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其浩嘴角泛起酸涩的苦笑,从抽屉深处抽出一份文件,轻轻推到孟欢面前。
"孟欢,我们分开吧。"
"财产分割方案都在这里,你过目。"
话音未落,孟欢鼻腔里溢出一声轻嗤。她掀开眼皮扫了眼文件,连内容都懒得细看,接过笔便在签名处龙飞凤舞地签下名字。
"以后工作文件直接放书房,不用特意拿过来。"她签完字将笔扔回抽屉,起身走向阳台接电话时,还不忘回头叮嘱:"小点声,我在听霍阳说话。"
裴其浩望着协议上孟欢流畅的笔迹,又看向阳台上裹着羊毛毯仍缩成一团的女人,眼底泛起酸胀的刺痛。八年的感情竟这样草草收场,她甚至没听清他最后那句"孩子没了"。
手机在掌心震动,他划开屏幕通知陈其:"接下虞氏那个案子,资料发我邮箱,合同尽快签了。"等虞氏的项目落地,他就能彻底从这段关系里抽身。
陈其在电话那头倒吸冷气:"裴总,这个案子至少得跟四五年,还要随虞氏驻扎国外。孟总现在怀着孕,您走了她怎么办?"
裴其浩的声音浸着寒霜:"孩子已经没了,婚也离了。"
陈其惊得从转椅上跌下来:"什么?!可前几天孟总还问我男人喜欢什么惊喜,又是蓝色烟花又是深夜飙车,她不是为了……"
"霍阳回国了。"裴其浩扯了扯领带,喉结滚动间压下哽咽,"那些惊喜都是给他准备的接风礼。"
孟欢打完电话回来时,裴其浩已经挂断电话,将签好的协议装进文件袋。她瞥了眼他泛红的眼尾,随手倒了杯温水递过去,指尖还残留着手机屏幕的凉意。
"这么晚还处理工作?"她难得分出几分注意力,另一只手却还在飞速回复消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指了指餐桌:"给你带了宵夜,老字号的云吞,趁热吃。"
裴其浩这才注意到桌上的保温盒。还是大学时他最爱吃的那家,当年他发烧到三十九度,孟欢冒雨跑了三条街买来的就是这味道。若是以前,他定会感动得眼眶发热,可此刻看着汤面上飘着的葱花,只觉得胃里翻涌着恶心。
他太清楚这盒云吞的来历——不过是她给霍阳办完盛大接风宴后,顺手带回来的补偿。最廉价的愧疚,最敷衍的温柔。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孟欢接电话的瞬间突然起身,推着他往阳台方向走:"霍阳带朋友回家谈合作,那几个投资人有点难缠,你先避避,省得误会。"
话音未落,门铃声骤然响起。孟欢转身锁上阳台玻璃门,将穿着单薄毛衣的裴其浩关在十二月刺骨的寒风里。他望着落地窗外飘落的初雪,听见玄关处传来熟悉的笑声。
"孟总这房子装修得真有品味,带我们参观参观?"有朋友起哄。
孟欢还没应声,霍阳已经熟门熟路地推开各个房门:"主卧在这边,卫生间是智能马桶……"
"霍阳你够了啊!"孟欢笑着去拦,却见有人指着阳台方向:"那边锁着门呢,什么宝贝藏里面?"
"风大,花盆被吹倒了。"孟欢收起笑意,转身时毛衣下摆扫过茶几,将裴其浩母亲留下的青花瓷摆件碰落在地。
碎瓷声混着寒风灌进裴其浩衣领,他低头看着手腕上松垮的玉镯——这是裴家传给儿媳的信物,此刻却因尺寸不合在他腕间晃荡,像极了他与孟欢这段岌岌可危的婚姻。
阳台外飘起细雪,他忽然想起十八岁那年冬天,孟欢把围巾裹在他身上说:"裴其浩,我这辈子非你不嫁。"而此刻,霍阳的笑声穿透玻璃,带着少年时期特有的恣意,将这句话碾得粉碎。
这大概是对裴其浩和孟欢这段感情最贴切的注脚。
裴其浩与孟欢是打小一块长大的青梅竹马,从幼儿园起,裴其浩便亦步亦趋地跟在孟欢身后,主动担起呵护她的责任。两人一路同校,从幼儿园到大学,整整十几个春秋都紧紧绑在一起。
孟欢待他也极好。火灾突发时,她会奋不顾身地将他从浓烟里拖出,哪怕自己后背被灼热的燃烧物烫出一片狰狞的伤疤,留下永久的印记;见他被人欺负,她又独自攥着块砖头冲过来挡在身前,替他赶走小混混,自己却摔成骨折,拄了三个月拐杖。她知道他有哮喘,口袋里总备着他的哮喘喷雾,初中高中那会儿,每节课间都特意绕到他教室门口,探着脑袋看看他的情况,再给他水杯倒满温水,轻轻放在桌上。
因着孟欢这份温婉与体贴,裴其浩自然而然地动了心。孟欢对他实在太好,连身边朋友都常打趣说"这是在养小男朋友",她从不否认,只是笑着摸摸裴其浩的头,轻声问"愿不愿意被姐姐养呀"。若有朋友表示喜欢裴其浩,想找他要联系方式,孟欢会立刻沉下脸,夺过他的手机翻查,生怕有"乱七八糟的人"靠近。裴其浩望着她眼里满满的占有欲,总错觉她对自己也有几分喜欢。
于是十八岁生日那天,按惯例只有两人庆祝的场合,裴其浩借着许愿的时机,鼓起勇气表露了心意。他满心期待地许完愿,等来的却是一句"对不起"——孟欢说已有喜欢的人,说完便匆匆转身离开。
原以为这只是拒绝的借口,没想到刚上大学不久,孟欢便与校草霍阳谈起了恋爱。这对俊男靓女的组合在校园里掀起不小的轰动,成了人人艳羡的"神仙眷侣"。大三那年,孟欢更拿出所有积蓄,为霍阳策划了一场校园求婚,霍阳感动得不顾形象地紧紧抱住她深吻,周围满是祝福声,只有裴其浩躲在角落,偷偷抹眼泪。
可就在裴其浩彻底死心,准备退回到朋友位置时,霍阳却在毕业前不告而别地出了国。没有解释,没有消息。那时的孟欢还是私生女,没权没势,根本找不到他。
孟欢消沉了多久,裴其浩便陪了她多久。直到某天,孟欢突然问他:"你还喜欢我吗?愿不愿意和我试着交往?"
三年的恋爱,五年的婚姻,裴其浩倾尽所有。他看着她慢慢放下霍阳,看着两人的关系越来越亲密,看着孟欢真的爱上了自己。可霍阳,却又回来了。
那天,裴其浩刚查出孟欢怀孕的消息,正拎着做好的饭菜想去她公司送饭,却在半路被一辆违规驾驶的车撞倒。他拼尽最后一丝力气睁开眼,看见的却是孟欢从车里下来,不耐烦地瞥了眼地上那摊血泊,手里举着手机正在预约流产手术。裴其浩用尽最后力气喊她的名字,想让她看清躺在地上的是自己,可她只是让司机留下处理,自己头也不回地上了车,留下一地尾气与围观的路人。
再次醒来时,裴其浩躺在医院——中度脑震荡、锁骨骨折、右手粉碎性骨折。清醒后他给孟欢打了无数个电话,没有一个被接通。他安慰自己或许她太忙,预约流产也是听错,可当打开电视,看见孟欢抛下正在开的会,飙车赶到十几公里外的国际机场接初恋的新闻时,终于再也无法自欺欺人。
孟欢再回家,已是半个月后。她眼眶通红,眼里闪着失而复得的惊喜,可看见裴其浩的瞬间,那抹眷恋瞬间消失无踪,只剩下一丝愧疚。她没问一句他包扎的手,只是淡淡说了句"摔了就多休息",便算敷衍过去。
也是那天,她把霍阳接回了家,用的借口是"刚回国找住处难"。裴其浩看着这个自己生活了七年的地方,突然其白:这段本就不属于他的感情,哪怕过了七年,依然不属于他。
裴其浩抱着胳膊站在寒风里,浑身滚烫。外面正是热闹的时候,他刚出院不久,吹了两个小时冷风,终于撑不住晕了过去。
醒来时,孟欢正坐在床边,见他睁眼立刻拿起体温计测了测:"还是烧,难受吗?"
"身体越来越差了,吹点风就发烧,得抽空去医院查查。"她小心地喂他吃药,拿着湿毛巾走进卫生间,出来时手里攥着根用过的验孕试纸,声音里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紧张:"裴其浩,你…在洗手间看见什么了吗?"
裴其浩懒懒地瞥她一眼。那根试纸本是孟欢准备的"惊喜"——若不是霍阳回来,若孩子还在,这该是她给他最珍贵的礼物。可现在,这个"惊喜"早没了存在的意义。
他垂下眼,声音平静得像在说天气:"没看见。"
裴其浩闭口不谈那个刚发现就失去的孩子。既然婚姻已走到尽头,即将各奔东西,没必要再掀起波澜。
孟欢瞅见他苍白的脸色,终究没再追问,随手将验孕棒扔进垃圾桶,转身要去拿毛巾。刚迈开步子,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
"欢欢,我下班了!这边打车好困难,你能来接我吗?"霍阳带着笑意的声音从听筒传出,孟欢不自觉弯起嘴角。
"把定位发我,马上到。"
挂断电话,她抓起沙发上的外套就要出门,余光瞥见裴其浩正定定望着自己。以为他要吃醋,孟欢放软声音解释:"霍阳刚回国,对这边不熟,晚上不安全。我去接他,很快就回来。"
"你发烧还没退,早点休息。要是晚上还烧,就找家庭医生。"说完这话,她头也不回地披上外套冲出门。
半小时后,孟欢带着霍阳回来。对方外套披在肩头,身后跟着提大包小包的随从。她安顿好霍阳,又匆匆折返。
再次进门时,正撞见霍阳从厨房出来,围裙系得歪歪扭扭,端着热汤往餐桌走。"欢欢快来吃饭,裴其浩点的菜都备齐了。"
孟欢快步上前,一把攥住他手腕,果然看见手背上一片通红。"怎么烫着了?"
"真没事。"霍阳想抽回手,却被孟欢沉着脸拉进厨房冲洗。她把霍阳按在沙发上,从医药箱取出烫伤膏,动作轻柔地涂抹。
裴其浩刚从卧室出来,就看见这一幕。孟欢始终背对着他,直到处理好伤口才转身,语气里带着责备:"裴其浩,霍阳不是你家佣人,你没资格使唤他做饭!"
"他手上烫伤多危险?他是医生你知道吗?"
裴其浩烧得昏沉,本就因饥饿胃部抽痛,此刻被莫名指责,脸色瞬间冷下来:"我发烧两天,意识都不清醒,哪有力气使唤人?孟欢,你能不能先问清楚再发火?"
胃里翻江倒海,他再没了食欲。裴其浩捂着腹部,摇摇晃晃往房间挪,忽略身后孟欢欲言又止的表情,以及霍阳装出来的无措。
刚躺下,手机突然震动。虞氏公司的来电让他瞬间清醒。
"裴先生,合同已签署完毕。虞总要求一周内办理入职,月底随律师团队出国,您这边没问题吧?"
裴其浩声音平静:"随时可以出发。"
挂断电话,一抬头发现孟欢不知何时站在门口,眼睛死死盯着他:"要去哪?新案子?"
裴其浩随意应了声,重新躺回床上。孟欢的道歉卡在喉咙,最终被他的冷漠逼了回去。
次日清晨,焦糊味将裴其浩惊醒。他冲向后院,却见仆人们正在翻土,精心培育的玫瑰园已成灰烬。
"谁允许你们动我的花园?"他声音发颤,仆人们吓得停住动作。
"裴其浩,是我让孟欢铲的。"霍阳从藤椅上起身,晃了晃缠着纱布的手,"早上被玫瑰刺划伤,她担心我职业暴露,干脆把花全换了。"
他走到裴其浩跟前,笑容带着挑衅:"我们商量好了,改种薰衣草。你不会介意吧?"
裴其浩望着焦黑的土地,突然笑了。这片玫瑰是他结婚时亲手为孟欢种的,如今她要毁掉,他确实没有立场阻止。
"当然不介意,你们高兴就好。"他转身回房,开始收拾行李。
五年婚姻,物品散落各处。裴其浩找出纸箱,将订婚照、婚纱照、情侣杯……所有承载回忆的东西统统塞进去。刚退烧的身体虚软无力,收拾五个小时才装满半箱。
休息时,床头柜上的木雕闯入视线。那是孟欢求来的平安符——新婚那年他感染流感,被送进ICU时,她日夜守在床前,握着这个木雕祈求奇迹。
此刻木雕在晨光中泛着温润的光,裴其浩却伸手将它也丢进纸箱。最后看了眼这个生活五年的家,他拎起箱子,头也不回地走出大门。
孟欢永远记得裴其浩躺进ICU那晚。作为坚定的无神论者,她第一次走进寺庙,跪在蒲团上三叩九拜,只为求得那尊开过光的木雕。后来他确实从鬼门关被拉了回来,她便在佛前吃了整整三年素食。
那木雕曾被裴其浩珍而重之。他每日都要细细擦拭,睡觉时必须将它摆在枕边,仿佛那是他们爱情的实体化身。此刻他却站在后院,看着火焰吞噬两大纸箱的旧物。裴其浩随手将燃烧的火棍扔进纸箱,干燥的纸张与布料瞬间腾起橙红火光,映得他面容忽其忽暗。
孟欢刚推开门,就被扑面而来的浓烟呛得咳嗽起来。霍阳从二楼走下,带着歉意开口:"抱歉孟欢,早上你为我修剪花园时,裴其浩似乎有些生气......"他话音未落,孟欢已经冲向后院。
火光中,裴其浩垂眸盯着跳动的火焰,像在欣赏什么无声剧目。孟欢视线扫过未完全焚毁的纸箱,突然瞳孔骤缩——半截木雕从烧焦的纸箱边缘滑落。她顾不得烫手,直接将木雕从灰烬中捞起,指尖被灼得发红也不在意,只顾着用衣袖轻轻拂去表面黑灰。
"你疯了?"孟欢声音发颤,"这木雕你珍藏了五年,怎么能说烧就烧?"
裴其浩转头看她,嘴角扬起一抹讥诮:"五年前是宝贝,现在不过是堆废木头。该扔的东西,留着做什么?"
孟欢指尖发颤,木雕表面裂痕清晰可见。她抬头想说些什么,裴其浩却已经转身走向屋内,留给她的只有决绝背影。
回到卧室,裴其浩从床头柜取出各类证件,对着手机摄像头逐页拍摄。正翻到护照时,孟欢推门而入,手里捧着个丝绒盒子:"手镯修好了,我帮你戴上?"
裴其浩动作微顿,不动声色地抽回被她触碰的手腕:"尺寸不对,戴着累赘。"
"这是我们的结婚礼物。"孟欢语气染上薄怒,"你最近到底怎么了?"
"礼物?"裴其浩平静地将证件收进抽屉,"当年你定制时连我腕围都没量准,现在倒说属于我。"他合上抽屉的瞬间,孟欢听见客厅传来霍阳的呼唤。
待孟欢下楼,裴其浩盯着抽屉里未送出的手镯,忽然想起方才收到的签证通知。他摸出手机,将刚拍好的证件照发给助理,备注里添了句:"加急办理,三天内要结果。"
暮色渐沉时,霍阳敲响房门:"裴先生,孟欢在找您。"裴其浩望着窗外渐浓的夜色,终于慢悠悠地起身。这场持续五年的戏码,该到落幕的时候了。
刚走到楼梯转角,就看见霍阳举着两件西装在胸前比量,孟欢坐在沙发里柔声细语地夸赞。
"这件藏青色显气质,那件格纹的更年轻,都挺适合你。"
"喜欢就都留下,这些是专门给你们准备的,我以后可以定期送新款过来。"
霍阳瞥见裴其浩出现,眼睛一亮招手:"裴其浩!帮我选选哪件更适合寿宴?"说着扯了扯衣襟,"我是医生平时穿便装多,第一次参加伯母的寿宴,有点紧张......"
"不用紧张。"孟欢接过话头,冲裴其浩点头,"你过来帮着挑挑?"
裴其浩站在原地没动,目光扫过两人交叠的视线。他没兴趣看妻子和初恋的亲昵互动,正想转身去阳台,霍阳突然垂下眼帘,声音带着几分脆弱:"是不是打扰到你们了?要不你先挑,我无所谓......"
这话像根刺扎进孟欢耳朵,她猛地站起来抓住裴其浩手腕,脸色阴得能滴出水:"裴其浩!你到底在闹什么?!"
"上次误会是我太急,你要怪就怪我,别把气撒在霍阳身上!"她手上用力,指甲在裴其浩手腕留下几道红痕,"非得把气氛搞这么僵吗?!"
裴其浩甩开手,冷眼看着结婚五年的妻子。他气得发笑:"我发什么脾气了?我不懂西装,这不是事实吗?孟欢,你忘了这五年我的礼服都是谁挑的?"
孟欢看着他手腕的痕迹,突然泄了气。裴其浩转身"砰"地甩上门,震得墙上的挂画都晃了晃。
深夜,孟欢蹑手蹑脚钻进被窝,想往裴其浩怀里靠。刚碰到他肩膀,裴其浩就惊醒了。
"别碰我,还在发烧。"他往床边挪了挪,用被子蒙住半张脸。
"以前你感冒都是我照顾......"孟欢声音发闷,摸着他滚烫的额头,"还是有点热,我去拿酒精。"
她蹲在医药箱前翻找,指尖微微发抖。棉签蘸着酒精擦过裴其浩的手背,像从前无数个夜晚那样温柔。直到天边泛白,确定他体温正常,才瘫在床上握住他的手。
裴其浩其实没睡,听着孟欢均匀的呼吸声,睫毛在晨光里轻轻颤动。
次日傍晚,孟欢敲开房门:"准备出发了。"
裴其浩慢吞吞走到车旁,刚要拉副驾驶的门,突然被人按住门把手。
"我晕车,坐前面好不好?"霍阳从身后探出头,眼神带着恳求,"怕影响大家心情......"
裴其浩看了眼驾驶座上沉默的孟欢,嘴角扯出讽笑,转身拉开后座车门。
路上孟欢频频从后视镜看他,见他脸色苍白如纸,终于忍不住开口:"要不咱们......"
"没事。"裴其浩闭眼打断,他昨晚整理资料到凌晨三点,此刻困意如潮水般涌来。
霍阳突然轻笑一声,指尖敲着膝盖:"还记得大学那次音乐会吗?你弹钢琴我拉小提琴......"
孟欢眼睛亮了,彻底忘了看后视镜。裴其浩听着他们追忆往昔,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车窗缝隙。
酒楼门口,裴其浩刚要下车,霍阳忽然拉住孟欢:"陪我见见裴阿姨?"
孟欢自然不会拒绝,两人并肩走向人群。裴其浩独自坐在休息区,听见几个女孩经过时窃窃私语:
"他们还联系啊?初恋果然是白月光......"
话音未落,钢琴声叮咚响起。裴其浩抬头,看见孟欢和霍阳在钢琴前坐下,四手联弹《梦中的婚礼》。
"天哪,这么多年了还这么默契!"
"说没感情谁信啊......"
裴其浩低头抿了口茶,热气模糊了镜片。他摘下眼镜擦拭,听见周围赞叹声如潮水般涌来。晚宴现场觥筹交错,衣香鬓影间忽然响起女声:"当年霍阳出国深造,孟欢转头就嫁给那个跟班,我早说这是权宜之计。如今霍阳学成归来,你们看孟欢的眼睛,简直黏在人家身上拔不下来!爱与不爱一目了然,等着瞧吧,这婚迟早得离。"
被议论的女生突然碰了碰同伴,指尖悄悄指向裴其浩所在的方向。被注视的当事人却端着酒杯静立角落,玻璃杯壁映出他波澜不惊的面容。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场婚姻的本质——就像此刻杯中摇晃的香槟,表面浮着虚幻的泡沫,底下却是早该澄清的残液。
那些探究的目光实在太过刺目。裴母轻扯儿子衣袖时,裴其浩正好收到虞氏集团的入职确认短信。他从容地放下酒杯,将西装外套搭在臂弯,在宾客们或惊讶或探究的注视中,与裴母提前离场。
当孟欢结束钢琴演奏返回宴会厅,琴凳上的男士手包已不翼而飞。她握着手机在会场转了三圈,终于从侍应生口中得知真相。屏幕亮起又熄灭,消息框里躺着五条未读信息,像五根细针扎在视网膜上。
"裴其浩!"她攥紧手机正要往外冲,霍阳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男人西服领口微微敞开,额角沁着细汗:"欢欢,那些老总们太能喝了,你快帮我挡挡。"他作势要拉孟欢手腕,目光却扫过她紧抿的唇线,"你要是有急事……"
孟欢指尖在裙摆上摩挲两下,最终将手机塞进手包。镜面电梯倒映着两人交叠的身影,她望着不断跳动的楼层数字,忽然想起二十岁那年,霍阳也是这样站在她身边,用同样的语气说:"欢欢,帮我个忙。"
虞氏集团顶楼会议室,裴其浩将整理好的材料递给法务总监。窗外暮色四合,霓虹灯渐次亮起,他看了眼腕表,距离入职手续办妥已过去三小时。律师团队对合作方案提出几点修改意见,他边听边在文件上做标记,钢笔尖在"离婚协议"四个字上停留片刻,旋即流畅地划向下一页。
深夜十点,裴其浩拖着略显疲惫的身躯推开家门。玄关处的感应灯骤然亮起,孟欢抱着膝盖蜷缩在沙发里,听见动静猛地抬头。她举起手机,屏幕上是偷拍的照片——裴其浩从虞氏大厦走出的背影被放大数倍,像素模糊却难掩锋芒。
"这么晚才回来,你去哪儿了?"孟欢的声音带着夜风的寒意,照片被重重拍在茶几上,"有人看见你从虞氏出来,解释清楚。"
裴其浩解开领带的手顿了顿,镜片后的目光平静如水:"如你所见,办理入职手续。深夜造访,夫人有何指教?"他扫过照片上扭曲的光斑,唇角忽然扬起极浅的弧度。这抹笑意让孟欢没来由地心慌,仿佛看见本该被锁在柜底的秘密正在阳光下显形。
凌晨三点,裴其浩在剧痛中惊醒。右腿伤口撕裂般的刺痛沿着神经爬满全身,他蜷缩成虾米状,冷汗瞬间浸透睡衣。身旁熟睡的孟欢被动静惊醒,掀开被子的瞬间,暗红色血迹在月光下触目惊心。
"裴其浩!"她颤抖着按下床头灯,暖黄光线里,男人脸色惨白如纸。孟欢手忙脚乱地翻找急救箱,止血带缠了三圈仍渗出血珠。她抓起车钥匙时甚至撞翻了花瓶,碎瓷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救护车呼啸着驶向医院,孟欢将油门踩到底,后视镜里裴其浩的意识正在模糊。她突然想起新婚那夜,这个男人也是这般安静地躺在后座,只是当时她满心都是即将出国的霍阳。
急诊室的红灯亮起时,孟欢才惊觉自己浑身湿透。她机械地复述着裴其浩的病史:"磺胺类过敏,甲硝唑过敏,再生障碍性贫血……"说到"粉碎性骨折术后感染"时,护士终于忍不住打断:"既然知道恢复期需要静养,家属怎么不看着点?"
孟欢张了张嘴,走廊尽头突然传来脚步声。霍阳扶着墙踉跄走来,白大褂下摆沾着血迹。他刚结束一台十二小时的手术,眼下青黑格外其显。孟欢瞬间站直身体,将病历本塞给护士:"你跟着去病房,我……"
"孟欢!"裴其浩微弱的声音从移动病床上传来。他侧头望着天花板,输液管里的药水正匀速坠落,"不用麻烦霍医生,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
护士还想说什么,却见病人朝她轻轻摇头。孟欢的脚步已经迈出半步,此刻僵在原地。她回头望去,裴其浩闭着眼睛,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阴影,像极了那年婚礼上,他捧着戒指说"我愿意"时的模样。
裴其浩怔怔地望着孟欢将霍阳圈进怀中,轻声细语地安抚着,那双桃花眼里漾着的担忧与方才在车上望向自己时并无二致。
他自嘲地弯了弯唇角,抬头看向面前欲说还休的护士,唇畔笑意多了几分诚挚:"劳您费心了。"
天色才刚刚泛起鱼肚白,孟欢便匆匆赶回了病房。她一边仔细查看裴其浩的各项体征数据,一边对着霍阳柔声叮嘱:"夜班结束后别自己开车了,我已经让司机在门口候着,直接送你回家。"
"手里的早餐记得吃光再睡,我这几天都在医院陪其浩,暂时不回去了。有事随时给我打电话,别自己硬扛着。"
裴其浩被此起彼伏的对话声唤醒,刚一睁开眼,便与孟欢的视线撞了个正着。对方意识到打扰了他休息,指尖在唇边轻轻点了点,对着电话那头匆匆说了句"好好休息",便迅速挂断了通话。
"感觉如何?伤口还疼得厉害吗?"孟欢自然地握住他的手,眉眼间尽是关切,"最近总往医院跑,身子骨都熬虚了。等出院咱们做个全面体检,万一哪天我不在身边突发状况,我得多不放心。"
裴其浩没有接话,只是安静地凝视着眼前人。孟欢当他尚未完全清醒,指尖轻轻蹭过他的额头,语气愈发温柔:"饿不饿?想吃点什么?"
话音未落,她突然顿住脚步,脸色瞬间变得煞白。裴其浩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她这是想起方才只顾着给刚下夜班的霍阳送早餐,却忘了给病床上的自己带一份。
裴其浩佯装未察觉,依旧阖上双眸,任由思绪在黑暗中飘散。
住院这一周,孟欢推了所有工作守在他身边。除了霍阳当值的时段,其余时间她几乎寸步不离,旁人都夸她是个体贴入微的贤妻。裴其浩闻言只是淡淡一笑,始终未置一词。
出院前夜,孟欢见他躺得久了浑身僵硬,非要搀着他去走廊活动活动。刚迈出病房没几步,她的脚步便猛地滞住,视线死死黏在不远处,眼底翻涌着连裴其浩都读不懂的焦灼。
连裴其浩身上的伤都顾不上,她拽着他就往霍阳所在的方向奔去:"研研,刚下手术台?"孟欢眉心紧蹙,指尖轻轻触碰霍阳泛青的下眼睑,"脸色怎么这么差?是不是又没吃早饭?"
"别让我担心,我现在就叫人送吃的来,你回休息室等着。"说着便掏出手机开始拨号。
裴其浩正被伤口扯得直吸气,忽见陌生男子从人群中冲出,右手紧攥着保温杯,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直直朝霍阳扑去:"你去死吧!"
"你害死了我老婆!乱改药量导致她脑出血身亡,你个半吊子凭什么当医生!我要你偿命!"
场面瞬间失控。方才还事不关己的人群如鸟兽散,尖叫与桌椅碰撞声交织成一片。
"不是我!"
"你离我远点!真的不是我!"
裴其浩眼睁睁看着保温杯就要砸中霍阳,千钧一发之际,孟欢迅速将霍阳揽进怀里。这个动作太过突然,原本扶着裴其浩的她手臂一松,竟将他甩了出去。
裴其浩再想躲闪已来不及。金属保温杯重重砸在额角,温热的液体瞬间涌出,顺着脸颊蜿蜒而下,在地面洇开刺目的红。
"裴其浩!"
"愣着干什么!快把人扭送警局!"
保安匆匆赶到,一左一右架住仍在嘶吼的男子。那人被拖行时仍在破口大骂:"霍阳!都是你逼的!我老婆死了,你这种杀人犯就该下地狱!"
"你等着!我早晚要你的命!早晚要你偿命!"
凄厉的咒骂声在走廊回荡,听得人后脊发凉。孟欢脸色骤变,一把将霍阳从怀中推出,快步朝裴其浩奔去。她刚将跪坐在地的裴其浩扶起,霍阳便抽噎着开了口:
"欢欢,我真没杀人。"
"我是医生啊,我只是没能救活她……为什么要这样对我?"霍阳脸色惨白如纸,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身子摇摇欲坠,"都是我的错,要不是因为我,裴其浩也不会受伤。"
"我对不起医生这个职业,也辜负了父母的期望。"
周围人投来的异样目光让霍阳如芒在背,他咬着嘴唇转身就跑。孟欢伸手想拦,指尖却只触到一片衣角。
她抿紧嘴唇,低头看看怀中满头是血的裴其浩,又望向霍阳消失的方向。太阳穴突突直跳时,护士推着担架床匆匆赶来。
孟欢不再犹豫,轻轻将裴其浩放到床上,转身对保镖吩咐:"守着裴先生,有任何情况立刻通知我。"
言罢便提着裙摆追了出去。
裴其浩捂着渗血的伤口,透过模糊的血色望向孟欢远去的背影。胸口依旧闷痛,可他早已习惯这种被抛下的滋味——毕竟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直到那抹身影彻底消失在转角,他才收回麻木的视线,任由护士将自己推进急救室处理伤口。
再次被推回病房时,裴其浩摸到了落在地上的手机。
"裴先生,一审定在一周后M国开庭,您准备一下,两天后我们来接您。"
他盯着消息看了半晌,指尖在屏幕上轻点:"好。"
脑震荡的后遗症让头痛如潮水般涌来,他这一觉竟睡到了次日正午。扶着额角坐起身时,手机仍在床头柜上震动不休。
解锁屏幕,满屏都是孟欢的未读消息:
"其浩,医生说你有轻微脑震荡,现在难受吗?"
"早上让阿姨熬了粥,应该快送到了,记得先吃早饭再睡。"
"霍阳昨晚被吓到了,心理医生说他有创伤后应激反应,我怕他出事,陪他出去散散心。你在医院好好养着,我很快回来。"
"这次是我没照顾好你,等我回来好好补偿你好不好?想要什么列个单子给我,等忙完这阵带你去看新开的画展。"
"还没醒吗?看到消息回我一条,不然我要担心了。"
裴其浩没逐条细看,指尖在屏幕上方快速划过,直到最底端才关掉对话框。刚要放下手机,新的消息又跳了出来——这次是霍阳。
"裴其浩,身体好点了吗?"
"欢欢看我情绪不好,带我出来旅游散心,昨天你被打伤了,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呀。"
消息后附了两张照片:一张是孟欢与霍阳头抵着头,眼底盛着裴其浩从未见过的温柔;另一张是两人在温泉中半露肩臂,水雾氤氲间暧昧气息几乎要溢出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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