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五年秋,辽东失陷,皇太极挥军南下,锦州、宁远相继不保。 边军溃散如土,朝中兵部尚书相对而泣,天子震怒三日不早朝,禁宫鸦雀无声。 京师以南,晋冀交界处一座名为“青石村”的小镇,因拒绝缴纳朝廷新税、驱逐本地官差、强行没收粮仓而惊动都察院。天子闻报: “一村竟敢效王莽改制,置朕律令于地,不可赦!”
监察御史陈恒奉旨南下,查清“青石逆民造反之事”,必要时可调地方兵剿之。 此行看似例行清查,实则为清除“制度异端”,以警天下。 “到了这个年头,谁还真信那一纸诏书?”
入青石地界前,按规应通知本地知州派兵随行,他却挥退随员: “地方文吏不必跟,免生扰民。”
随行书吏心惊:“大人,若他们真有异志,咱这几匹马怕是……” 他出身寒门,十七岁中举,入翰林为编修,后以敢言著称升为御史。 三年任期,劾过五位巡抚,弹过两位内阁阁臣,自诩笔如刀,字字杀伐。 可三个月前他在庙堂听闻“青石村”,却第一次心生疑。 据密报,青石村于两年前大旱后组织“民自互助”局,统一分粮、修井、设工坊、不设私役、不纳私税,甚至连“赋税之数”也自定,以“共生”二字为律。 “朝廷鞭长莫及,不若安民之道。”
陈恒并未带衙门轿,只穿一身青布便袍,策马入村。他本以为见的是围墙高筑、持戈列阵,村口悬头示威。 一条清河穿村而过,石桥横卧,岸边是几位白发老人坐着晒脚聊天;孩童在河边放纸船,唱歌取乐;远处打铁声、舂米声此起彼伏。 街道虽简陋,却无一户关门闭户,无门神、无吊符、无警哨。 陈恒勒马片刻,一位年约五旬的灰衣书生迎面而来,抱拳作揖: “下官青石乡教谕程拙,恭迎大人。”
“青石虽小,亦识律例。大人三日前便至冀南,路转何地,我们自会派人接风。” “天下之大,坦荡者难存。青石若不坦荡,岂敢迎君入门?” 此人身材干瘦,言辞平实,目光却极清明,像极了陈恒十年前刚入官场时自认为的“正气”。 柴火熏烤,菜不过三碟一汤,酒是米酿。陈恒未动筷,先取出圣旨: “天子有诏,责青石不纳赋税,拒朝命,为逆行。汝等可知罪?”
程拙笑而不语,反转身从怀中取出一卷文书:“回大人,青石年赋有明册可查。” “自万历年起,弊政如麻。乡里年赋银一百两,官差征三百,田亩原无租,强行摊派;更有鱼鳞册乱改、户籍浮夸、以死为生、以牛为丁。大人可知,三年前青石旱灾,官司只下赈济三石米,却催缴银七十两?”
陈恒默然。他在京中也见过这样的“赈灾”:赈的是形象,灾的是百姓。 “青石之民选出民信之人定制约、分公仓、设工作坊、取民为兵、不拘籍贯、不论出身,惟求能事、能教、能护者。”
一句话,令陈恒心头骤动。他想起太仆寺议堂上,一名内阁大臣斥他“泥古不化”时那双冷眼; 想起朝会争论“辽饷”时,大臣们为银两扯皮三日,却无人提百姓如何度日。 “你此言,若落于别人耳中,可杀你九族。”陈恒沉声道。 “青石本无九族。”程拙淡然,“此处若亡,朝廷少一弊地;若活,或可存一法种。” 村中老者称:“自青石‘改法’后,家有田者自愿交粮入仓,仓按人丁发放,佃户不欠债,东家不挨饿。” 少年言:“先生教我识字不收费,识字者可学织机、造纸,十五岁起自选艺。” 妇人道:“以工代赈,人皆得饭吃,无人靠夫身吃饭。官差不来,我们睡得踏实。” 他看到村后设有一片共墓地,墓碑皆不立姓,写着“青石百姓,卒于某年某日”,统一用灰砖砌护,香火不断。 崩得不是“疆土”二字,而是百姓心里那最后一块信任: 信朝廷能救他们,能养他们,能护他们。
第三日,陈恒在程拙家中,提出最后一问:“若我按实上奏,青石将招兵围剿,你可知?” 回京前夜,陈恒独坐村头。他想起自己十年前进京那一夜,也是这样坐在小村口,只不过那时心怀志气,满眼大明江山。 一个小村,竟叫他开始怀疑:自己口中常说的“社稷”,到底还剩几人撑着? 第一次,他写的是:“青石村违律建制,有‘另树政权’之嫌,百姓心向村制,不复朝纲。” 这是最符合朝廷口味的说法,能安慰皇帝的怒火,能让御史同僚点头,却也意味着他将亲手送那群百姓入死地。 第二次,他写得更含蓄些:“青石民自成治,实为朝廷失政之果,若一味强压,恐反生变。” 这话能活人,但也不讨好,既未惩匪,又无功绩,于他为官之路毫无助益。 “青石民不反朝,朝若反民,贻害更大。此村可封,不可剿。”
可他落笔时,却有种奇异的平静。他忽然明白,自己这一趟下乡,不是查案,是上了一课。 回京的第二日,他先去了都察院。御史同僚们聚在堂中,见他归来,皆是客气地笑着:“陈大人辛苦,传闻那地竟敢拒税,可有反意?” 众人一愣,旋即有人斜睨笑道:“你这话,可要写进折子里?” 院使姓盛,是朝中老狐狸,面色温和,心思最密。他接过奏折,目光一落,便挑起眉头。 “大人可知,如今辽饷压下,税重至地百姓三年颗米不进;再加兵役、差徭、盐引,连冀南田头都空了三分之二?”
盛院使冷笑一声:“你一个御史,倒真操起民心的心。” 第二日早朝,皇帝亲理奏章。陈恒之折被内阁辅臣王建初亲自读出,声调平静无波,但话一落地,殿内却浮起轻微骚动。 “此陈恒,竟敢称‘朝若反民’?!”刑部尚书首先发难,“莫不是说我朝政教失道,须向乡民低头?” 兵部侍郎也怒道:“青石不过一村,若皆效之,大明岂非四分五裂?还成何体统?” 尚未议定,忽有一名年长侍讲缓缓出班:“臣倒觉得,此言不无道理。” 满殿静下。那人是太子讲读、东林遗老沈如水,向来寡言少语,此刻却目光如炬。 “青石一村,能立法自守,民自安之,若朝廷不能自省,反逞兵威,实失大义。” 沈如水冷冷一笑:“若朝廷之‘基本盘’,是靠兵剿维持,那已非朝廷,而是土匪了。” 他是个聪明人,心知社稷早已千疮百孔。他不是不懂百姓之苦,而是力不从心。 青石若真是“模范村”,杀之无益,封之也许能留一线体面。 他缓缓合上奏本,沉声道:“既为偏乡自治,不扰朝政,即留一笔,以为后鉴。” 皇帝虽口头“留之”,却暗令王建初监其后续——若青石越轨一步,立刻除之。 王建初乃内阁重臣,言听计从。他派人密访青石,不料回报甚奇—— “其地夜不闭户,白日识字者授课,识工者开坊,婴孩得养,孤老得食,田中少鞭痕,人间无哭声。” 他令随臣秘密草拟一份“假降表”,伪称青石愿纳“地为封邑、设民官、尊国号”,欲将其引入朝廷控制,再以“承制越礼”罪行事。 “此事王阁老亲拟,非我能拒。”老友摇头苦笑,“你那份奏章,怕是救了青石一时,也送了你自己一劫。” 他必须抢在“假表”送达前,让程拙知情。只要青石拒绝回应,王建初的计策便成空壳。 三日奔袭,他马不停蹄,一路风沙裹脸,衣衫尽湿,至村口时已虚脱。 陈恒递上手中密信草本:“你若接此信,便是自掘坟墓。” “写一封回信。”陈恒一字一句道,“不归朝,不封地,只送四字。” 半月后,那封青石回信送至内阁。王建初展开,看见纸上果然只有四字: 此番他不是御史,不带官印,带着一匹书纸、一箱印章、一幅《明律疏议》。 “官做不成了。”陈恒看着村中读书少年,淡淡一笑,“但教书,尚可。” 程拙递上一杯米酒:“朝廷的基本盘,也许真的崩了。” 朝廷派出“复核使”再访青石,名曰查税,实则“验民心”。 这一次来的是兵部尚书的亲信,带了二十名兵丁,五名胥吏,尚未入村,便在河口设了关卡,名曰“清册”。 次日清晨,数十村民聚于桥头,静立不语,皆是老幼妇孺,无兵无械。 带头者是一个拄拐的老人。他将一纸文书交给胥吏:“青石户籍在此。丁银已足。若疑假册,可与村中逐户验查。” 正在这时,远处马蹄声起,陈恒自山路急驰而来,拦在桥头,大喝:“谁敢动民!” 复核使见是陈恒,冷笑一声:“你这个‘弃职之臣’,还敢插手国事?” “奉内阁三阁老手谕,青石不入三年征调,民自为治,准予存制。” 原来,沈如水入内阁后,为保青石一隅,在数次政争中折身相保,终于以一纸非正式“备案文件”护下此地。 “这一次,不是我保住了你们,是你们撑住了这个朝廷。” 入冬之后,西北失守,流寇攻入潼关,天子迁宫之议再起。满朝震荡,兵饷重压,再次落向各地。 青石虽被豁免三年赋税,但周边村镇民不聊生。无数流民试图涌入青石避难,黑夜里常有饿死于村外之人。 陈恒沉默许久,答:“若青石真是根基,就不该只护自己。” 三日后,青石敞开村门,设临时粮棚,开放工坊,供外村灾民“以工换米”,不少人开始自发搬来,青石村日渐扩大为“青石镇”。 然而好景不长,某日一封密折飞入朝中,指称“青石扩地、聚众、制军、拟政,有谋反之嫌。” 只有沈如水缓缓道:“民已自成治者,剿之无义,留之未必乱朝。” 兵部尚书冷笑:“留之一村,明日便有百村效之,大明律将安在?” 他知道,这不是一村一律的问题,是制度本身已无力回应变化。 那天晚上,陈恒坐在村塾后院,程拙烧了锅酒,两人对饮。 “你若晚十年再改法,也许青石已在史书里了。”陈恒笑了笑。 “你当初问我为何不愿归朝,说旧律中无我。”程拙抿了一口酒,“如今,若问你一句:旧律中还有你吗?” 而京中百官,看着空荡的大殿,皆不知“社稷”安在何方。 可在山西一隅,却有一个地方,田有制、水有渠、赋不扰、村不乱。 流亡者口耳相传,称那是“民中朝”,有书有法、有官无印。 “此地人不识朝章,却有民治。虽无圣旨,却不见哀嚎。” 那年,民间书坊偷偷刊行一本小册,名为《青石约法》。 “朝廷那年,是塌了。可地没塌,人没塌,咱这根,还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