阳阳沉默了片刻,最终只是轻声说了句"保重",便转身离开了。
我走向玲子,她穿着一件淡黄色的连衣裙,手里拿着那天我们拍的照片。
"恭喜你,英雄。"她眼里含着笑意。
我看着她,想起了我们第一次在公交车上重逢的场景,那时的我,满心苦涩;而现在,我已经学会与伤疤共处,甚至开始感谢它带给我的一切。
领奖回来的路上,玲子挽着我的胳膊,指着路边盛开的野花说:"瞧,花开得多好。"
我摸着脸上的疤,看着她的侧脸,心想:是啊,伤疤也能花开。
或许,生活本就如此,你失去了什么,就会得到什么;有些路看似崎岖,却通向更广阔的天地。
就像父辈们常说的那句老话: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苦難終將過去,而留下的,是我們生命中不可磨滅的印记。
夕阳的余晖洒在我们身上,我的伤疤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光,像是一道闪亮的勋章。
远处,厂区的广播里传来下班的铃声,工人们陆续走出车间,脸上带着一天劳作后的疲惫和满足。
这就是生活,平凡而伟大,如同那些看似普通的野花,在阳光下,同样绽放出夺目的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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