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把那碗鸡汤端走,我不喝。”病床上的魏国栋枯瘦如柴,声音却透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固执,他蜡黄的手指颤巍巍地抬起,指向我,“我要喝她的药,让她给我倒一碗来。”
我端着保温桶,僵在原地,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丈夫魏哲“噗通”一声跪在床边,哭着去拉他爸的手:“爸,您都这样了,还喝那玩意儿干什么?那是给苏晴调理身子的,您是胃癌晚期,不沾边啊!”
“我让你去倒!”魏国栋眼睛一瞪,竟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一把甩开魏哲的手。他浑浊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里面满是急切和不容拒绝的命令,“就一小口,喝完我……我就安心上路。”
我的火“噌”一下就顶到了天灵盖。三年了,这个老头,像个地窖里的老鼠,每天趁我不在家,就去偷喝我那比金子还贵的中药。我藏过,锁过,甚至跟他撕破脸吵过,可没用。如今他快死了,竟然还惦记着!
我气得浑身发抖,胸口堵得像塞了一团沾了水的棉花:“爸,那不是琼浆玉液!您讲点理好不好?您偷喝了三年,我的病一点没好转,现在您自己要走了,还要拉我当垫背的吗?”
魏哲猛地回头,双眼通红地看着我,语气里满是哀求和道德绑架:“苏晴!你怎么能这么说!爸都快不行了,你就当可怜可怜他,满足他最后一个愿望不行吗?”
那一刻,全世界的委屈和冰冷将我淹没。
就在我绝望地准备转身离去时,病床上的魏国栋却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浑浊的眼泪滚滚而下,嘶哑地,一字一顿地吼出了那句让我灵魂都为之震颤的话:
“傻孩子……你以为……你喝的是李神医开的方子吗?那个方子……我给你改了四十年了!”
01
我和魏国栋的战争,是从一碗黑漆漆的中药开始的。
三年前,我和魏哲结婚的第二年,肚子迟迟没有动静,加上我从小体寒,一到冬天就手脚冰凉,疼起来能在床上打滚。魏哲的母亲走得早,是他爸魏国栋一手把他拉扯大的。眼看着抱孙子无望,魏国栋比谁都急。
他嘴上不说,但行动却很诚实。每天炖的汤里,不是当归就是黄芪;我一说腰酸,他第二天就能从菜市场拎回来一串黑乎乎的猪腰子。我知道他心里急,可这种事,越急越没用。
后来,魏哲托了无数关系,才在省中医院挂上了一位据说“一副药就能断根”的李神医的号。李神医七十多岁,鹤发童颜,给我把了脉,开了一个长长的方子。光是去药房抓药,就花掉了我们小两口半个月的工资。
那药有多贵呢?一剂就要三百多,一天一剂,一个月下来就是一万块。我和魏哲都在私企上班,一个月工资加起来也就一万五,刨去房贷、车贷和日常开销,每个月几乎都是月光。这一万块的药费,像一座大山,压得我们喘不过气。
为了省钱,我们俩把生活压缩到了极致。魏哲戒了烟,我停掉了所有的护肤品和下午茶。我们俩每天早上六点起床,在家做好午饭便当带到公司,晚上下班宁可挤一个小时的公交车,也舍不得打一次车。我俩就像两只勤勤恳恳的工蚁,把所有抠下来的钱,都变成了药房里那一包包用牛皮纸扎好的药材。
药很苦,喝下去五脏六腑都拧巴在一起。但每次喝完,魏哲都会给我塞一颗糖,摸着我的头说:“晴晴,再坚持一下,等身体好了,我们生个大胖小子,一切就都好了。”
看着他眼里的期盼,再苦的药我也能一口闷下去。
可喝了大概半个月,我发现了一件怪事。那一罐罐密封好的药液,是我每天计算着分量喝的,一罐正好是两天的量。可我总觉得,液面下降的速度有点快。起初我以为是自己记错了,没太在意。
直到有一次,我提前下班回家,刚打开门,就闻到客厅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中药味。我心里“咯噔”一下,快步走进厨房,果然,灶上温着我那锅宝贝药,而公公魏国栋正背对着我,手里端着我的那个“专用”青瓷碗,一仰脖,就把碗里剩下的药底子喝了个精光。
听到我的脚步声,他吓了一跳,慌忙把碗放下,嘴边还挂着一圈黑色的药渍,像偷吃被抓到的小孩。
“爸,您在干什么?”我当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魏国栋脸上闪过一丝慌乱,但立刻就镇定下来,抹了抹嘴,理直气壮地说:“我尝尝。看你每天喝得龇牙咧嘴的,我怕这药有问题,给你把把关。”
这个理由拙劣到可笑。我指着那锅药,气得声音都发抖了:“把关?这一锅药三百多块钱,您一口就下去几十块!您知道我们为了买这些药,日子过得多紧巴吗?”
“嚷嚷什么!”他见我动了真格,也拉下脸来,“不就一口药吗?我是你爹,喝你一口药怎么了?这么小气,将来怎么做我们魏家的媳妇!”
那天晚上,我和魏哲大吵了一架。我把事情的经过一说,魏哲的第一反应不是指责他爸,而是劝我:“晴晴,爸年纪大了,可能就是好奇。他也是关心你,你就别跟他计较了。”
“计较?魏哲,这不是一碗水,这是我们俩从牙缝里省出来的钱!是我们的希望!”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那能怎么办?他是我爸!我总不能为了这个跟他断绝关系吧?以后你把药藏好点不就行了。”魏哲一脸疲惫地和稀泥。
看着他这副样子,我心凉了半截。我意识到,在这场战争里,我注定是孤军奋战。
02
从那天起,我和公公魏国栋之间,就展开了一场旷日持久的“中药保卫战”。
我不再把药放在厨房,而是买了个小冰箱放在卧室,每天喝完就立刻锁进冰箱里。我以为这样就万无一失了。可我低估了一个老人的执着。
没过几天,我发现卧室的门锁有被撬动的痕迹。等我再打开小冰箱,里面果然又少了一截。我气得冲出卧室,魏国栋正坐在客厅沙发上,装模作样地看报纸,看到我出来,眼皮都没抬一下。
我忍无可忍,直接把冰箱里剩下的半罐药端出来,当着他的面“哗”地一声全倒进了水槽。
“你不就是想喝吗?我倒了,谁也别喝!”我眼睛通红地瞪着他。
魏国栋“霍”地一下从沙发上站起来,指着我的鼻子骂:“你这个败家娘们!好几百块钱的药,你说倒就倒了?我们魏家怎么娶了你这么个丧门星!”
那一次,我们吵得天翻地覆,邻居都来敲门。魏哲回来后,看到家里一片狼藉,看到他爸气得捂着胸口直喘气,而我像个浑身是刺的刺猬。他没有问青红皂白,第一句话就是冲我说的:“苏晴,你闹够了没有!爸年纪大了,你非要把他气死才甘心吗?”
我看着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原来,在他心里,我所有的委"}]委屈和反抗,都只是无理取闹。
从那之后,我彻底心寒了。我不再跟公公正面冲突,而是把药分装在不同的瓶子里,藏在衣柜深处、床底下、书柜顶上……家里每一个犄角旮旯,都成了我的秘密仓库。我就像一个游击队员,每天都在跟这个“家贼”斗智斗勇。
而更让我绝望的是,这药喝了快三年,我的身体状况时好时坏,并没有像李神医说的那样有根本性的好转。每个月,看着银行卡里被划走的那一笔巨款,再看看镜子里自己蜡黄的脸色,我都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这钱,就像扔进了无底洞,连个响声都听不见。
我和魏哲的争吵也越来越多。他怪我“不大度”,我怨他“不作为”。曾经的温情脉脉,被日复一日的琐碎和争吵消磨得一干二净。家,不再是港湾,而成了一个充满硝烟的战场。
转折发生在一个寻常的下午。那天魏国栋去菜市场买菜,回来的时候,在小区门口突然捂着肚子就倒下了,疼得满地打滚。救护车把他拉到医院,一通检查下来,结果如同晴天霹雳——胃癌,晚期,已经多处转移,失去了手术机会。
医生把魏哲叫到办公室,平静地告诉他,老人剩下的时间,按月来算都太乐观了,让他准备后事。
魏哲当场就崩溃了。他跪在医生面前,哭得像个孩子,求医生救救他爸。那一刻,我之前所有的怨恨,仿佛都被这个残酷的现实击碎了。我看着这个曾经为我遮风挡雨的男人,如今脆弱得不堪一击,心里五味杂陈。
魏国栋住院了。那个曾经在我面前耀武扬威、固执得像头牛的老人,在病魔面前,迅速地垮了下去。他肉眼可见地消瘦,一天比一天虚弱,曾经洪亮的声音变得气若游丝。
我们轮流在医院照顾他。他不再骂我了,大多数时候只是沉默地躺着,看着天花板发呆。有时候我给他喂饭,他会别扭地躲开,但最终还是会张开嘴。我们之间的气氛,有了一种诡异的平和。我甚至想,等他出院了,那碗药,他想喝就让他喝吧,反正也没什么用,就当是花钱买个家庭和睦了。
可我没想到,他连出院的机会都没有了。
那天,医生下了最后的通牒,说癌细胞已经扩散到了肝脏,随时可能出现大出血,让我们做好心理准备。魏哲守在病床前,哭得几乎昏厥过去。
我打起精神,回家给他熬了一锅他最爱喝的乌鸡汤,想着让他走之前,能多尝一点家里的味道。
然后,就发生了开头的“黄金开场”那一幕。
当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吼出那句“那个方子……我给你改了四十年了”的时候,整个病房都安静了。魏哲停止了哭泣,愕然地看着他爸。而我,大脑一片空白,手里的保温桶“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滚烫的鸡汤洒了一地,我却丝毫感觉不到烫。
四十年?什么意思?他怎么会改那个方子四十年?
03
“爸,您……您说什么?”魏哲的声音都在发颤,他小心翼翼地凑过去,仿佛怕惊扰了一个即将离世的灵魂。
魏国栋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生命监护仪上的曲线剧烈地波动起来,发出刺耳的警报声。他却不管不顾,一双眼睛死死地锁住我,那里面不再是之前的蛮横和固执,而是充满了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深沉的愧疚和哀伤。
“阿哲……扶我起来。”他哑着嗓子说。
魏哲赶紧把他扶着坐起身,在他背后垫了两个枕头。魏国栋缓了好一会儿,才断断续续地开始讲述那个被他埋藏了四十年的秘密。
“晴晴这毛病……跟你妈当年,一模一样。”他一开口,就投下了一颗重磅炸弹。
魏哲浑身一震。他母亲在他十岁那年就因病去世了,魏国栋很少提起她,只说是身体不好。原来,也是这个病。
“那时候……家里穷啊。”魏国栋的眼神变得悠远,仿佛穿透了时光,回到了那个贫瘠的年代。“你妈疼得整宿整宿睡不着觉,脸白的跟纸一样。我带着她,跑遍了周围的县城,最后才打听到省城有个李神医,就是给晴晴开方子的这位李老的父亲,老李神医。”
他说,他们当时揣着东拼西凑来的钱,去看了病,也拿回了一张药方。那张药方,和三年前李神医给我开的,几乎有八成相似。
“可是……那药,你妈喝了,不但没好,反而更难受了。有时候会恶心,有时候会心慌。我去找老李神医,他说这是正常的药效反应,让我别大惊小怪。”
“可我看着你妈受罪,我心里像刀割一样。”魏国栋的声音哽咽了,“我没读过多少书,就在厂里当个钳工,可我不信这个邪。我把所有能借到的医书,什么《本草纲目》、《伤寒杂病论》,全都借了回来,一个字一个字地啃。”
“我发现,中医讲究君臣佐使,更讲究因人而异。你妈体质偏寒,但又有点虚火。老李神医的方子是大开大合,用药很猛,对有些人是灵丹妙药,但对你妈那样的身子,就是一剂虎狼药。”
从那天起,魏国栋做了一件胆大包天的事。他开始偷偷修改老李神医的药方。
“我不敢大改,就是偷偷地调整。今天把这味燥热的药减一钱,明天把那味温补的药加两分。我不敢告诉你妈,就每天熬好了药,自己先用舌头尝,尝味道的细微变化,然后看着你妈喝下去,一整晚不睡,就守在她床边,看她有什么反应,是出汗了,还是手脚暖和了,还是眉头皱得没那么紧了……我全都拿个小本本记下来。”
他说这话的时候,我和魏哲已经彻底惊呆了。我们无法想象,这个我们眼里粗枝大叶、甚至有些蛮不讲理的男人,竟然有过这样心细如发的时刻。
“这一改,就是好几年。你妈的身体……确实好了一些,后来才有了你。”魏国d"}]国栋看着魏哲,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可我……我太自大了。我以为我能救她。我总想着,再改一改,再完善一下,就能让她彻底断根。结果……她还是没等到。她走的那天,我手里还攥着一张新改的方子。”
“她走了,我觉得天都塌了。我觉得是我害了她。如果我不瞎改方子,老老实实让她喝原来的药,说不定……说不定她还能多活几年。”
“那本记满了涂涂改改的笔记,就成了我的心病,我的罪证。我把它锁在箱子底,一锁就是几十年,再也不敢碰。”
病房里静得可怕,只有监护仪“滴滴”的响声和老人沉重的呼吸声。
“直到……直到三年前,晴晴也查出了这个毛病,你还托关系找到了李神医的儿子。当你们把那张几乎一模一样的药方拿回来的时候,我就知道,这是老天爷……不肯放过我。”
“他要我把欠你妈的债,还给晴晴。”
“我一开始,是真的想看看这药有没有问题。我偷喝了一口,那熟悉的味道,跟我记忆里的一模一样,霸道,刚猛。我知道,晴晴这孩子,身子骨比你妈还弱,她受不住这药。”
“所以我……我又动了那个念头。”他看着我,眼神里的愧疚几乎要溢出来,“我开始偷你的药。但我不只是喝,我是把你的药倒掉一部分,再把我根据这些年琢磨的、重新给你配的药,给你兑进去。”
“我不敢告诉你们。我怕你们说我疯了,更怕……更怕再失败一次。我只能用这种最笨、最招人恨的法子。我每天看着你喝下去,晚上听着你房间里的动静,你稍微咳嗽一声,我心都提到嗓子眼。这三年,我过得比那四十年还煎熬。”
“晴晴,爸对不起你。爸知道你恨我,骂我老不死的,老王八蛋,都该!可是……爸是真的想让你好起来啊。我想把我欠你妈的,都补给你。我眼看着这方子越来越完善,你的气色也比以前好了……可我……我没时间了。”
说到最后,他已经泣不成声,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那本子……那几十年的笔记,还有我给你写的……最终的方子,都在我床底下那个……旧木箱里。晴晴,你……你拿着它,再去找个好大夫看看。别……别再喝原来的方子了……”
说完这番话,他仿佛耗尽了全身所有的力气,头一歪,昏了过去。
监护仪发出了尖锐刺耳的长鸣。
医生和护士冲了进来,魏哲扑在床边撕心裂肺地哭喊着“爸”,而我站在原地,浑身冰冷,泪水却像决了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04
魏国栋最终还是走了。他走得很安详,脸上没有了之前的痛苦和挣扎,反而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平静。
葬礼办得很简单。我和魏哲按照他的遗愿,把他的骨灰和他妻子的合葬在了一起。站在墓碑前,看着照片上那两个笑得羞涩的年轻人,我才第一次真实地感觉到,那个被我怨恨了三年的老人,也曾有过炽热的青春和笨拙的爱情。
回到那个空荡荡的家,我和魏哲谁也没有说话。家里还残留着消毒水的味道,却再也没有了那个每天坐在沙发上看报纸、或者在厨房里鬼鬼祟祟的身影。
魏哲默默地走进他父亲的房间,弯下腰,从床底下拖出了一个满是灰尘的旧木箱。箱子上挂着一把早已锈迹斑斑的铜锁。魏哲找来锤子,几下就砸开了。
箱子打开的那一刻,我们俩都屏住了呼吸。
里面没有金银财宝,只有一沓沓用牛皮筋捆着的、已经泛黄发脆的笔记本。最上面,放着一张用毛笔字工工整整写好的药方。
魏哲颤抖着手,拿起最上面的一本。那是一个最普通不过的学生作业本,封面上用钢笔写着“1982年”。翻开第一页,清秀的字迹映入眼帘:
“五月三日,晴。秀琴今日又犯病,面色白,盗汗。依老李方,服药一碗。晚间心悸,辗转反侧。”
“五月四日,阴。药中柴胡减一钱,白芍加二分。秀琴言,今日心口未觉发慌。”
“六月十日,雨。连日阴雨,秀琴膝盖发凉。思忖良久,方中加炮姜三分,以驱寒湿。晚间察,其面色似有红润。”
一页,又一页。一本,又一本。
从1982年到1989年他妻子去世,整整七年的时间,近十本笔记。里面详细记录了每一天的天气,妻子的身体反应,情绪变化,以及他对药方毫厘之间的调整和思考。字里行间,没有一句爱语,却处处都是一个男人最深沉、最笨拙,也最绝望的爱。
后面还有几本比较新的,是从三年前开始记录的。记录的对象,变成了我。
“九月一日,晴。儿媳苏晴,体质与秀琴相似,但气血更亏。李家小子开的方子,过于刚猛,不可全用。”
“九月十五日,小雨。偷换药剂。观其气色,略有好转,但夜间仍有咳嗽。当是方中清肺之药力道不足。”
“次年三月五日。今日与儿媳争吵,她将药倒掉,我心痛如绞。非为钱财,是为心血。此法不通,需另想他法。”
看到这里,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大颗大颗地砸在发黄的纸页上,晕开了一片片墨迹。原来,我那些自作聪明的“藏药”伎俩,在他眼里,不过是小孩子过家家。他不是在跟我斗智斗勇,他是在用他自己的方式,拼尽全力地守护着我。
魏哲抱着那些笔记本,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他这才知道,他的父亲,那个不善言辞、脾气暴躁的男人,心里竟然藏着这样一座深不见底的海洋。他对母亲的爱,对这个家的责任,沉重到他一个人扛了四十年。
我们拿着魏国栋留下的最后那张方子,再次拜访了李神医。
李神医已经年近八十,听完我们的讲述,又仔仔细细地看了那张方子和几本最有代表性的笔记,他沉默了很久很久。
最后,他长叹了一口气,摘下老花镜,用指节轻轻敲着桌面,对我们说:“令尊……是位奇人。他没有系统学过医,却凭着一股子痴劲儿和几十年的观察,摸透了中医里最精髓的‘辨证施治’。这张方子,大开大合之中,又处处是精妙的守成和调和。药理严谨,配伍精当,比我开的那张,高明了不止一个层次。”
“老朽行医五十年,自问阅人无数,今天,算是给一位真正的‘大医’鞠躬了。”说着,他竟真的站起身,对着我们深深地鞠了一躬。
那一刻,我和魏哲百感交集。
我开始喝公公留下的那副药。说也奇怪,这药的味道比之前的温和了许多,喝下去,胃里暖暖的,很舒服。我的身体,也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好转起来。手脚不再冰凉,脸色渐渐红润,连纠缠我多年的痛经,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半年后,我在一次例行检查中,被医生告知,我怀孕了。
拿着那张B超单,我和魏哲在医院的走廊里相拥而泣。阳光透过窗户洒在我们身上,温暖而明亮。我知道,这是公公在天上,给我们送来的最好的礼物。
孩子出生后,是个健康的男孩。我们给他取名叫“魏思源”,饮水思源。
一个周末的午后,我抱着孩子,和魏哲一起整理公公的遗物。在一个小铁盒里,我们发现了一张他和他妻子的黑白结婚照。照片上的他,穿着一身笔挺的中山装,眼神明亮,意气风发。他身边的妻子,梳着两条麻花辫,笑得温柔而腼腆。
魏哲拿着照片,轻声对我说:“晴晴,对不起。以前,是我太混蛋了。我总觉得爸是长辈,你就该让着他,我从来没有真正站到你的立场上,去理解你的委屈。”
我摇了摇头,靠在他的肩膀上,看着怀里熟睡的儿子,轻声说:“都过去了。其实,我们都错了。我错在只看到了他的蛮横,却没想过去探究背后的原因。你错在只知道愚孝,却忘了夫妻本该是一体的。”
“而爸……他用了一种最伤人的方式,表达了最深沉的爱。他的爱,太重,太沉默,也太孤独了。”
是啊,孤独。我忽然明白了,他为什么执着于偷喝我的药。或许,那不仅仅是为了试验药性,更是为了在那苦涩的药汁里,品尝一丝与亡妻的连接,慰藉他那颗孤独了近四十年的心。
善良,必须带点锋芒,否则就成了软弱。但有时候,在那些看似不可理喻的锋芒之下,也可能隐藏着一颗你无法想象的、柔软而深情的心。
我低头亲了亲儿子的额头,他在睡梦中,甜甜地笑了。我知道,我们家的故事,会以一种全新的、充满了爱与理解的方式,继续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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