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五百万,不是钱,是一面镜子。
我举着它,我女儿林萌终于看清了,她要嫁的那个男人,脸上戴着怎样一副面具。
镜子碎了,她的心也跟着碎了。她扑进我怀里,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我抱着她,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背,就像她小时候发烧,我抱着她整夜不睡一样。我没说“我早就告诉过你”,也没说“现在知道错了吧”。
我只是说:“萌萌,妈在呢。天塌不下来。”
窗外的梧桐树叶子,被秋风吹得沙沙响,像是在叹息。我知道,这场风暴,早晚要来。从陈阳第一次踏进我们家门,我就闻到了那股不对劲的味道。那不是穷酸味,也不是什么坏心眼的味道,而是一种……一种被欲望浸泡透了,急于上岸的浮躁味道。
我这辈子,跟针线、布料打交道,什么料子什么底色,上手一摸,心里就有数。看人,也差不多。
第1章 风平浪静下的暗涌
陈阳是林萌的大学同学,一个从山沟沟里考出来的博士,人长得周正,说话办事滴水不漏,脸上永远挂着三分谦逊七分热忱的笑。
第一次上门,他提的礼物很讲究。不是什么华而不实的东西,是一小袋他老家山里产的野山菌,一罐自家酿的蜂蜜,还有一条手工织的围巾,说是他妈妈亲手弄的。
“阿姨,一点土特产,不值钱,就是个心意。”他把东西放在玄关,微微弯着腰,姿态放得很低。
我让他进来坐,给他倒了杯茶。他双手接过去,说了声“谢谢阿姨”,规规矩矩地坐在沙发的边上,腰杆挺得笔直。
林萌一脸幸福地挨着他坐下,叽叽喳喳地跟我介绍:“妈,这就是陈阳。他可厉害了,年年拿国家奖学金,现在在一家大公司做技术研发,是他们那批新人里最受器重的。”
我点点头,打量着眼前的年轻人。
他的确很出色,白衬衫洗得发亮,袖口和领口却有些磨损的痕迹。手上有一层薄薄的茧,不是干粗活留下的,倒像是常年握笔写字磨出来的。眼神很亮,但那光不纯粹,总像隔着一层雾,让你看不真切。
吃饭的时候,他很会照顾人。不停地给林萌夹菜,也给我夹。我做的红烧肉,他吃了一口,眼睛都亮了。
“阿姨,您这手艺太好了!比外面任何一家馆子都好吃。我……我想我妈了,她做的土豆炖肉,也是这个味儿。”他说着,眼圈微微有些泛红。
这话说得很高明。既夸了我的手艺,又不动声色地展现了自己的孝顺和感性,还顺便拉近了和我这个长辈的距离。
林萌心疼地握住他的手,“以后我妈就是,你想吃,让她天天给你做。”
我笑了笑,没接话。
我问他:“小陈,家里还有些什么人啊?”
他立刻放下筷子,坐直了身子,像是在回答老师提问。“我爸妈都在老家务农,身体还算硬朗。下面还有一个弟弟,刚上大学,学费是我在供。”
“哦,那挺不容易的。你一个人在上海打拼,压力不小吧?”我继续问。
“男人嘛,压力大点是应该的。我得努力,让我爸妈,我弟,还有萌萌,都过上好用日子。”他话说得恳切,目光灼灼地看着林萌,满是深情。
林萌被他看得脸都红了,低下了头,嘴角却忍不住地上扬。
一顿饭,吃得其乐融融。陈阳表现得堪称完美,懂礼貌,有上进心,会疼人,对我这个未来的丈母娘也足够尊重。
可我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疑虑,不但没消,反而更重了。
他太完美了,完美得像一个精心编写好的程序,每一个应对,每一个表情,都精准地踩在了点上。一个从底层拼上来的年轻人,身上或多或少会带着些自卑、敏感,或者孤傲,但在他身上,我什么都没看到。他表现出来的,只有自信、感恩和对未来的无限憧憬。
这不正常。
人活着,怎么可能没有一点阴影和棱角?除非,他把那些东西都藏起来了。而一个人处心积虑要隐藏的东西,往往才是他最真实的部分。
送走陈阳后,林萌兴奋地抱着我的胳膊。
“妈,怎么样?陈阳不错吧?你是不是也觉得他特别好?”
我把碗筷收进厨房,淡淡地说:“看着还行。人怎么样,还得慢慢处。”
“哎呀妈,我们都处了两年了!”林萌不满意我的态度,“他对我真的很好,什么都依着我。而且他特别努力,他说,三年之内,他一定要在上海买套房子,给我一个家。”
我一边洗碗,一边说:“买房子是好事。不过萌萌,一个男人对你好不好,不能只看他说了什么,要看他做了什么,更要看他在遇到难处的时候,会做什么。”
“他不会有难处的,他那么能干。”女儿的声音里充满了盲目的崇拜。
我心里叹了口气。我的女儿,从小被我和她爸保护得太好了。她爸走得早,我一个人把她拉扯大,吃的穿的用的,没让她比别的孩子差过。我开着一家小小的旗袍定制店,靠着一针一线,不仅供她读完了名牌大学,还攒下了一份不薄的家底。
她就像温室里的花,没见过外面的风雨,总以为世界非黑即白,人心也只有好坏之分。她不懂,这世上最复杂难测的,就是人心。尤其是一个被贫穷追赶了太久的人心。
第22章 一碗汤里的分量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陈阳来得更勤了,每次都大包小包地提东西,嘴也越来越甜,一口一个“妈”叫得比林萌还亲。
我的旗袍店在一条安静的老街上,前店后院。店面不大,但因为手艺好,用料讲究,来的都是些老客人,生意还算稳定。有时候忙不过来,陈阳也会来店里帮忙,招呼客人,端茶倒水,做得有模有样。
街坊邻居都夸我找了个好女婿,能干又孝顺。连店里帮工的张姐都说:“秀云姐,你这下可放心了,萌萌找了这么个靠谱的男朋友。”
我只是笑笑。
靠谱?也许吧。但我总觉得,他那份殷勤背后,藏着一双时刻在估价的眼睛。
他会不经意地问我:“妈,您这店面是自己的吧?这地段可真好。”
或者在看到我整理布料时感叹:“这么多好料子,得值不少钱吧?您这手艺,真是金饭碗。”
我明白他的意思。他在盘算我的家底。这很正常,人之常情,我不怪他。但我担心的是,他盘算这些,是为了给林萌一个更好的未来,还是为了给他自己一个更快的跳板。
真正的考验,来得比我想象中要快。
那天晚上,林萌和陈阳郑重其事地告诉我,他们准备结婚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但脸上没露出来。“想好了?”
“想好了!”林萌一脸坚定,握着陈阳的手,“妈,我们是真心相爱的。我们想一毕业就结婚。”
陈阳也跟着表态:“妈,您放心,我一定会对萌萌好的。我会用我一辈子去爱她,保护她。”
我看着他们,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问:“那房子呢?工作呢?结婚不是两个人的事,是柴米油盐,是实实在在的日子。”
陈阳立刻说:“工作我已经签好了,就是之前说的那家大公司,待遇很好。至于房子……妈,我和萌萌商量过了,我们想,裸婚。”
“裸婚?”我皱起了眉头。
“对。”林萌抢着说,“我们不要房子,不要车子,也不要彩礼。我们有爱情就够了。我们可以先租房子住,等我们自己奋斗几年,再买我们自己的家。妈,现在年轻人都这样,靠自己,不啃老。”
她这番话说得慷慨激昂,好像不啃老是什么了不起的壮举。
我看着她,心里又气又疼。傻孩子,妈的这点家业,不留给你,留给谁?我怕的不是你啃老,我怕的是你把家底都掏出去,最后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我没看林萌,目光转向了陈阳。“小陈,这也是你的意思?”
陈阳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但很快就恢复了镇定。他握紧了林萌的手,诚恳地说:“妈,我知道,让萌萌跟着我裸婚,是委屈她了。但我现在确实拿不出那么多钱来买房。我向您保证,三年,最多五年,我一定让萌萌住上自己的大房子。现在,我们只想简简单单地在一起,不想因为这些物质的东西,给我们的感情增加负担。”
话说得天衣无缝。
如果我再坚持要房子要彩礼,倒显得我这个当妈的势利、物质,不通情理了。
我没再说什么,起身进了厨房,给他们盛了两碗我刚炖好的鸡汤。
“汤快凉了,先喝汤吧。”
林萌欢天喜地地接过去,以为我这是同意了。
陈阳也松了口气的样子。
我看着他们,慢慢地说:“萌萌,你是我唯一的女儿。你的婚事,我不能马虎。裸婚,听着是挺有骨气的,但日子是过出来的,不是喊口号喊出来的。妈不要你们的钱,妈只想让你有个保障。”
林萌的脸垮了下来,“妈,你怎么又说这个。我都说了,我们有爱情就够了。”
“爱情?”我冷笑了一声,“爱情能当饭吃?能交房租?等你生病了,爱情能替你付医药费?陈阳,你是个男人,你忍心让我的女儿跟着你租一辈子房子,挤一辈子地铁吗?”
我的话有些重,陈阳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林萌“啪”地一下放下碗,站了起来。“妈!你怎么能这么说陈阳?你这是在侮辱他!他有多努力你不知道吗?他没个有钱的爹妈,他只能靠自己!我们裸婚怎么了?我们靠自己双手挣钱,不偷不抢,不丢人!”
“是不丢人。”我平静地看着她,“但妈心疼你。妈不想让你吃我当年吃过的苦。”
“我愿意!我爱他,我愿意跟他一起吃苦!”林萌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气氛僵到了极点。
陈阳站起来,走到我们中间,打着圆场。“妈,萌萌,你们别吵。这事怪我,是我没本事,不能给萌萌一个好的生活条件。妈,您别生气,您的担心我都能理解。您放心,我就是砸锅卖铁,也不会让萌萌受委屈的。”
他拉着林萌坐下,又给我倒了杯水,“妈,您消消气。我们再商量,再商量。”
一场关于婚事的讨论,就这样不欢而散。
那天晚上,我一夜没睡。我想起了林萌她爸。我们结婚的时候,也是什么都没有,住在一个不到十平米的小屋子里。冬天漏风,夏天漏雨。我怀着林萌的时候,半夜腿抽筋,他能爬起来给我揉半宿。我生林萌难产,他在产房外哭得像个孩子。
我们是穷,但我们的心是热的,是踏实的。
可陈阳,我从他身上,感受不到那份踏实。我看到的,更多的是野心和算计。
我不能把我的女儿,交给一个我看不透的男人。
第3章 看不见的“家人”
母女之间的冷战,就这么开始了。
林萌搬去了学校宿舍,好几天不回家,电话也不接。我知道,她在用这种方式跟我抗议。
我心里难受,却也狠下心来。这件事,我不能让步。这不是固执,这是一个母亲的直觉。
店里的张姐看我整天魂不守舍,劝我:“秀云姐,儿孙自有儿孙福。萌萌都那么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你就别跟着瞎操心了。我看那小伙子挺好的,对萌萌也是真心的。”
我摇摇头,“张姐,你不懂。有些东西,装是装不出来的,但不好的东西,却能藏得很好。”
我决定,我得亲自去一趟陈阳的老家。
我不是要去搅黄他们的婚事,我只是想去看看,是怎样的一方水土,养出了这样的一个年轻人。我想去看看他口中那“身体还算硬朗”的父母,和他那个“刚上大学”的弟弟。
我跟店里请了几天假,说回老家看看。然后买了张去往那个偏远山区的火车票。
那是个坐了十几个小时绿皮火车,又转了三个小时长途汽车,最后搭着一辆三轮摩托颠簸了一个多小时才到的地方。
黄土,泥墙,满眼的贫瘠。
我按照陈阳身份证上的地址,找到了他的家。那是一座摇摇欲坠的土坯房,院墙都塌了半边。
一个头发花白、佝偻着背的老妇人正在院子里喂鸡。看到我这个陌生人,她一脸警惕。
我走上前,放缓了声音:“阿姨,您好。我问一下,这里是陈阳家吗?”
听到“陈阳”两个字,老妇人的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暗淡下去,警惕地问:“你……你是谁?你找俺家阳阳干啥?”
“我是他……在上海的一个远房亲戚。这次路过,顺便来看看你们。”我撒了个谎。
老妇人半信半疑地把我让进屋。屋里一股潮湿的霉味,光线昏暗,几乎没什么像样的家具。墙上,贴满了陈阳从小到大的奖状,那是这个家唯一的亮色。
一个干瘦的老人躺在炕上,不停地咳嗽着。
“这是陈阳他爸。”老妇人指了指,叹了口气,“前几年在矿上砸断了腿,落下了病根,现在离不开人了。”
我的心沉了下去。这和陈阳口中“身体还算硬朗”的父母,相差太远。
聊了几句家常,我把话题引到了陈阳的婚事上。
“阳阳在上海有对象了,那姑娘可好了,长得跟仙女似的,还是个大城市里的独生女。”老妇人说起这个,脸上终于有了点笑意,“阳阳说了,等他结了婚,就把我们都接去上海享福。”
“那敢情好啊。”我附和着。
“可不是嘛。”她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对我说,“就是……城里姑娘结婚,讲究多。阳阳说,女方家条件好,陪嫁都得上百万。我们家这个情况,彩礼也拿不出多少,阳阳正为这事发愁呢。”
我心里一惊,“陪嫁上百万?”
“是啊,阳阳在电话里说的。他还说,他那个丈母娘,可厉害了,有点看不起他。所以啊,他得争口气。他跟他弟说了,等他结了婚,拿到那笔陪嫁,就立马给他弟在县城买套房娶媳妇。”
老妇人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我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了。
原来是这样。
原来他口中的“裸婚”,只是为了麻痹我和林萌的缓兵之计。
原来他那份“深情”,背后是如此赤裸裸的算计。他不是爱我的女儿,他是爱我女儿背后所能带给他的一切——上海的户口,优渥的家境,还有那笔他臆想出来的“百万陪嫁”。
他要的,是踩着我女儿的肩膀,去够一个他靠自己够不着的天堂。
从陈阳家出来,我的腿都是软的。
山里的风很冷,吹得我脸上生疼。我突然觉得很可悲,为陈阳,也为我的女儿。
陈阳的可悲在于,他被贫穷和原生家庭的重担压得喘不过气,以至于把婚姻当成了改变命运的交易。他或许也曾有过真心,但在巨大的现实压力面前,那点真心,早就被磨得面目全非了。
而我的女儿,她的可悲在于,她把这个男人当成了全世界,却不知道,自己只是这个男人奔向全世界的垫脚石。
第4章 嫁妆
我从陈阳老家回来后,大病了一场。
不是身体上的病,是心病。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这件事,我该怎么告诉林萌。
直接告诉她我调查的结果?她不会信的。她只会觉得我卑鄙,为了拆散他们,不择手段地去调查人家的隐私。到时候,只会把她推得更远。
我必须让她自己看清楚。
等身体好利索了,我给林萌打了个电话,语气缓和了许多。
“萌萌,回家来吃饭吧。妈想你了。”
林萌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最后还是答应了。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大桌子她爱吃的菜。陈阳也跟着一起来了。他看到我,还是一如既往地热情,“妈,您身体好点了吗?看您都瘦了。”
我点点头,“没事了,老毛病了。”
饭桌上,气氛有些沉闷。
我主动开了口:“萌萌,小陈,你们结婚的事,妈想通了。”
林萌和陈阳都抬起头,惊讶地看着我。
“妈不反对你们裸婚。”我慢慢地说,“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想法,我这个当妈的,不能太守旧。你们想靠自己,是好事,我支持。”
林萌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她激动地站起来,“妈!您说的是真的?您真的同意了?”
“坐下。”我示意她冷静,“我话还没说完。”
我顿了顿,看着陈阳,一字一句地说:“我同意你们裸婚。彩礼,我一分不要。房子车子,你们自己以后努力去挣。但是,我有个条件。”
“妈,您说!”陈阳立刻表态,“只要我们能做到,一定答应您。”
“我的条件就是,我们家的嫁妆,也一分没有。”
这话一出口,空气瞬间凝固了。
林萌愣住了,她大概没想到我会提这个。在她看来,我同不同意他们裸婚才是关键,至于嫁妆,她根本没想过。
而陈阳的脸色,则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他脸上那招牌式的笑容,第一次消失了。
“妈,您……您这是什么意思?”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但比哭还难看。
“意思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我平静地看着他,“你们追求的是纯粹的爱情,不被物质玷污。那我们就贯彻到底。你们不要彩礼,我也不给嫁妆。这样才公平,不是吗?”
林萌急了,“妈!你怎么能这样!哪有嫁女儿不给嫁妆的?我们家又不是没这个条件!”
“条件是有。”我看着她,眼神变得严厉起来,“但这嫁妆,给不给,怎么给,得由我这个当妈的说了算。你现在一心只要爱情,什么都不顾。可万一,我是说万一,以后你们的日子过得不顺心,你连个退路都没有。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往火坑里跳。”
“我不是跳火坑!陈阳他会对我好的!”林萌哭着喊道。
“好不好,不是嘴上说的。”我的目光,始终锁定在陈阳身上。
从我说出“没有嫁妆”那刻起,他就一直沉默着。他低着头,没人看得清他脸上的表情。但我能感觉到,他身上那股温文尔雅的气质,正在一点点剥落,露出底下坚硬冰冷的内核。
过了好久,他才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已经没有了往日的恭敬和热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冷冷的审视和探究。
“妈,您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会?”他的声音也冷了下来。
“我能对你有什么误会?”我反问。
“您是不是觉得,我跟萌萌在一起,是图你们家的钱?”他终于把话挑明了。
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小陈,我这家小店,连带着这套房子,地皮,还有我这些年攒下的布料、手艺,零零总总加起来,市价大概在五百万左右。这,就是我准备给萌萌的嫁妆。”
“五百万”这个数字,像一颗炸雷,在陈阳的耳边响起。他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我看得清清楚楚。
“我本来想着,等你们结婚,就把这些都过户到萌萌名下。店,可以交给你们打理。你们要是没兴趣,把店盘出去,拿着这笔钱去买个大房子,做点小生意,也够你们一辈子衣食无忧了。”
我看着他,语气很慢,但每个字都像锤子,一下下敲在他的心上。
“但是现在,我改主意了。我这五百万的嫁妆,一分钱都不会拿出来。除非……”
“除非什么?”他急切地追问,连伪装都忘了。
“除非,我能看到你对萌萌是真心的。不是图我们家的钱,不是想找个跳板,而是真心实意地想跟她过一辈子。”
我把那面看不见的镜子,举到了他的面前。
第5章 镜子碎了
那顿饭,最终还是不欢而散。
陈阳几乎是摔门而去的。林萌追了出去,客厅里只剩下我,和一桌子渐渐变凉的饭菜。
我没有去收拾,就那么静静地坐着。我知道,鱼饵已经放下,就看鱼儿什么时候咬钩了。
林萌一夜未归。
第二天下午,她回来了,眼睛又红又肿,像两颗熟透的桃子。
她一进门,就把包摔在沙发上,冲我吼道:“妈!你满意了?你现在满意了吧!”
我给她倒了杯温水,“怎么了?”
“你还问我怎么了?”她哭着说,“陈阳要跟我分手!他说你根本就看不起他,你说的那些话,就是在羞辱他!是在用钱考验他!”
“我没有考验他,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我平静地说,“如果他真的爱你,真的像你们说的那样,只在乎爱情,不在乎物质,那有没有这五百万的嫁装,又有什么区别呢?”
“当然有区别!”林萌的情绪很激动,“这是态度问题!这是你对他的尊重问题!你从一开始就戴着有色眼镜看他,觉得他穷,觉得他配不上我,觉得他图我们家的钱!你伤了他的自尊心!”
“自尊心?”我冷笑,“一个男人的自尊心,如果建立在女方家的嫁妆上,那这自尊心,也太廉价了。”
“你……”林萌被我噎得说不出话来,眼泪掉得更凶了。
看着她伤心欲绝的样子,我心里也不好受。但我知道,现在还不是心软的时候。长痛不如短痛。
“萌萌,你坐下,妈跟你好好聊聊。”
我把她按在沙发上,抽了张纸巾给她擦眼泪。
“你告诉妈,陈阳昨天晚上,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林萌抽抽噎噎地,把昨晚的争吵断断续续地告诉了我。
原来,陈阳一出门,就对林萌大发雷霆。他质问林萌,是不是早就知道我的想法,是不是母女俩合起伙来耍他。
他说:“根本就没安好心!什么叫没有嫁妆?她就是想让我净身出户,以后在你们家抬不起头来!她就是想让你看看,我一听没钱,就打了退堂鼓,好证明她那套‘穷小子都是为了钱’的理论是对的!”
林萌拼命地解释,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可陈阳根本听不进去。他越说越激动,甚至说出了更难听的话。
“五百万!她说得轻巧!那是她一辈子的心血,她凭什么不给你?她不给你,不就是防着我吗?林萌,我为你了,连裸婚都答应了,我家里人那边我怎么交代?我弟弟结婚买房子的钱怎么办?我爸看病的钱怎么办?我指望你,你倒好,一句话,就把我们所有的未来都堵死了!”
林...萌...听到这里,也懵了。
她从来不知道,陈阳身上还背着这么沉重的担子。她也从来没想过,他们所谓的“爱情”,竟然还捆绑着他弟弟的婚房和他父亲的医药费。
她问陈阳:“你之前怎么没跟我说过这些?”
陈阳当时就愣住了,大概是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他支吾了半天,才说:“我……我是不想让你有压力。我想自己扛着。”
“那……那你说的‘拿到陪嫁’是什么意思?”林萌颤抖着问。
这句话,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
陈阳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他知道,自己最隐秘的心思,被戳穿了。
恼羞成怒之下,他口不择言:“什么意思?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林萌,你别那么天真了行不行?现在这个社会,没有钱,谈什么爱情?谈什么未来?我辛辛苦苦读了那么多年书,从山沟里爬出来,我不是为了来上海跟你谈一场风花雪月的恋爱的!我是要扎根!是要改变我们全家的命运!”
“所以……所以你跟我在一起,就是为了我们家的钱?”林萌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我爱你!我也是爱你的!”陈阳急于辩解,却显得那么苍白无力,“但光有爱有什么用?爱能让我爸的病好起来吗?爱能让我弟娶上媳妇吗?有那五百万,她稍微匀一点出来,我们所有的问题不都解决了吗?她为什么那么自私!”
镜子,终于碎了。
碎得那么彻底,那么猝不及防。
林萌呆呆地坐在那里,看着眼前这个因为欲望而面目狰狞的男人,觉得无比陌生。
她一直以为的良人,她不惜与母亲反目也要嫁的男人,原来从头到尾,只是把她当成了一块通往富贵生活的跳板。
他那些深情的凝视,温柔的誓言,体贴的照顾,背后都清清楚楚地标着价码。
第6章 最后那通电话
林萌说完这一切,趴在沙发上,哭得撕心裂肺。
她所有的爱情信仰,在一夜之间,全部崩塌了。
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抱着她,任由她的眼泪浸湿我的肩膀。我知道,这种痛,只能她自己扛过去。别人谁也替代不了。
哭了好久,她才渐渐平静下来。
她抬起通红的眼睛,看着我,声音沙哑地问:“妈,你……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我点了点头。
“什么时候?”
“在我去了一趟他老家之后。”
我把我看到的,听到的,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包括他家徒四壁的房子,他病重的父亲,和他母亲口中那“拿到陪嫁就给弟弟买房”的计划。
林萌听完,惨然一笑。
“原来……原来我才是那个最傻的人。所有人都看清了,只有我,还活在自己编织的童话里。”
她站起身,走进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
我知道,她需要时间,需要一个人静一静。
接下来的几天,林萌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也不说话。我把饭菜端到她门口,她也不开门。
我心急如焚,却又无计可施。
直到第三天晚上,她的房门终于开了。她走了出来,人瘦了一圈,脸色苍白,但眼神却异常平静。
她走到我面前,说:“妈,我想再见他一面。我想当面问清楚。”
我看着她,知道这是她必须走完的流程。不亲耳听到,不亲眼看到,她心里那个结,就永远解不开。
“好。妈陪你去。”
“不,我自己去。”她摇了摇头,“这是我自己的事,我要自己解决。”
第二天,林萌约了陈阳在一家咖啡馆见面。
我没跟着去,但我偷偷跟在了后面。我怕她吃亏。我坐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用一本杂志挡着脸,看着他们。
林萌很平静,没有哭,也没有闹。
陈阳看起来很憔悴,也有些不耐烦。
他们说了些什么,我听不见。但从他们的表情看,谈得并不愉快。
大概过了半个小时,陈阳的手机响了。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走到窗边去接电话。
咖啡馆里很安静,他大概以为离得够远,说话的声音不自觉地大了起来。
断断续续的几句话,像针一样,扎进了在场每个人的耳朵里,也扎进了我女儿的心里。
“妈,你别催了!……什么?又没钱了?……我说了,那事黄了!那个老太婆精得跟鬼一样,一分钱都不肯出!”
“什么陪嫁!连根毛都没有!还想让我给她女儿当牛做马,想得美!”
“分了!早分了!这种城里大小姐,娇气得要死,谁伺候得了?……行了行了,我知道了,我再想办法打钱回去……”
电话挂断。
整个咖啡馆里,一片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陈阳和他面前脸色惨白的林萌身上。
陈阳也意识到了不对,他转过身,看到林萌那张毫无血色的脸,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张了张嘴,想解释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林萌站了起来。
她没有看他,径直朝门口走去。
从他身边经过的时候,她停了一下,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轻轻地说了一句:
“陈阳,谢谢你。谢谢你让我看清了,什么是爱情,什么……是人性。”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咖啡馆。
我赶紧结了账,追了出去。
秋日的阳光下,我女儿的背影,单薄,却挺得笔直。
我知道,她长大了。
第7章 穿针引线
回家的路上,林萌一言不发。
她没有哭,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眼神空洞得像一口枯井。
我知道,哀莫大于心死。此刻的沉默,比任何声嘶力竭的哭喊都更让我心疼。
到家后,她把自己关进房间,整整一天一夜。
我没有去打扰她。有些伤口,需要时间来舔舐;有些道理,需要独自去想通。我能做的,只有陪伴和等待。
第二天傍晚,她打开房门,走了出来。
“妈,我饿了。”这是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连忙转身走进厨房,“等着,妈给你下碗面。”
一碗热气腾腾的阳春面,卧着一个金黄的荷包蛋,撒上几点翠绿的葱花。
她坐在餐桌前,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吃得很慢,很认真。
吃完,她把碗洗干净,放回橱柜。然后,她走到我身边,轻轻地抱住了我。
“妈,对不起。”她的声音闷闷的。
我拍着她的背,“傻孩子,跟妈说什么对不起。是妈不好,妈应该早点告诉你的。”
她摇摇头,“不怪你。你告诉我,我也不会信的。有些跟头,是命中注定要自己摔的。摔过了,才知道疼,才知道以后该怎么走路。”
那一刻,我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
我的女儿,没有被这场风暴击垮。她虽然受了伤,但骨头里那份坚韧,还在。
从那天起,林萌像是变了一个人。
她不再提陈阳,也不再沉浸在失恋的痛苦里。她开始帮我打理店里的生意。
我这家旗袍店,名叫“锦云坊”,是我和我先生一起开的。他负责设计,我负责裁剪缝制。他走后,设计的活儿也落到了我头上。这些年,我一直坚持着手工制作,一针一线,都透着传统手艺的温度。
林萌以前对这些是不感兴趣的。她觉得这是老掉牙的东西,费时费力,赚不了大钱。
但现在,她每天都待在店里,看我如何量体,如何画版,如何下剪,如何刺绣。
她看得特别认真。
有时候,她会拿起一块布料,在灯下仔细地看上面的纹理。有时候,她会拿起我绣好的一个盘扣,摩挲许久。
一天,她对我说:“妈,我想跟你学做旗袍。”
我有些惊讶,但更多的是欣慰。
“这可是个苦差事。一坐就是一天,熬眼睛,伤颈椎,你受得了吗?”
“我受得了。”她的眼神很坚定,“以前我觉得,这些东西离我很远。现在我才明白,这不只是一件衣服,这是我们家的根。爸走了,这个根,不能断在你手里。”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湿了。
我把我压箱底的本事,毫无保留地教给她。
从最基础的认料、画线、穿针,到复杂的滚边、盘扣、刺绣。
她的手很巧,学得很快。更重要的是,她的心,能静下来。
穿针引线之间,那些曾经的伤痛,仿佛也被一针一线地抚平、缝合。她的话渐渐多了起来,脸上也重新有了笑容。
我们母女俩,每天在店里忙碌着。阳光透过老街的梧桐树叶,斑驳地洒在那些五彩的丝绸锦缎上,也洒在我们身上。
日子,安静而充实。
我常常看着她专注的侧脸,想起她爸爸。他当年教我的时候,也是这样,手把手,不厌其烦。
血脉和技艺的传承,就是这样吧。像一条温柔的线,穿过岁月的风风雨雨,把一家人的心,紧紧地连在一起。
那五百万的嫁妆,我没有再提。
但我们都知道,真正的财富,不是那个冷冰冰的数字。
而是这间小小的店铺,是这门能安身立命的手艺,是我们母女间失而复得的信任和理解,是那些用再多钱也买不来的,踏踏实实的日子。
第8章 日子是块素锦
转眼,两年过去了。
林萌已经能独当一面了。她不仅学会了我所有的手艺,还在传统旗袍的设计里,融入了很多年轻、时尚的元素。
她设计的旗袍,既保留了古典的韵味,又符合现代人的审美。很多老客人都带着自己的女儿、儿媳来光顾,店里的生意比以前更好了。
她还学会了用网络。开了个网店,搞起了直播,把我们的手工旗袍,卖到了更远的地方。
看着她每天忙得脚不沾地,神采飞扬的样子,我由衷地感到高兴。
她再也不是那个躲在爱情童话里,不食人间烟火的小姑娘了。她找到了自己的价值,找到了自己真正热爱并愿意为之奋斗一生的事业。
至于陈阳,我后来也听说了一些他的消息。
据说他离开上海,去了深圳。靠着他的高学历,进了一家不错的公司。他很拼,也很聪明,很快就升了职,加了薪。
听说,他用最快的速度,在老家县城给他弟弟买了房,娶了媳妇。也把他父母接到了身边。
他实现了他的目标,用他的方式。
我不知道他午夜梦回的时候,会不会想起那个曾经愿意为他“裸婚”的上海姑娘。
或许会,或许不会。
但这都已经不重要了。他和我女儿,就像两条相交后又迅速分开的直线,各自奔向了不同的人生轨道。
没有谁对谁错,只是选择不同,追求不同罢了。
一个周末的下午,店里不忙。林萌泡了一壶茶,我们俩坐在后院的桂花树下,聊天。
她突然问我:“妈,你恨过陈阳吗?”
我想了想,摇了摇头。
“谈不上恨。只是觉得可惜。他是个聪明人,也是个能吃苦的人。如果他能走得正一点,慢一点,凭他的能力,该有的,迟早都会有。可他太急了,急于求成,急于摆脱过去,结果,反而走上了一条岔路,丢了更宝贵的东西。”
“那……如果当初,你没有拿出那五百万来试探他,我们是不是就结婚了?”她又问。
“可能会。”我看着她,认真地说,“但那样的婚姻,就像一件用了劣质布料做的旗袍,看着光鲜,穿不了多久,就会抽丝,会变形。到时候,再想补,就难了。妈只是提前让你看到了那块料子的底色而已。”
林萌沉默了。
过了很久,她笑了,笑得云淡风轻。
“妈,你说得对。幸好,我还有机会,换一块好料子,重新给自己做一件嫁衣。”
她的目光,落在院子里晾晒的那些布料上。
有素雅的棉麻,有华丽的织锦,有温润的真丝。阳光下,它们泛着柔和的光。
我知道,她说的“嫁衣”,不一定是指婚姻。更是指她未来的人生。
日子,就像一块未经裁剪的素锦。有的人,急于在上面绣满龙凤,填满富贵,结果针脚错乱,一塌糊涂。
而有的人,愿意静下心来,一针一线,慢慢描摹。或许没有那么繁花似锦,但针脚细密,纹理清晰,经得起岁月的摩挲。
我想,我和我的女儿,都选择了后者。
至于未来,她会不会再遇到爱情,会不会嫁人,我已经不那么焦虑了。
因为我知道,一个手里有手艺,心里有底气,眼里有光的姑娘,无论走到哪里,无论遇到谁,都能把自己的日子,过得像一块质地上乘的锦缎,温润,而有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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