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江苏南通的一个小小县城。夜色很快吞没了乡间那些尘土飞扬的泥土路。房屋低矮，风吹着树叶沙沙，悄无声息中，一对知青情侣怀里紧紧搂着刚出生的小女儿。孩子的脸有着让人心里一软的圆润肉感，睡得很沉。两人的手不时交错，目光避开彼此，但眼里分明压着沉甸甸的不安。

每个父母都可能幻想自己孩子将来的样子，对吧？但唯有这对男女，此刻只在思考一个问题，该怎么把孩子悄悄留给别人。不是因为他们绝情，而是现实像块石头砸在他们头上。顾荣华和赵根发，都是大城市下放到农村的知青。小城再安静，终究不能给未来留条后路。未婚先育，不光是道德问题，更有生活安全的大问号。传出去，资格、工作、甚至城市的前途都会灰飞烟灭。

每个人都觉得自己不会遇到这样的问题。但顾荣华却真实地陷进去了。她走到这里，不见糖果罐，也没有小时候妈妈给她买的裙子，衣服换成了洗到发白的粗布。做事前从没在意钞票和粮票的事，这次躲进偏远村落，不再有便利、热闹、哪怕是个像样的集市。生活变成了被锄头磨出的老茧，每天不是种田就是想办法混口饭吃。刚来时她还觉得有点意思。新鲜劲过了，枯燥才是全部。

很多人说时间是最好的解药。对顾荣华而言，她不信。日子枯，身边全是陌生人，不知怎么走到头。赵根发出现了。有时，一句问候、一个动作、哪怕是悄悄分担点农活，都足够让她有点依靠。其实他也很年轻，两个城里来的孩子各在泥地摸爬滚打，都渴望能有个人说说话。赵的外表很出众，在生产队算得上是头号人物，当然，这话顾荣华自己也不会明说。

时光里藏不住什么。顾荣华样貌也出挑，在一群晒得黝黑的青年男女里，站出去就又干净又文气。愿意捎带帮点农活的人，两天不到就暖了情分。慢慢地，两个人成双成对，但小心翼翼，生怕被人察觉。谁不曾想象过未来呢？一切还未发生前，顾荣华相信只要再坚持几年，高考恢复了，大家都能有一场漂亮的逆袭。

可偏偏，再好的憧憬也比不过身体的变化来得实诚。激情过去，却没法预演之后的后果。怀孕的消息像个巴掌，把两个人都劈懵了。放在今天，也许用几天就能办好结婚手续。可那时候，结婚要见家长，要单位批示。从两个人到家庭，最快也要好几个月。最尴尬的是，他们父母一个都不知道这事。隐瞒到现在，不啻是堆高了风险。

有些路明知不能走，还会去试。有人劝他们放弃这个孩子。打胎的事当时不是随便能做，得医院开证明，没有条子寸步难行。乡下赤脚医生能解决流感，但这种事一旦出问题，后果无法想象。拖到顾荣华肚子大了，藏都藏不住，谎言败露在即。偏偏在最狼狈的时候，赵根发像抓住救命稻草，找关系调去了江苏南通的另一个小村，企图拖延一下才好脱身。

新环境、新身份。顾荣华租了间阴暗小屋，整日闭门不出。赵根发出去干活，回家带点做好的菜。孕期无法隐瞒，身边除了赵根发，所有人都觉得她是个病号。她待在床上，唯一念想就是肚子里的胎动。生活变成一团浆糊。到了九个月，赵根发摸爬滚打，托人请来当地的接生婆。整个过程极其狼狈，只能用点“封口费”让对方不给外人透露。终于，女儿平安出生。所有细节里，最讽刺的是，顾荣华和赵根发一边觉得孩子是自己的累赘，一边无法自控地一次次抱紧她。

可惜，现实根本没留时间让他们做父母。疑窦暗生，同事突然说单位要来家里调查，他们俩差点瘫坐在地上。如果孩子还在，暴露只是分分钟的事。急得团团转。夜色沉沉，短短几个小时里，两个人商量出唯一能想象的办法——把女儿悄无声息留在最近的部队营区门口。顾荣华哭了整个夜晚，第二天清晨亲手把孩子放下，转身时几乎站不稳。

凄厉、愤怒、绝望和迷茫，这些情绪像垃圾堆积在她的心里。赵根发以为，回家睡一觉一切都会过去，可顾荣华见到孩子用过的小花毛巾后又想折回去。这种犹豫，不是一句道歉可以给出的安慰。赵根发止住了她，所有人都心如刀割。第二天领导到家里巡查，看了房间，没有孩子，表面上他们都松了一口气。可实际上，顾荣华再没法过普通生活。

那些天，她像丢了魂，找遍路边、又追问附近住户，没有一点线索。女儿的下落成了谜团。两人最终分手，皆因伤痕难以抚平。不过，也许赵根发并不是铁石心肠，只是与顾荣华命数不同，日后再无交集。

顾荣华终于回到大城市，却再也见不到一丝熟悉的温度。亲人供她一份安稳的工作，尝试嫁人，然而阴影太深，婚姻只维持了短短几年就无疾而终。孤单的日子里，她变得更加要强，赶上时代机会，后来竟成了小有成就的女企业家。外人眼里光鲜靓丽，可她自己心知肚明，这一生再风光，也弥补不了当年那一夜的别离。

时间过得真快，38年后。顾荣华已年过花甲，每每想起那个孩子，夜里仍会突然坐起来喘气。2014年，她终于决定参加央视《等着我》节目，讲出自己的故事。六十多岁的她，在镜头前展示自己画在手心的那道掌纹，说这是女儿的，指着照片，又提起女儿脚踝上的胎记。这画面让多少观众一时间红了眼眶！寻亲的过程并不顺利，那年头线索稀碎，本地资料时常调不齐，老一辈人也渐渐淡忘往事，节目组一连翻查档案，又走访南通的医院、孤儿院，绕了一圈谢天谢地终于有所收获。

原来女儿当天被部队送往最近的孤儿院，后来，一对医生和工程师夫妇把她收养。今年38岁的琦琦，性格和顾荣华某些地方还真像——有种不肯服输、总是爱笑的劲头。琦琦成年后已知道真实身世，没什么怨恨，生活里被养父母照顾得很好。有人暗地问她想不想找亲生父母，她显得不以为然，说自己现在很幸福。她也成家立业了，从事小儿推拿，算是间接把温情传递了下去。打开的门，顾荣华第一眼就认出了琦琦，两人抱在一起，现场的人看得都绷不住。那个场景，不管多少次回放，总有种厚重与轻盈交错的错觉。

顾荣华不算得到全部的救赎，但依然有人觉得她太自私。不过，凡事总有一体两面。倘若当年孩子没被抛弃，顾荣华和赵根发会不会因此穷困潦倒？也有可能按原定轨迹活得更好。这种事。谁也说不清，道理太多说起来又像空话。

同样是失散，养父母小心翼翼呵护琦琦，琦琦也真心回报。琦琦甚至安慰顾荣华，说每个人都有苦衷，她自己有了孩子后，明白父母有时是被迫选择。38年，亲生与养育，终究拉上并列符号。不再深追谁对谁错，只剩相见时的一瞬模糊和释然，一些难言的情绪，在偶然相逢里得到安放。

顾荣华曾经极力自责，却在拥抱琦琦的时刻松了一口气。人生想要尽善尽美终究不现实，但老来无憾又谈何容易。有些人即使做出了最难的决定，也会在不知不觉间和痛苦和解。有人说顾荣华和赵根发永远都是机会主义者，也许吧？也许不是，他们只是普通人。

现在回头看，这一切是否值得，答案早就藏在那些未曾表达出口的、闪烁其辞的沉默里。

有些故事，展开即是尾声，每个人都在自己的琐碎中等待一场久违的相见。38年风雨走到今天，这家庭的残破、失落和重聚，也已成为彼此心头不能轻易放下却又终究释怀的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