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家蜜蜂
"老郑!救命啊!"刺耳的尖叫声划破了夏日午后的宁静,我手里的扳手应声落地。
那是1992年的盛夏,正是那种让人汗流浃背的天气,连知了都懒得叫唤了。
我正在王大爷家修理漏水的水管,衣服都被汗水浸透了,贴在后背上,难受得很。
住在国营纺织厂大院里的日子,大家都像一家人似的,有啥难处互相搭把手是常事。
王大爷一家和我们做了二十多年的邻居,从那种连厕所都是公用的筒子楼搬到现在的家属区,一起经历了不少风风雨雨。
他家闺女小芳今年刚满十六,瘦瘦小小的丫头,从小我就看着她长大,就跟我亲妹妹似的。
"怎么了?"我喊了一声,没人应答,只听见浴室里传来一阵慌乱的哭声和踢踏声,像是有人在原地着急地跺脚。
当时我也没多想,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浴室门口,门虚掩着,里面传来啜泣声。
"小芳,你没事吧?"我轻轻敲了敲门,心里却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郑叔,我...我被蜜蜂蛰了..."小芳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恐惧。
我犹豫了一下,毕竟是年轻姑娘家的浴室,但听她声音不对劲,还是推开了门。
只见小芳穿着碎花背心短裤,缩在浴缸角落,右侧脸颊已经红肿起来,豆大的泪珠顺着脸颊往下滚,眼泪汪汪地望着我,那眼神里满是无助。
一只黄黑相间的蜜蜂正在浴室里嗡嗡盘旋,不时冲向小芳,把孩子吓得直缩脖子。
"别动!"我迅速拿起门后的拖鞋,三两下就把那只蜜蜂拍在了地上,"啪"的一声脆响。
浴室里弥漫着肥皂的清香和湿漉漉的水汽,墙上贴着几张从《时代少年报》上剪下来的明星照片,已经被水汽打湿了边角。
这时我才注意到浴室的窗户开着,窗沿上放着一盆开得正艳的朱顶红,想必是蜜蜂被花香吸引从那儿飞进来的。
夏天的窗户都开着,这种事情难以避免,特别是在咱们厂区,后面就是一大片菜地和花园。
我连忙关上窗户,转身看向小芳,她的脸已经肿得不成样子了。
"疼吗?"我心疼地问道,心里已经有些着急了。
小芳点点头,抽泣着:"好疼...郑叔,感觉脸在发胀...还有点喘不上气..."
她说话的声音都变得含糊不清,我心里一紧,暗叫不好。
王大爷前几天在院子里纳凉时提起过,小芳从小体质就不太好,对某些东西过敏,尤其是蜜蜂蜇伤,曾经因为被蜇过一次,差点送了命。
今天他和王大妈赶去市医院看望住院的老邻居李师傅——那老头儿前几天做了胆结石手术,临走前特意嘱咐我帮他修一下厨房水管上的跑冒滴漏。
"我看看。"我凑近观察,发现小芳的脸颊已经肿得厉害,像个发面馒头,还泛着不正常的红色,甚至有些发紫,嘴唇也开始发白。
"得赶紧去医院!"我当机立断,不敢耽搁。
拿了条毛巾给小芳披上,我一边安慰她,一边翻出王大爷家的药箱,想找找有没有什么应急的药。
那药箱是个老式铁皮盒子,上面印着"卫生"两个大字,里面摆放着一些常用药,但都是些创可贴、红花油、十滴水之类的家常药。
没等我找到有用的东西,小芳已经开始出现呼吸急促的症状,胸口起伏得厉害,眼神也有些恍惚。
"坚持一下,我这就带你去医院!"我一把抱起小芳,她轻得像片羽毛。
窗外,阴云密布,闷热的空气里充满了即将降雨的征兆,蝉声也停了,一副风雨欲来的景象。
我背起小芳就往楼下冲,三层楼梯"咚咚咚"地响,惊动了正在楼道里摇着蒲扇乘凉的刘大娘。
"哎呀,老郑,这是咋了?"刘大娘是个热心肠,从家里跑出来问道。
"小芳被蜜蜂蛰了,过敏了,我得赶紧送医院!"我头也不回地喊道。
"要不要我帮忙?"刘大娘在后面喊。
"不用了,您帮我看着点门,我走得急,没锁!"我已经冲到了楼下。
刚出楼门,豆大的雨点已经落了下来,打在脸上生疼。
我顾不得那么多,把自己的深蓝色工装外套披在小芳身上,骑上我那辆"永久"牌自行车就往医院赶。
那自行车是我82年花了一百五十八块钱买的,用了快十年了,车铃都松动了,一路"叮铃铃"地响。
雨越下越大,哗啦啦地下个不停,单薄的背心很快就湿透了,贴在我的背上,凉嗖嗖的。
路面湿滑,拐弯时车轮一滑,我和小芳重重摔在地上,摔了个四仰八叉。
我的膝盖磕在了路边的石头上,火辣辣地疼,裤子都破了,血混着雨水往下流。
小芳惊恐地看着我:"郑叔,你没事吧?你流血了!"
"没事!皮外伤!"我咬牙站起来,顾不上擦拭膝盖上的血迹,扶起车子又背起小芳继续往前赶。
小芳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在我背上微微发抖,我能感觉到她的体温透过湿透的衣服传到我背上,烫得吓人。
一路上,我心里像打鼓似的,生怕有个闪失。
这孩子是王大爷的掌上明珠啊,是他们老两口的命根子。
记得王大爷常说:"我这辈子最对不起小芳她妈的,就是当年为了工作,耽误了她上大学的机会。"
王大妈年轻时是个有名的高材生,本来可以考师范学院的,却为了嫁给王大爷,放弃了学业,一辈子在纺织厂当了个普通工人。
所以他们对小芳的期望格外高,整天操心她的学习,省吃俭用给她报各种补习班,就盼着她能考上大学,圆他们的大学梦。
医院离我们所住的纺织厂大院有三公里多路,平时骑车也得二十多分钟。
那天我硬是在十五分钟内赶到了医院,累得腿都打颤,胸口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急诊室的白炽灯亮得刺眼,消毒水的气味呛得人直咳嗽。
值班医生是个戴眼镜的中年女人,看上去挺和气,接诊后立即给小芳注射了抗过敏药物,还给她戴上了氧气面罩。
"过敏性休克,差点就来不及了。"医生一边忙活一边说,"你们家孩子过敏体质啊?"
"嗯,她爸说她从小就这样。"我有些愧疚地回答,"她爸妈不在家,我是邻居,看她这样才赶紧送来的。"
医生点点头:"你做得对,再晚点可就危险了。"
看着小芳脸上的红肿慢慢消退,氧气面罩下的呼吸也渐渐平稳,我终于松了一口气,靠在走廊的椅子上,这才感觉到膝盖上的伤口火辣辣地疼。
裤子都被血浸透了,伤口边缘的布料粘在一起,揭开时疼得我倒吸一口冷气。
"你膝盖伤得不轻啊。"医生看见了,主动走过来,"我帮你处理一下吧。"
她拿来了碘酒和纱布,开始给我清理伤口。
碘酒倒在伤口上,痛得我直咧嘴,但嘴上还硬撑着:"没事没事,小伤。"
"你是她什么人?"医生一边包扎一边问我。
"邻居。"我简单解释了情况,"我和她爸是厂里的老同事,认识二十多年了。"
医生点点头:"幸好送来及时,再晚些可能会有生命危险。过敏性休克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心头一震,没想到事情这么严重。
这时候,一位护士走过来说:"医生,刚才那个小姑娘醒了,她想见见这位同志。"
我跟着护士走进病房,小芳已经能坐起来了,脸上的肿消了一大半,看见我进来,立刻露出微笑:"郑叔,谢谢你。"
那一声"谢谢",说得我心里一热,有种说不出的感动。
"傻孩子,谢什么,咱们是邻居嘛。"我摸了摸她的头,"你好好休息,我这就联系你爸妈。"
小芳点点头,又看见我膝盖上的纱布,眼圈一下子红了:"郑叔,都怪我,害你受伤了。"
我笑着摆摆手:"小事一桩,皮破了点,过两天就好了。"
等小芳情况稳定下来,我找了个公用电话,打到王大爷朋友家,让他们转告王大爷夫妇赶紧来医院。
电话是老式的那种转盘电话,拨号时发出"嘟嘟嘟"的声音,不像现在的按键电话那么方便。
等电话打完,我又回到小芳病房,陪她说话解闷。
小芳比同龄人懂事,一直担心她爸妈会担心,还怕他们责怪我。
"郑叔,你放心,我会跟爸妈说清楚的,是你救了我。"她认真地说。
"没事,大家都是明白人,不会怪我的。"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没底。
毕竟是个十六岁的姑娘,我一个大男人冲进她浴室,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总归是不太合适的。
王大爷和王大妈赶到医院时,已经是晚上七点多了,外面的雨依然下个不停,哗哗地打在医院的窗户上。
他们神色慌张,衣服都被雨淋湿了,王大妈的发辫都散了,显然是一路急匆匆赶来的。
看到小芳已经脱离了危险,躺在病床上跟没事人似的,王大爷夫妇才长出一口气。
王大妈立刻上前抱住女儿,嘴里埋怨道:"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小心呢?也不知道关窗户?"
"妈,不关窗户太热了嘛。"小芳撒娇似的辩解,然后看向我,"是郑叔救了我,他膝盖都摔伤了,还冒雨背我来医院。"
这时王大爷才注意到我膝盖上的纱布,脸色变得有些复杂。
"对不住,王大爷,我本不该进小芳的浴室,但当时情况紧急..."我有些尴尬地解释道。
王大爷的脸色变了变,没有说话,只是盯着我的膝盖看,眼神难以捉摸。
王大妈则皱着眉头,小声嘀咕着:"一个大男人,怎么能随便进女孩子的浴室呢?这像什么话..."
她那语气里带着明显的不满,让我一阵心凉。
我愣在那里,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只感到一阵难堪。
"妈!"小芳突然提高了声音,"要不是郑叔及时救我,我可能就没命了!医生说我差点过敏性休克!"
小芳红着眼圈说起了事情的经过,声音里带着哭腔:"我洗澡时,一只蜜蜂飞进来,蛰了我的脸,当时我就感觉不对劲,脸一下子肿起来,呼吸都困难了,幸好郑叔在家里修水管,听到我的叫声才冲进来救我。"
"他二话不说就背我去医院,路上还下着大雨,我们摔了一跤,他的膝盖都磕破了,流了好多血,可他连看都没看一眼,又背起我继续往医院赶。"
"医生说,要不是送来这么及时,我可能就..."小芳说着说着,眼泪又下来了。
王大爷夫妇的脸色才渐渐缓和下来,王大爷叹了口气,拍了拍我的肩膀:"老郑,辛苦你了。"
"谢谢你救了我女儿。"王大妈也放下了戒备,声音柔和了许多,"我刚才是太着急了,没过脑子就说话,你别往心里去。"
我摆摆手:"应该的,应该的,咱们这么多年邻居了,这点小事算什么。"
"郑叔膝盖都摔伤了,还冒雨背我来医院..."小芳又补充道,似乎很担心她父母对我有误会。
我连忙摆手:"小事,没什么。过两天就好了。"
这时,王大爷突然问了一句:"老郑,说实话,你为什么对小芳这么好?换了别人,可能就打个电话叫救护车了事,哪会这么拼命。"
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像是要看穿我的心思。
我愣了一下,一时语塞。
病房里安静下来,只有雨点打在窗户上的声音和输液瓶"滴答滴答"的声响。
低头看着自己沾满泥水的裤腿和膝盖上的纱布,我心里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您还记得我那个在78年溺水的妹妹吗?"我轻声问道,声音都有些发颤。
王大爷点点头,眼神瞬间柔和下来:"记得,小丽嘛,那年才十二岁。"
"她要是活着,也该和小芳差不多大了..."我低下头,不想让他们看见我眼中的湿润。
我妹妹小丽,是在一次春游中不幸溺水的。
那年她才十二岁,刚上初中,我已经在纺织厂工作了,那天是休息日,没能陪她去。
她和同学们去城郊的小河边玩,不知怎的就掉进了水里,等被人发现时,已经没了呼吸。
那之后,我爸妈的头发一夜之间白了一大半,没过几年就相继离世了,我成了孤家寡人。
回忆往事,我的心又痛了起来,那种痛,就像有人用刀子在心头一下下地剜。
"每次看到小芳,我就会想起小丽。"我的声音有些哽咽,"她们长得有点像,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眼睛都是弯弯的..."
屋内一片寂静,只有窗外雨点打在玻璃上的声音,像是某种无声的安慰。
王大爷的眼眶红了,他拍拍我的肩膀,声音也有些发哑:"是我误会你了,老郑。对不住。"
王大妈也红了眼眶,她走过来,轻轻握住我的手:"老郑,我们都知道你这些年不容易,一个人孤零零的..."
"没事。"我摇摇头,强笑道,"都过去的事了。"
小芳静静地看着我,眼神复杂,似乎第一次真正了解了我这个看似坚强的邻居叔叔内心的柔软。
那天晚上,王大爷执意要我去他家吃饭,说什么也不肯让我一个人回去。
"你这腿脚不方便,再说了,我家就欠你一顿饭。"王大爷不由分说地拉着我走。
小芳在医院观察了几个小时后,情况稳定了,医生同意她出院。
我们一起回到了王大爷家,那个我刚刚还在修水管的地方。
王大妈忙前忙后,一会儿给我找干净衣服换上,一会儿又给我找药酒擦伤口,忙得不亦乐乎。
小芳亲自为我包扎了膝盖上的伤口,她的手法意外地娴熟,弄得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我在学校是卫生委员,包扎伤口小菜一碟。"她笑着解释,然后又认真地说,"谢谢你,救命恩人。"
"别这么说,叫我郑叔就行。"我有些不自在地摆摆手。
王大妈做了一桌子的好菜,红烧肉、清蒸鱼、炒青菜、酸辣土豆丝,还有我最爱吃的糖醋排骨,香气四溢,勾人食欲。
"来,老郑,尝尝我家的拿手菜。"王大妈热情地给我夹菜,态度和前几个小时判若两人。
饭桌上,王大爷给我倒了一杯二锅头,自己也倒了一杯,举起了酒杯:"老郑,今天要不是你,我这闺女怕是..."
他说不下去了,眼圈又红了。
"老王,别这么说。"我连忙打断他,"咱们这么多年邻居,这点事算什么。"
"不,这不是小事。"王大爷郑重地说,"老郑,谢谢你。今后咱们不光是邻居,更是亲人。"
我眼眶有些发热,握着酒杯的手微微颤抖,一口闷下了杯中酒,辣得直咧嘴,却感到一股暖流从胸口蔓延开来。
窗外的雨早已停了,漏进来的月光照在餐桌上,洁白如洗,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我那早已离去的妹妹在对我微笑。
饭后,小芳拿出了一个小盒子,里面是一枚蜜蜂形状的胸针,亮闪闪的,在灯光下折射出温暖的光芒。
"这是我上个月生日,爸妈送我的礼物。"她把胸针递给我,"郑叔,我想送给你,作为今天的纪念。"
我有些惊讶:"这怎么行,这是你的贵重物品..."
"就是因为贵重,所以才要送给重要的人。"小芳认真地说,眼睛里闪烁着真诚的光芒,"今天要不是你,我可能就再也看不到这个胸针了。"
我接过胸针,摩挲着它光滑的表面,心里满是感动。
这一枚小小的胸针,仿佛成了今天这场意外的见证,也成了我和王大爷一家更深厚友谊的开始。
从那以后,我和王大爷一家的关系更近了,小芳也常来我家串门,有时候带着作业来问我问题,有时候就是来陪我说说话,解解闷。
日子一天天过去,小芳顺利考上了大学,成为我们厂区第一个考上重点大学的孩子,全院人都为她高兴。
而那枚蜜蜂胸针,我一直珍藏着,每次看到它,都会想起那个雨天,想起那个差点失去生命的女孩,想起那份跨越血缘的亲情。
有人说,人世间最美的情感,不是轰轰烈烈的爱情,而是细水长流的亲情和邻里之间的真情。
就像那只闯入浴室的蜜蜂,虽然带来了疼痛,却也在无意中让我们体会到了人间最珍贵的温暖。
在这个纷繁复杂的世界里,我们都曾因为各种原因失去过什么,但也正是这些失去,让我们更加珍惜现在拥有的一切。
如今,每当我看到小芳寄来的照片和信件,看到她在大学里的笑脸,我就会感到一种莫名的欣慰和骄傲,仿佛看到了我那未曾长大的妹妹在另一个世界也过得很好。
也许,这就是生活的馈赠,在我失去了至亲的妹妹后,又给了我一个"邻家妹妹",让我不再孤单。
而那枚小小的蜜蜂胸针,就像是连接过去与现在的纽带,提醒着我:生活中的甜蜜,往往来自曾经的苦痛;真情的可贵,常常在危难时刻才显现无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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