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摊位就在县医院对面的小街上，卖臭豆腐已经十七年了。

这条街不宽，路面上有几处凹陷积水，雨天踩上去会溅起泥水。夏天路边的银杏树能遮点阳，树下常有等人的老人坐着。我这个摊子就靠着第三棵树，冬天树干上还挂着去年没取下的红灯笼线，风一吹就发出沙沙声。

做这行的第五年，我攒够钱买了辆二手电三轮，早上拉着豆腐过来，晚上收摊拉回家。电三轮后备箱里常年放着一把老雨伞和一件洗得发白的外套，有时候我忘了带钱包，就从外套口袋里找到皱巴巴的几张零钱。这些年电三轮换了两块电池，座椅上的皮也裂了，但车棚上”福”字贴纸始终没换过，都快看不清了。

我家臭豆腐其实没什么特别的，就是家传的老配方。每天凌晨三点多起来泡豆子、磨浆、点卤，然后切块、晾晒、油炸，一气呵成。调料盒是我爸用了二十多年的铁盒子，盖子上有几个小凹坑，像是被什么东西砸过。盒子里分别装着盐、辣椒面、孜然粉，还有我自制的一种香料，具体配方我也记不太清了，就是跟着感觉来。

记得有个老顾客说，他小时候吃我爸的臭豆腐，现在带孙子来吃我的。问我为什么味道这么多年都没变，我也说不上来，可能是因为那口老锅吧，用了快三十年了，锅底都磨薄了一层。

我的顾客大多是附近医院的患者和家属，还有几个老主顾是医院里的保安和护士。每天中午十一点半，准时会有个戴眼镜的男护士来买两份，说是给值夜班的同事带的。他总是站在人群外面等，从来不插队，脖子上挂着还没来得及摘的听诊器。

生意不算太好也不算太差，够养活我一家四口。老婆在附近超市做收银员，两个孩子一个上初中，一个上小学。大女儿学习特别好，每次考试都是班上前三名，小儿子调皮些，成绩一般，但体育特别棒，是校足球队的。

日子就这么平静地过着，直到去年夏天，县里来了个新城管队长，姓赵。

赵队长大概四十出头，个子不高但腰杆笔直，走路带风。来的第一天，他就带着四五个人来我摊位前，手里拿着本红色的记事本，说我占道经营，卫生条件差，罚款两百。

我解释说自己有摆摊许可证，每个月也按时交摊位费，但他看都不看，只用圆珠笔在本子上画了个勾，说”按规定办事”。

第二天他又来了，还是找各种理由罚款。这次说我的三轮车违规停放，罚款一百五。第三天又来，说我油烟污染，罚三百。

就这样，几乎每天都来，找各种理由罚款。有时候一周下来，我的利润基本都交给他了。

我去找了街道办的老李主任，他摇摇头，说赵队长是市里下派的，背景硬，惹不起。我只能忍着，每天提心吊胆地做生意。

有天下午，我正在忙着给顾客打包，看见赵队长又带人过来了。我赶紧把手上的活放一边，擦了擦手准备又要掏钱。

这时候，一个骑电动车的女人突然冲到我摊位前，急刹车，差点摔倒。她慌慌张张地问：“老板，你这有没有辣的臭豆腐？要最辣的那种！”

我愣了一下，正要回答，赵队长走过来了。那女人转身看见赵队长，愣住了。赵队长也突然停下脚步。

“赵…赵建国？”女人惊讶地问。

赵队长脸色变了，支支吾吾地叫了一声：“小…小芳？”

我这才看清楚，女人大概三十多岁，穿着医院的工作服，胸前挂着工作证，好像是县医院的。

女人皱着眉头盯着赵队长看了几秒，然后转向我说：“老板，别理他，你继续给我打包。”说着从包里掏出手机，拨了个电话，说：“喂，是李院长吗？我是小儿科的张小芳…对，就是那个病例…对…我想请您帮个忙…”

赵队长听到这里，脸色大变，赶紧转身带人走了，那天竟然没罚我的款。

后来我才知道，那个张小芳是县医院小儿科的主任，在当地很有名气。不知道她和赵队长有什么过节，但那天之后，赵队长来得少了，来了也不再针对我，罚款也少了许多。

日子又恢复了平静，我还特意给张医生送过几次免费的臭豆腐表示感谢。她总是笑笑说不用客气，只是举手之劳。

直到昨天下午。

那天天气不好，阴沉沉的，好像要下雨。我生意不太好，站在摊位旁边无聊地刷着手机。忽然看到有人在我摊位前停下，抬头一看，居然是赵队长，他怀里还抱着个小女孩，大概七八岁。

小女孩脸色苍白，看起来很虚弱，手腕上还贴着医院的标识贴纸。赵队长的眼圈是红的，衣服也有点凌乱，不像平时那么精神。

没等我开口，赵队长突然”扑通”一声跪在了我的摊位前。

我吓了一跳，赶紧上前扶他：“赵队长，这是干什么啊？快起来！”

周围路过的人都停下来看热闹。赵队长抱着女孩，声音哽咽地说：“求求你，帮帮我女儿…张医生说…说只有你的臭豆腐…”

我一头雾水，完全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这时，县医院的张小芳医生匆忙赶来，看见这一幕，赶紧过来解释：“老王，是这样的，赵队长的女儿得了很严重的厌食症，已经一个多月不肯好好吃饭了，住院都快两周了，各种检查做了，也找不出原因，营养都靠输液维持。”

张医生蹲下来，摸了摸小女孩的头，继续说：“今天查房时，她突然说想吃臭豆腐，而且指名要吃你这家的。这是她这么多天来，第一次主动说想吃东西。”

我这才明白了事情的原委，赶紧说：“那还等什么，我这就给孩子做！”

我马上放下手机，洗了手，拿出最新鲜的一批臭豆腐，小心翼翼地下锅炸。平时我炸豆腐都是一气呵成，今天却格外认真，生怕哪个环节做得不好。

赵队长抱着女儿站在一旁，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锅里。小女孩靠在爸爸肩上，虽然脸色苍白，但眼睛却亮晶晶的。

炸好的臭豆腐金黄酥脆，我按照平常的做法撒上调料，想了想，又加了一小撮自制的香料。往常我都舍不得多放这个，今天却大方了一次。

张医生接过臭豆腐，小心地喂给小女孩。小女孩咬了一小口，眼睛突然亮了，然后慢慢地、一口一口地吃了起来。赵队长在旁边急得直搓手，看到女儿吃得认真，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吃完一块后，小女孩居然自己伸手又拿了一块，这次咬得更大口了。赵队长和张医生对视一眼，都松了一口气。

“谢谢你，真的太感谢了。”赵队长红着眼睛对我说，“这段时间对不起，我…”

我摆摆手打断他：“孩子能吃东西就好。”

“爸爸，我还记得这个味道。”小女孩突然开口，声音很轻，“就是妈妈以前经常买给我吃的那个。”

赵队长愣住了，然后紧紧地抱住女儿，肩膀抖动着。

张医生在旁边小声对我解释：原来赵队长的妻子去年因车祸去世了，女儿受到很大打击，从那以后就开始厌食。而他妻子生前经常来我这买臭豆腐带回家给女儿吃。

“可他为什么…?”我欲言又止。

张医生苦笑了一下：“我和赵队长是大学同学。他妻子出事后，他整个人都变了，脾气特别差，看谁都不顺眼。我猜他可能…看到你的摊子就想起了伤心事吧。”

我突然明白了什么，走到赵队长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赵队长，以后带孩子常来，我请客。”

赵队长红着眼睛点点头。

就在这时，天空中传来一声闷雷，接着下起了大雨。我赶紧拉下摊位的雨棚。雨水打在棚子上，发出”哗哗”的声音，空气中弥漫着雨水和臭豆腐混合的气味。

小女孩坐在我的摊位边上，专心地吃着臭豆腐，小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血色。赵队长站在一旁，替她擦掉嘴角的酱汁。

雨越下越大，但我不急着收摊了。摊位的灯光在雨中显得格外温暖，照亮了这个普通的县城街角。

第二天一早，我像往常一样推着三轮车到摊位上。发现摊位前放着一个牛皮纸袋，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本崭新的《城市摊位经营许可证》，还有一张纸条：

“请合法经营，注意卫生。城管大队 赵建国”

纸条背面还有一行小字：“女儿说，你的臭豆腐是这世上最好吃的。”

我笑了笑，把纸条和证件小心地放进了三轮车的储物箱里，那里还躺着几张皱巴巴的罚款单和一把用了多年的旧雨伞。

这天的生意特别好，来了不少新顾客，都说是听说这里有家臭豆腐特别正宗。中午时分，张医生带着赵队长和他女儿又来了。小女孩看起来精神多了，冲我摇了摇手里的棒棒糖。

我把最好的几块豆腐装进盒子里，递给小女孩。她接过盒子，露出了甜甜的笑容。

阳光透过银杏树叶的缝隙洒在地上，形成一片片斑驳的光影。我看着眼前这一切，突然觉得，这条街、这个摊位、这些年的日子，虽然平凡，却也有着自己的温度和味道。

就像我的臭豆腐一样，看似普通，却能勾起许多人心底最深处的回忆和感动。

我决定把店名改成”回味”，因为有些味道，一旦尝过，就会成为记忆里抹不去的温暖。

腊月的时候，我收到了赵队长送来的一对春联，大红的纸上写着”诚信经营兴家业，和气生财福满门”。我把春联贴在摊位两侧，盘算着年后该给老三轮换个新电池了。

日子依旧在继续，县城的街角，我的臭豆腐摊还会继续飘香很多年。每当有人问我最近生意怎么样，我总是笑着说：“还行，忙得过来。”

有时候赵队长带着女儿路过，会朝我点点头。女儿现在上小学二年级了，身体恢复得不错，还加入了学校的舞蹈队。她经常跟我说学校里的趣事，比如今天谁的铅笔盒会动，明天又有谁带了新奇的橡皮。

张医生偶尔也会来坐坐，跟我聊天。她告诉我，赵队长这两年变了不少，工作态度温和多了，队员们都说跟着他干轻松。

我点点头，手里的铲子翻动着滋滋作响的臭豆腐，炉火的温度透过油烟，在冬日的午后格外温暖。

那个被罚款折磨的夏天好像已经很远了，但每次看到赵队长经过，我还是会想起他抱着女儿跪在我摊前的那个雨天。

人生就是这样吧，有阴有晴，有苦有甜，就像我这臭豆腐，闻着臭，吃着香。在这个小县城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都在经历着自己的风雨。

而我，就站在这个小摊位上，继续着我的十七年，迎接第十八个年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