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眼泪的告别
"大姑这是啥意思?奶奶的葬礼上连一滴眼泪都没掉,现在又急着走,是嫌我们这穷地方待不下去了?"村口的杨婶子嗓门不小,说话时还不忘往周围人群里瞟一眼。
我叫周文生,是个普通的县城中学教师,教的是初中数学。
这次回到老家参加奶奶的葬礼,却意外见证了一场迟来的和解。
老家在河北省一个叫平安屯的小村庄,距离县城有三十多里地。
奶奶走得很安详,睡着了就再也没醒过来,享年八十九岁。
村里人都说奶奶是个有福气的人,儿孙绕膝,没受什么病痛折磨。
葬礼按照农村的习俗办得很热闹,出殡那天,村里人几乎都来了,披麻戴孝,吹吹打打,场面很是隆重。
但我注意到,大姑周春花全程都面无表情,没有掉一滴眼泪。
大姑今年已经六十五岁,是我父亲的长姐,早年嫁到了省城,成了难得的工人家属。
那是五十年代末,正是全国大兴工业建设的时候,能嫁到城里是多少农村姑娘的梦想。
我小时候,村里人都羡慕大姑,说她"跳出农门",吃商品粮,不用挨饿受冻。
可奶奶却从不为此自豪,反而常常念叨:"春花那个死丫头,嫁出去就是泼出去的水,连年都不回来看一次。"
记得小时候每逢农闲,村里人喜欢聚在一起拉家常,奶奶总会说起大姑的"不孝"。
"你们说说,那春花,跟着她那工人爷们儿进了城,连个招呼都不带打的,一年到头见不着人影。"
"城里人哪,不跟咱农村人一样,那心早就野了。"杨婶子总是这么应和着。
奶奶有六个子女,大姑排行老大,下面还有三个弟弟两个妹妹。
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奶奶偏爱小儿子,也就是我的父亲周建国。
家里好东西总是留给父亲,就连那台珍贵的"红灯牌"收音机,也是专门给父亲买的。
大姑每次回来看到这情形,总是沉默不语,第二天天不亮就走了。
记得我七八岁那年,大姑回来过一次,带了一些城里的糕点和布料。
奶奶收下东西后,却在背后嘀咕:"城里人了不起啊,拿这些东西来显摆。"
那天晚上,我看见大姑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发呆,月光照在她脸上,显得格外憔悴。
第二天,当我起床时,大姑已经走了,奶奶说她一大早就赶车去了省城。
小时候问奶奶:"为啥大姑来了没住几天就走?"奶奶撇撇嘴:"城里人,嫌咱农村脏,住不惯呗。"
后来每逢春节,大姑来得越来越少,有时三五年也不见人影。
八十年代初,村里开始有人家装上了"大喇叭"电话,靠着吼的方式和外地亲戚联系。
但大姑家却一直没有装电话,奶奶从来没有和大姑通过电话。
"不联系就不联系,她有她的活法,我有我的活法。"奶奶总是这么说。
九十年代,父亲在县城买了房子,想接奶奶去享清福,但奶奶却坚持要留在村里。
"死了埋在这儿方便,跟你爷爷躺一块儿。"奶奶倔强地说。
那时候,村里的电视机还是稀罕物,十户人家也不一定有一台。
父亲专门给奶奶买了一台十四寸的黑白电视机,奶奶却说看不懂,放在堂屋里积灰。
每到周末,父亲会骑着那辆"永久牌"自行车,带着我从县城回老家看奶奶。
奶奶总是早早准备好饭菜,荤素搭配得很是丰盛,我们一家坐在一起吃饭。
吃完饭,奶奶会从柜子里拿出糖果给我,然后问父亲一些村里的闲事。
但从来不会问起大姑的消息,好像这个女儿已经从她的记忆中抹去了。
直到奶奶去世,大姑才又回到这个阔别已久的老家。
葬礼那天,乡亲们三三两两地议论着大姑的"无情"。
"瞧瞧,春花那张脸,比城墙还硬,娘都走了,眼泪都挤不出来一滴。"
"城里人哪,心都是冷的。"杨婶子撇着嘴巴说。
大姑站在灵堂前,面无表情,眼眶干涸如秋日的井。
我站在一旁,看着大姑消瘦的身影,不知为何,心里却有些隐隐的难过。
送完殡,大姑就收拾起行李,说要赶下午的车回省城。
"算完账再走也不迟。"父亲冷冷地说,声音像冬日的北风,刮得人心里发颤。
我以为又要吵起来,没想到大姑只是点点头,跟着父亲进了堂屋。
我好奇地跟了进去,却见父亲从柜子深处拿出一个发黄的账本,递给大姑。
那是一本用线装订的老式账本,封面已经泛黄,边角磨损得厉害。
"娘留下的,你自己看吧。"父亲的语气缓和了许多。
大姑接过账本,翻开那泛黄的纸页。
那一刻,我看见她的手在颤抖,像是风中的树叶。
账本上密密麻麻记录着日期和数字:"1975年2月,春花寄来15元","1980年春节,春花寄来50元","1985年冬,春花寄来100元"……
翻到最后几页,记录依然继续:"2020年,春花寄来1500元","2023年,春花寄来2000元"。
三十多年,从未间断。
每一笔钱款都记录得清清楚楚,字迹从最初的工整到后来的歪歪扭扭,见证了奶奶年岁的增长。
"那时候,十五块钱可以买两袋面粉啊。"父亲的声音不再冰冷,带着几分感慨,"那会儿公社食堂刚散,家家户户都缺粮食。"
父亲点燃一支"红塔山"香烟,深深吸了一口。
"娘嘴上不说,可每次收到你的钱,都要我给你写回信,就是不让我说她收到钱了。"
屋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墙上那个老式挂钟"滴答滴答"的声音。
"她总说你嫌弃咱农村穷,但你寄来的钱,她一分不少地都存起来了。"
父亲吐出一口烟雾,"后来家里条件好了,她就把钱都存进了信用社,说是留着给你养老。"
大姑的眼睛依然干涩,只是肩膀微微颤抖。
她把账本还给父亲,轻声说:"建国,我该走了。"
父亲没有说话,只是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递给她。
那是一个蓝底白花的老式布包,系带处已经磨损,但仍然保存完好。
"这也是娘留下的,说是等她走了,一定要给你。"
大姑打开布包,里面是几张泛黄的照片——她少女时代的样子,穿着崭新的蓝布褂子,扎着两条辫子,笑容灿烂。
那种笑容,我从未在大姑脸上见过。
照片背面,有奶奶歪歪扭扭的字:"我闺女春花,最懂事的一个。"
大姑的手指轻轻抚过那行字迹,仿佛在触摸某种遥远的记忆。
"妈以前常说,我是她生的第一个孩子,吃了不少苦头。"大姑轻声说,声音有些哽咽。
父亲点点头:"是啊,那时候家里条件差,你帮着照顾我们几个,没少受累。"
"建国,你还记得那年你得肺炎,差点没救过来吗?"大姑突然问道。
父亲愣了一下,似乎在搜寻那段被岁月模糊的记忆。
"妈一个人背着你,走了十多里地去公社医院,那天下着大雨,路上几次摔倒。"
大姑的眼睛望向远处,仿佛在看着那个遥远的雨夜。
"当时我才十岁出头,在家看着其他几个弟弟妹妹,害怕得直哭。"
父亲沉默了,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后来你好了,妈抱着你,说什么也不会让你再吃苦头。"
大姑的声音平静,却带着说不出的沉重。
"我记得。"父亲低声说,"所以她一直偏心我。"
大姑摇摇头:"不是偏心,是心疼。"
她小心翼翼地将照片放回布包,系好带子。
"谢谢你把这个给我,建国。"大姑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我真的该走了。"
父亲没有挽留,只是点点头:"我送你去车站。"
大姑摆摆手:"不用了,我自己去就行。"
那天下午,我去田边散步,无意中看见大姑独自站在奶奶的坟前。
春风吹过麦田,泛起一波波金色的浪潮,远处的山峦在暮色中若隐若现。
大姑的背影那样单薄,像一棵守望了一生的老树。
她身边没有人,面对着新立的墓碑,低着头,肩膀微微颤抖。
风吹过来,我似乎听见了压抑的啜泣声,像是被封存了几十年,终于找到出口的悲伤。
我没有上前打扰,只是静静地转身离开。
有些痛苦,需要独自面对;有些告别,需要私密的时刻。
回到家里,父亲正坐在院子里抽烟,面前摆着奶奶生前常用的那把竹椅,空荡荡的,像是在提醒着某人的缺席。
"爸,大姑她..."我欲言又止。
"我知道。"父亲掐灭烟头,"让她一个人静静吧。"
夜幕降临,大姑回来了,眼睛红肿,却似乎卸下了某种长期的负担。
晚饭是父亲准备的,简单的家常菜:土豆丝、炒青菜、一盘腊肉。
席间,大姑讲起了她在省城的生活。
原来她嫁的那个"工人爷们儿"早在九十年代下岗潮时就失了业,夫妻俩靠着开小卖部维持生计。
"没什么出息,一辈子就这样过来了。"大姑自嘲地笑笑。
"那你这些年,钱哪来的?"父亲皱着眉头问。
大姑夹了一筷子腊肉,慢慢咀嚼着:"省呗,能省就省。"
她讲起自己怎样精打细算,怎样在每个月底算着家用,留出一部分寄回老家。
"城里日子也不好过,什么都要钱,孩子读书,看病吃药,样样都贵。"
大姑的儿子早年考上了大学,后来留在了南方,一年回家不过一两次。
"跟我一样,也是个不着家的。"大姑自嘲道。
父亲沉默地听着,眼神复杂。
"那你为什么不常回来看看?"父亲终于问出了这个困扰他多年的问题。
大姑放下筷子,擦了擦嘴角:"回来干什么?让妈看我过得不如意?"
她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妈总以为我在城里过着多好的日子,我不想让她失望。"
父亲愣了一下,似乎从未想过这个可能性。
"再说了,"大姑苦笑道,"每次回来,妈不是嫌这就是嫌那,我心里也难受。"
那晚,父亲和大姑聊了很久,直到深夜。
我听见他们在说起往事,有笑声,也有沉默。
第二天清晨,大姑执意要离开,说儿子后天要回省城,家里得收拾一下。
父亲没有挽留,只是点点头:"有空常回来看看。"
大姑答应着,却没有给出确切的承诺。
出门前,父亲递给大姑一个包裹:"这是娘存的钱,都给你。"
大姑愣住了:"什么钱?"
"你这些年寄回来的钱,娘一分没动,都存着,说是要留给你养老。"
父亲的声音很平静,"一共两万三千多,都在里面了。"
大姑摇摇头,推回包裹:"我不能要,这是我寄给妈的。"
"娘的遗愿,你不能不听。"父亲固执地说。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最终大姑妥协了,收下了包裹。
我送大姑到村口,等待开往县城的班车。
春日的阳光照在田野上,麦苗泛着嫩绿,村庄在晨雾中渐渐苏醒。
这是一个普通的早晨,却又特别的早晨。
大姑的眼睛红肿,却带着解脱般的平静。
"文生,有空来省城看看,姑给你做好吃的。"大姑拍拍我的肩膀。
我点点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奶奶其实很爱我,只是她不善表达。"大姑突然说,"我也一样。"
班车来了,大姑上了车,向我挥挥手。
车窗里,她的面容在晨光中显得柔和而苍老。
望着大姑远去的背影,我忽然明白,有些爱不需要言语,不需要眼泪,甚至不需要理解。
它就像大姑寄回家的那些钱,默默流淌,从不张扬,却从未断绝。
回到家,父亲正在整理奶奶的遗物,神情专注而哀伤。
"爸,大姑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不回来?"我忍不住问道。
父亲停下手中的活,沉思片刻:"有时候,距离不是地理上的远近,而是心里的距离。"
他拿起奶奶的老花镜,轻轻擦拭着:"你奶奶和你大姑,都是倔脾气,谁也不肯先低头。"
父亲讲起了一个我从未听过的故事。
原来,大姑年轻时本有一门亲事,是村里的小学老师,两人很是相爱。
但奶奶嫌那老师家境贫寒,硬是拆散了他们,把大姑嫁给了省城那个工人。
"你奶奶以为是为了你大姑好,让她过上城里人的生活。"父亲叹了口气,"可你大姑心里一直记恨这事。"
我这才明白为何大姑和奶奶之间有那么深的隔阂。
"那大姑为什么还要寄钱回来?"我不解地问。
"因为再大的怨恨也改变不了血缘关系啊。"父亲轻声说,"你大姑心里,始终把这里当成家。"
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另一个大姑,不是那个面无表情、沉默寡言的城里人,而是一个被迫离开家乡、心怀复杂情感的女人。
她用自己的方式爱着这个伤害过她的家,用实际行动证明着自己从未真正离开。
而奶奶呢,嘴上从不承认想念大姑,却将她的每一笔汇款都记录下来,将她的照片珍藏多年。
这是怎样的爱啊,明明深沉如海,却羞于表达;明明刻骨铭心,却吝于言说。
几个月后,父亲告诉我,大姑要回老家住一段时间。
"怎么突然想回来了?"我有些惊讶。
"她说想看看麦子收割的景象,好多年没见过了。"父亲笑着说。
大姑回来那天,带了一堆城里的特产,还有一台新的彩电。
她住在奶奶的老房子里,每天早起晚睡,帮着邻居干些农活,像是要弥补这些年的缺席。
村里人都说,大姑变了,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城里人了。
一天傍晚,我看见大姑独自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望着天边的晚霞,神情恍惚。
"大姑,在想什么呢?"我在她身边坐下。
"想你奶奶。"大姑轻声说,"以前每次回来,她总坐在这儿等我,嘴上抱怨着,手里却攥着给我准备的东西。"
大姑笑了笑:"我总是等不及要走,现在才发现,原来留下来的感觉这么好。"
那个夏天,大姑在老家住了整整一个月,直到麦子收割完毕。
离开前,她在奶奶的坟前放了一束野花,站了很久。
这一次,她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但不再是悲伤的泪水,而是释怀的、平静的。
那些没流下的眼泪,或许是最深的爱;而终于流下的眼泪,是心结的解开,是和解的开始。
大姑走后,父亲告诉我,她答应每年都回来住一段时间。
"你奶奶在天上看着,应该会很高兴。"父亲说。
是啊,奶奶应该会很高兴,她最懂事的闺女,终于回家了。
而我,在这场迟来的和解中,学会了理解亲情的复杂,学会了看透表象下的真心。
有些爱,需要时间去理解;有些和解,需要死亡来促成。
但无论如何,血浓于水的亲情,终究会找到表达的方式,即使是在生命的尽头,即使是没有眼泪的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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