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热得邪乎,太阳跟个烧红的铁疙瘩似的悬在天上,连着一个月没掉一滴雨。
村边麦场晒得冒白烟,麻雀在麦秸垛上刨半天,也找不着半粒能吃的;大树上的知了叫得撕心裂肺,听着就更燥得慌。
墙根下的狗吐着舌头直喘,平时耀武扬威的公鸡也耷拉着脑袋躲树荫里,连扁嘴(鸭子)都没精打采地瞎叫唤,把磨盘边打盹的猫都惊得直哆嗦。
这种天,连猫狗都想找凉快地儿蜷着,我却得守着铁匠炉。通红的火苗舔着铁块,热浪扑得人脸皮发烫,身上的褂子早被汗浸透,贴在背上黏糊糊的,跟没穿一样。
我跟姜师父学打铁三年了,眼瞅着就要出师。老话虽说打铁是“四大累”之一,可在村里,这手艺能混口安稳饭——只要能熬过那罪。我十六岁拜师,从看炉子学起,手磨破了结痂,结痂了又磨破,现在掌心里的茧子厚得能当砂纸用。师父不藏私,小锤敲哪儿,我大锤就砸哪儿,一把锄头、一把镰刀,在师徒俩的锤子下慢慢成形,火星子溅在地上,烫出一个个小黑点。
“你爷俩疯了?这么热的天还烧炉子!”师娘端着两碗水从屋里出来,嗓门亮得能盖过知了叫,“灭了火歇着!水喝了,晌午吃凉面条。”

师父接过去“咕咚咕咚”灌下肚,我正夹着块烧红的铁往砧子上放,头也不抬地说:“师娘,火灭了白瞎炭,我不渴。”
话刚落音,耳朵就被师娘拧住了,疼得我龇牙咧嘴:“炭金贵还是你身子金贵?你师父钻钱眼里了,你也跟着傻?放下!”
屋里突然传来个姑娘的声音,脆生生的,带着股子泼辣劲儿:“娘,别管他,他就显摆自己有劲儿,让他抱着炉子打去,热死他才好!”
是师姐姜红霞,师父师娘的闺女。她比我大几个月,长得白净,眼梢往上挑,看着就精神,就是嘴不饶人。我在师父家吃了三年饭,跟她正经说过的话超不过一百句——主要是怕她,她一瞪眼睛,我就想往后缩。
师娘松了手,我赶紧把铁扔回炉子里。姜红霞从屋里出来,往门口一站,腰一叉:“广林,把火灭了!”
这“广林”是她给我起的外号。我脸上有几颗麻子,她不直说,把“麻”字拆了,喊我“广林”,明着是外号,实则哪回喊都跟扎我一下似的。我心里气,可不敢犟,拿起师娘手里的碗,把水“哗啦”倒进炉子里,小声嘟囔:“灭就灭,凶啥……”
师父“噗嗤”笑了,师娘拍着手:“还是俺红霞能治你!面和好了,晌午吃凉面,谁让你不听话,面条不给你多盛!”说着就拉着姜红霞进屋,留我跟师父蹲在炉边瞅着渐渐熄灭的火苗。
“你怕红霞?”师父磕了磕烟锅。
我脸一红:“她是师姐,还是姑娘家,我让着她。”
师父点头:“不丢人。”
刚说完,屋里喊:“广林,进来擀面条!你有劲,擀得匀!”
我一个学打铁的大老爷们,去擀面条?可火灭了没法干活,只能硬着头皮进去。一进门就听见师娘数落她:“别老喊人家广林,没大没小的。”姜红霞嘴一撇,没吭声,手里却把擀面杖塞给我。
其实我知道,她看着凶,心细着呢。我这三年的衣裳,都是她扯了布给我做的,针脚密得很;吃饭时总往我碗里多夹点菜,嘴上还说“吃不完浪费”。就像现在,我擀面条笨手笨脚,她在旁边揪面片,瞅着我擀歪了,没骂我,反倒伸手把面团拽过去,“我来吧,看你擀的跟狗啃似的。”
凉面端上来,师娘果然给我用了个大盆,浇上蒜汁葱油,香得我直咽口水。我蹲在门槛边呼噜噜吃,姜红霞坐在桌边,边吃边皱眉:“你慢点吃,没人抢你的,跟饿狼似的。”
“俺孩儿能吃是福。”师娘护着我,又给我盛了半碗,“宝庆(我本名),吃完回家看看你娘,天热,她身子弱。”
我点点头,心里却七上八下的。这阵儿总琢磨着出师的事——家里条件差,娘常年卧病,爹一个人忙里忙外,我想自己开个小铁铺,多赚点钱。可师父师娘待我跟亲儿子似的,直接说要走,怕伤了他们的心。
回家的七里路,我走得脚底板发烫。推开自家那扇歪木门,看见娘坐在窗边纳鞋底,爹在编㧟篮(挎篮)。“天这么热,你咋回来了?”娘要起身,我赶紧按住她,拿起扇子给她扇风。
“师父让我回来看看您。”我把师娘给的白糖递过去,“冲水喝,败火。”
爹头也不抬地编篮子:“你师父没说让你出师,就踏实学着。”
我憋了半天:“爹,我觉得我能单独干了,想开个铁铺……”
“闭嘴!”爹把柳条一摔,“师父教你手艺,你说走就走?良心呢?”
娘拉了拉我的手,让我别犟。我没再说话,挑完水就往回赶——出师的事,还是得自己跟师父说。
回到师父家时天擦黑,院里静悄悄的。师父师娘走亲戚没回来,姜红霞也不见人影。我渴得厉害,先去灶房舀了瓢凉水,寻思着西屋堆着些碎铁块,晚上凉快了正好打在一起,省得用的时候零碎。
走到西屋门口,伸手一推,门从里面闩着了。谁在里面?正纳闷,里面传出姜红霞的声音,带着点慌:“广林?你滚远点!杵那儿干啥!”
我脑子“嗡”的一声——西屋就一个小窗户,平时堆杂物,天热时她偶尔会在那儿洗澡……我这是撞破了?吓得我转身就往自己屋跑,心“砰砰”跳得跟打锤似的。

她那脾气,能饶了我?
果然,没一会儿就听见泼水的声音,接着门“吱呀”开了,姜红霞堵在我门口,脸通红,眼睛瞪得跟铜铃似的:“你故意的是不是?”
我刚想解释,她抬脚就往我小腿上踹,疼得我龇牙咧嘴。“我没有……我就是想拿点铁块……”
“拿铁块?谁让你这时候来的!”她又拧我胳膊,手指纤细,劲儿却大得很,拧得我直抽气。
正闹着,师父师娘回来了。师娘一看就沉了脸:“红霞!咋又欺负宝庆?”

姜红霞没敢说洗澡的事,狠狠瞪了我一眼,转身回屋了。我这才松了口气,可心里更乱了——这误会闹的,以后咋跟她见面?
接下来几天,我见了姜红霞就躲,吃饭都不敢抬头。师娘眼尖,瞅出不对劲,这天晚饭后把我叫进堂屋,师父坐在炕沿抽烟,师娘直截了当:“俺孩儿是不是有心事?想出师?”
我点点头,低着头不敢看她。
“想出师就出,师父师娘还能拦着你?”师娘笑了,“就是有件事,你娘托人给你说个媳妇,让你后天去相相亲,看看中不中。”
我愣了——相亲?我压根没听说。
“去吧,看看也好。”师父抽了口烟,“你也老大不小了。”
相亲那天,我揣着娘给的两块钱,刚要出门,师娘拽住我:“别急着走,我问你,你师姐红霞咋样?”
我懵了:“师姐……挺好啊,能干,心细……”
“那你还去相啥亲?”师娘拍了下我胳膊,“你师姐对你啥心思,你看不出来?这几年她给你做的衣裳,比给她自己做的都多;你爱吃的蒜汁,她每次都多捣半碗;前儿你说想整个新砧子,她连夜帮你找铁块……”
我脑子里跟炸开似的,原来……
正愣着,姜红霞从屋里出来了,脸还是红的,可眼神挺亮:“我娘跟你说了?那我问你,我配不上你?还是你嫌我泼辣?”
我赶紧摆手:“不是不是!我是怕……怕你看不上我,我家条件不好,脸上还有麻子……”
“麻子咋了?我看着顺眼!”她上来就拧我胳膊,跟上次一样疼,可我这次没躲,“你要是敢去相亲,看我咋收拾你!”

师娘在旁边笑:“行了行了,别拧了,再拧就真把俺孩儿拧跑了。”
我这才反应过来,撒腿往家跑,要跟娘说清楚。慌里慌张的,转身撞在院门口的老槐树上,疼得我直咧嘴。姜红霞在后面喊:“慢点!别摔着!”声音里带着笑,一点也不泼辣了。

后来的事就顺理成章了——我没去相亲,爹托了媒人去师父家提亲,师父师娘一口答应,姜红霞红着脸,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就是给我做了双新布鞋,针脚密得能数清。
八月订了婚,十月二十,我盖的小铁铺刚搭好顶,姜红霞蒙着红盖头嫁过来了。婚后她跟着我学打铁,抡大锤比我还狠,家里家外打理得井井有条。娘的身体也渐渐好了,能帮着烧烧火。

村里人见了就说:“宝庆这小子,手艺学到了,还捡了个好媳妇!”
我总笑着点头——可不是嘛,那年夏天的误会,师娘那句“你师姐咋样”,还有姜红霞拧我胳膊的疼,都是这辈子最踏实的福分。
现在每到夏天,天热得厉害时,姜红霞还会坐在屋檐下看雨,院里的扁嘴(鸭子)在水盆里扑腾。她瞅着我笑,眼睛弯弯的,一点也不泼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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