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初破,大雪将止。

屋内门窗关得严严实实,银丝碳升着热气,萦绕在江昭身侧。

江昭懒散地坐在梳妆台前,静静地望着铜镜中的乌发束起的小小少年郎。

这是她被江家收养的第五年。

当初一个流落街头的乞儿一夜之间成了锦衣玉食江府少爷,惹得多少人艳羡,众人接连夸赞江家心善,说她这是走了大运。

江昭只能在心底呵呵哒。

当初皇后诞下双生子,却因国师为争权,捏造双生子定当祸乱朝纲的谣言,圣上刚登基不久,朝纲不稳,迫于无奈只能将双生子之一送到庄子上养着,对外宣称小公主已经夭折。

很不幸,江昭就是被送出宫的那个,甚至为了隐瞒身份,她不得不女扮男装。

五年前,她以乞儿的身份被江家收养,江家父母对她极好,只是其他几位公子看她不顺眼,一口一个乞儿叫唤着,嫌她出身卑贱,又厌弃她痴傻。

正当江昭陷入回忆时,一身丫鬟打扮的夏云端着热水进屋,她用帕子浸湿后再拧干,来到江昭面前,她犹豫许久后开口道。

“公子,方才厨房说,大公子将您的早膳扣下了,不若我们去将这件事告诉夫人?”

昨日江昭在课上瞌睡,被晏为卿当众轰出去罚站,只怕是江时叙嫌她给江家丢了脸面,今日特地找机会寻她麻烦。

她对这些小打小闹并不放在心上,从前有几次被府上下人看不过去,传到了江母耳朵里,江时叙被狠狠罚了一顿,自那以后,他便认定了是她告得状,处处与她不对付。

若是从前,江昭定是要狠狠报复回去,但现在不行,本就寄人篱下,还正值父皇与国师对峙的关键时刻。

满身锋芒被磨平了棱角,还要装傻充愣,江昭叹口气,只能祈祷她死遁离开的时日能快到来。。

“无事,我饿不着的。”

夏云不好再说些什么。

此时门外传来吵闹声,江时叙几步上前,推门而入,夏云赶忙将人拦在外面,不让他进内室,他只能隔着帘幕,看见江昭的身影,她身形相比于一般少年郎要瘦小许多。

江时叙毫不客气地讥讽。

“你从前做乞儿时也时常饿着肚子,想必是饿习惯了,不若日后都别吃早膳,饿着肚子,倒也不必担心课上瞌睡。”

诸如此类的话,江昭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自然不放在心上,江时叙被拦在外头,她也不慌不忙,拿起一旁的假物件,漫不经心地撩起下摆,给自己戴上。

江时叙见里头半晌无人回应,冷哼一声后径直离开。

等夏云进屋关上门后,她满脸怒气,气得直跺脚。

江昭不以为意,反而还能笑着安慰她,“气什么,江时叙说得没错,我做乞儿也做习惯了,饿几顿罢了。”

她这句话是说给夏云听,也是说给江昭自己听的。

七岁那年她在庄子上不幸走失,为了不暴露身份,只能顺着人群南下,那段时间,江昭曾做过了几个月的乞儿。

乞儿吃不饱穿不暖,死在路边就是唯一的归宿。

若是运气好些,还能被丢进乱葬岗,若是时运差些,怕是要被野狗分食。

江昭抬眸,望着镜中的自己,面如冠玉。

她想,自己气运应当是极好的,临死前被晏为卿带回了家。

在江南晏家待的那三年,晏为卿视她为亲弟,待她极好,好到她用晏为卿洗脸帕子擦脚被发现,被他拿着扫帚追了三条街。

江昭叹了口气,她将假物件上的系带绕在腰间,打了个绳结。

这物件不大,却极为逼真,两根系带在腰间打个结,套上外裤,便能以假乱真。

在江南那段时日,村中孩童总爱比谁尿得更远,江昭自然不甘示弱,她无需脱下裤子,光是隔着外裤给他们看看形状大小,就能让十里八村十岁以下的男孩自卑不已。

甚至因为女娃看见后吓哭,被家中长辈堵上门来,还是晏为卿带着几个鸡蛋上门赔礼道歉,这事才得以解决。

江昭穿戴整齐,而后站起身,目光放在镜中自己的下身,她蹙眉端详。

她长大了,小鸟却没长,倒显得精致小巧,少了几分男子气概。

或许…该让父皇给她换一个大鸟了?

……

春寒踉跄,让人直打寒颤。

两旁柳树已经抽出嫩芽,轻风拂动,柳枝摇曳。

三三两两的下人路过,向江昭行礼。

“三少爷。”

江昭还未开口,他们就已经匆匆离去,礼数只是走个形式,夏云愤懑不平地瞪了他们一眼。

“狗眼看人低的东西!”

江昭不以为意,她伸手拍了拍夏云的肩,朝着府外走去。

倒也怪不得他们失了礼数,毕竟对一个傻子,行礼了也看不明白。

当初她被父皇从江南带回京城时,只以为世人是怕她过于聪慧,害怕双生子相争祸乱朝纲,才要将她处决。

所以带回京后,江昭想,她若是个傻子,就不会有这个顾忌,便待在父母身边。

于是她干脆装作摔坏了脑子,装傻充愣。

得知她痴傻的消息后,母后抱着她痛哭,父皇也追悔莫及。

可即便如此,江昭还是没能留在家人身边。

她被再一次送出了宫,成了江家养子。

一待就是五年。

江昭到正门外时,江家的马车在正门口等候已久。

江时叙一身玄色黑袍,五官硬朗,整个人极为高大,他一双俊眼上下打量着江昭。

“今日将你早膳扣下,就知道来早些了?”

他个头比江昭高了不少,有些居高临下的意味。

“你今日若是再惹是生非,被晏大人处罚,今日便不用再回府,我江家丢不起这个脸面。”

江昭从前在村头好歹也是个小霸王,而今这小身板在江时叙面前便显得格外无力,只能使用言语攻击。

她深吸一口气,笑脸相迎。

“好的,哥哥。”

最后两个字被咬得很重。

此话一出,江时叙瞬间恶寒,鸡皮疙瘩掉一地。

“你个傻子,恶心谁呢!”

江昭轻哼一声,也不回话,朝着外头的马车走去。

昨日她在课上瞌睡,若是旁的夫子,也就罢了,可偏偏昨日是太子少傅,晏为卿。

晏为卿新官上任,为人清正,对学生更是严厉,江昭被抓了后当场就被轰出了学堂。

他声音冷肃,不留情面,先是一番斥责,而后还罚她抄书。

同从前,简直两模两样。

只怕是恨极了她当初那般白眼狼的做派。

江昭爬上马车时,江凌言正闭目养神坐在马车里。

江家乃钟鸣鼎食之家,马车内位置宽敞,铺垫着柔软的貂皮,这辆马车本就是江家安排江昭,江时叙和江凌言三人上学时坐的。

在江昭还没来江家之前,江时叙便和江凌言分别占了中间和左侧的位置,江昭到来后,也就自然而然的坐在了右侧。

可马车内三个位置,只有右侧没有火炉,其他两个位置下都烧着价值千金的银丝碳,暖和极了。

以往她总是被冻屁股。

今日天气极为寒凉,江昭自然不敢去占中间江时叙的位置,于是她便把目光放在了江凌言身上。

江凌言一袭月色长袍,腰间玉佩流苏静静垂着,他闭目端坐在左侧。

车厢内鎏金香炉里点着白檀,暖烟流淌。

他长发束起,淡然自若,整个人在薄雾中俊朗出尘,像个不食人间烟火气的男菩萨。

江昭眼尖地看到他旁边还有些许空余,便小心上前去,几番犹豫,才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江凌言自小不喜与旁人接触,房内无一人贴身伺候,这是整个江府都知晓的规矩。

江昭想他可能是排斥正常人,但她是傻子,应当无妨。

江凌言冷冷挑眉,面色偏寒,朝江昭望去,语气带着不善。

“何事?”

江昭并未在意江凌言周身铺天盖地地压迫感,她眉眼弯弯,伸出指头,指了指江凌言旁边的空位。

“我那边太冷了,你屁股挪过去些,咱们俩挤挤呗。”

江凌言眉心跳了跳,静默一阵,江昭以为他不同意,继续与他好声商量。

“这么大的位置,你一个屁股坐不下,我们两个刚刚好。”

江凌言被她的话气笑,可眼见江昭真打算径直过来和他“挤挤”,江凌言利索起身朝江昭原本的位置坐去,临行前还不忘一甩衣袖。

“粗言秽语!”

江昭把书箱放下,稳稳当当地坐下。

从前江昭性子拧巴。

那些个所谓品性高雅,纤尘不染的人用异样的眼光看她一眼,能让她纠结良久,总觉得自己的自尊心被人踩在脚底下,自己只是个提鞋都不配的物件。

这般滋味,比让人打一顿还难受。

在江昭刚到江府时,这种情况尤为常见。

“傻子”,“乞儿”,这两个称呼像是刻在她身上,谁都能轻视她一眼。

现在江昭倒是满不在乎,满身锋芒被磨了个干净。

无论是江时叙和江凌言说什么,她也能做到心如止水。

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人,骂两句又不会少块肉。

江时叙上车时,并未在意两人的位置,只是途经江昭时冷哼一声,随后便在中间的位置坐下。

马夫赶马朝着国子监驶去,车内的帘幕缓缓晃动。

江昭掀开帘幕朝窗外看去,街边的小铺朝后倒去,初春的残雪堆砌在屋檐上,若是不小心掉进衣襟里,冻得人直打哆嗦。

年前深冬,江时叙与沈青辞便捉弄于她,雪化了之后浸湿她中衣,寒风一吹,冷到了骨子里,让人直打颤。

她皮糙肉厚,冻了半天也只是小小的风寒,江昭满不在乎,这算什么,她小时候最牛的时候能穿着单衣挨半个月。

至于为什么只挨了半个月,那是因为遇到了晏为卿。

晏为卿从前待她是极好的。

只是男人心,海底针。

昨日她不过瞌睡,就被冷脸轰出了书院。

书院的夫子知道她痴傻,向来对江昭课业不做要求,反倒是晏为卿,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

这火倒是烧到了她身上。

江昭往手里哈了一口气,暖气瞬间化为烟雾,一缕一缕往天上散去,让她看得失神许久。

她也曾想摆脱傻子这个身份,但对着父母撒了谎,她又不敢说出真相,怕看见他们失望的目光。

江昭甚至思索过,她能不能从城墙上跳下去,醒来之后就说自己傻病已经治愈。

为此,江昭曾实地考察过一阵子,甚至询问往来的人,从最低处的城墙跳下去会不会摔成肉泥。

那人像看傻子似的眼神望着她,开口便道,“你是傻子吧?”

此后不过半月,江三公子痴傻一事便传遍了京城。

每每想起此事,江昭就头疼。

倒是把傻子的名号坐得严严实实。

她就如此想着,蓦然,车厢外传来马匹受惊的声音,马车一个急刹,江昭不受控制,向前倒去,一头磕在窗框上。

这事故来得突然,江凌言扶住了车厢,神色不惊。

倒是坐在中间的江时叙最为狼狈,朝前面扑去,而后左手扶住左侧得座位,落地时单膝跪地,右手撑着地面,若不是车厢宽敞,他指不定得摔到马车外头去。

江时叙性子冷傲,无论是课业还是武术都是数一数二,极少能见到他低头的模样。

可此时,他抬头本想起身,却看见正捂着额头,低头看着他,咧着嘴乐呵笑着的江昭。

“哈!”

江时叙此时像极了跪在江昭面前行礼的小厮。

他满脸恼怒,利索地起身,怒视江昭。

“你个傻子笑什么呢?”

说完,又侧头朝车厢外吼去。

“怎么驾车的?这点小事都干不好!”

车厢外传来马夫惶恐的声音。

“小的有罪,是国子监门前马车过多,出了点小岔子。”

江时叙现在没功夫理会马夫,他回过头紧盯着还咧着嘴的江昭,气得冷笑。

“我今日非得教训你一顿不可!”

说完便伸手想要去拽江昭的领子,江时叙自幼习武,若是要动真格,江昭无任何胜算。

好在她身形瘦小,动作灵活,一边捂着额头,一边找准时机快速从江时叙臂弯绕过,头也不回地朝国子监奔去。

她跳下马车之后,还不忘夸一句马夫。

“干得好!”

江时叙眉心直跳,他长腿一迈掀开帘幕出马车,本想追上去却发现江昭早已跑得没影。

一口气卡在心头不上不下,江时叙五指紧握成拳,狠狠地砸在车厢上,他有预感自己总有一日能被江昭气死。

车内剩下两人先后出了车厢,正当马夫疑惑时,江凌言才缓缓起身,脸色如常,从车厢里出来。

马夫看着江凌言离去的背影,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怎么觉得自家二公子走路的姿势怪怪的?

……

江昭怕江时叙追上来,一路小跑到国子监的假山后。

一顿下来,她饿极了。

连忙蹲下身看着眼前大片的黄芝,手却只敢伸向角落里不显眼的那几株。

国子监草木名贵,即便是路边随处可见的黄芝,也是品种最好的。

江昭没敢多摘,随意扒拉了几根,拍干净泥土,打算去湖边洗洗,不料猛然起身,气血翻涌,她眼前忽而一片漆黑,身形不稳,整个人向前倒去。

慌乱间,江昭下意识伸手乱抓,手里的黄芝洒进了湖里,随后她便撞进一个坚实的怀抱。

那人胸膛紧实,江昭一脑门磕得严严实实,嘶地倒吸一口凉气。

晏为卿清冽的气息瞬间席卷她四周,江昭抬头看去,等看清楚对方,她的脑袋“嗡”的一声,闹了个大红脸,第一次意识到什么叫做窘迫。

眼前这人,一身玄青色锦袍,乌发玉冠,身形清瘦,似霜林雾霭里卓然不群的新竹,挺拔而冷冽。

恰逢一缕金光透过假山的缝隙,映照在晏为卿身上。

衣袍绣着的暗纹影线在微风中若隐若现,那缕晨光恰好落在他眉眼,长睫如蝶翼般,在眼睑处投下淡淡的阴影。

神清骨秀的面容,矜贵过人。

江昭腰身瘦弱,晏为卿单手虚拢着她的腰肢,将人扶稳,眼神黑漆漆地看着她,深不见底。

江昭被这眼神吓的浑身一颤,忙不迭地从他怀里退出来,然后指着湖面上漂浮着的黄芝,结结巴巴地解释。

“我只是饿了,想垫垫肚子。”

江昭眼中有些慌乱,见晏为卿依旧抿直了唇,一言未语,她索性低下头看着自己脚尖。

“真的就只摘了一点嘛。”

晏为卿眉心紧蹙,黑漆漆的眼神像山间深潭。

他未在意江昭说得什么,一双眼眸扫过她额前的印子。

红印中间是可怖的青紫,四周泛着红晕,显然,刚受伤不久。

江昭嘟囔半天,见晏为卿没反应,有些疑惑,她抬起脸。

四周寂寥。

忽而,晏为卿上前一步,他伸手靠近江昭,骨节分明的手抚上她额头的印子,面露寒霜。

“这是何故?”

他毫无预兆地靠近,清冽的气息涌上鼻尖,江昭不由愣住,直到晏为卿在她额头一摁,才吃痛般捂着额头。

她疼得龇牙咧嘴。

“发呆的时候撞窗户上了。”

修剪干净的指节在那处红痕上拂过,在确认确实无大碍之后,晏为卿才淡淡收回手,他眼底漠然,目光转向湖面上漂浮着的黄芝,随后冷飕飕道。

“损坏国子监草木,罚《礼记》三遍。”

江昭张了张嘴,心有不服,刚想要解释就被人打断。

晏为卿只是随意瞥过她一眼,他面无表情。

“三日后交予我。”

昨日刚被他罚完,今日又来,江昭泄气极了,这时,她的肚子又不合时宜地响起。

“咕咕咕——”

这声响比方才那声更甚,在安静的假山里格外明显,晏为卿不禁侧目。

江昭:“……”

她想和肚子割袍断义。

江昭丧气极了,干脆捡了根树枝,蹲在岸边,动手去将黄芝捞上来。

罚都罚了,也不能被白罚。

初春时节的寒潭冰冷刺骨,江昭好似无知无觉,一味地将黄芝洗净。

新生的嫩芽一口咬下去甘甜可口,汁水四溅,可江昭却觉得嘴里苦涩得很,她感觉鼻子酸酸的,眼睛还有些发热,大概是夏云给她穿太多的缘故。

她瞟了一眼身旁,见晏为卿依旧无动于衷,心中委屈更甚。

“小傻子,没人爱,吃野草,睡洞桥。”

江昭嘟囔着这句话,更觉得自己可怜,她一双白皙的手被湖水冻得通红,湖水打湿大片袖口,湿哒哒地滴在地上。

寒风一吹,冷进了骨子里。

晏为卿淡淡瞥了一眼,眸底的漠然依旧没有半分动容。

突然,骨节分明的大掌握住江昭手臂,她被晏为卿从身后猛然拉起,江昭站起身后,瞪着眼睛看他,气愤地甩开他的手。

“不是嫌弃傻子吗?离傻子远一点!”

晏为卿压低眉眼,神色疏远,他顺势松了手,看都未看她一眼,转身离开。

“国子监有规矩,迟一刻钟罚《礼记》三篇,两刻钟四篇,以此类推,若无故旷课,《礼记》十篇,再犯者立即退学。”

说到这,晏为卿脚步一顿,朝后一瞥。

“江少爷,你损坏国子监草木,迟到一刻钟,数罪并罚,需手抄《礼记》六遍,还望在三天之内完成,亲自交予我。”

他声音冷极了,说完便离开,一副不想与她扯上关系的姿态。

江昭原本满身怒火,像是被人当头泼了盆冷水,瞬间泄气。

这早膳没吃饱,人还被罚了。

已经过了时辰,现在回到学堂大概是要被罚站,江昭垂头丧气地朝着与晏为卿相反的方向走去。

果不其然,在江时叙看笑话的眼神下,江昭被夫子罚在了外头。

寒风刮过,不远处的树枝被吹弯了腰,发出沙沙的声音。

江昭被吹起鬓角的发丝,浸透的袖子依旧滴着水,她好似无知无觉。

也未注意到不远处注视着她的目光。

江昭七岁时被人贩子拐走,她趁着人贩子不注意时逃走,年岁甚小,自幼未出过庄子,她并不认路。

从小就被告知不能泄露自己的身份,否则会给父皇母后带来天大的麻烦,于是便只能跟着赶路的人群南下,一路到了江南。

在遇到晏为卿时,她已经成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乞儿。

蓬头垢面,面黄肌瘦,衣衫破旧,江昭站在客栈的屋檐下躲雨,又因为怕被小厮驱赶,只敢缩在角落里怯生生地看着晏为卿手里的面饼。

晏为卿父亲早逝,自幼时起便要撑起一个家,他自认为自己不是一个心善的人,相反,因家境贫寒,在他身上见到更多的是冷硬与薄情。

天色渐暗,雨下了良久,墨云似怒兽翻涌,眨眼间便将最后一丝余晖吞噬殆尽。

江昭穿着单薄的衣衫,眼底因黑暗而透露出的恐惧越来越深,驱使不断地朝人群靠近。

“离我远一点,破乞丐!”

她身旁的一个男子因江昭的靠近而指着她的鼻子破口大骂。

“要是弄脏了我这衣裳你赔得起吗?”

忽而,惊雷乍响,江昭被吓了一个哆嗦,狠狠摔倒在地,可那人依旧指着她喋喋不休。

客栈的小厮只想息事宁人,拿着扫帚想把江昭赶出去。

外头的大雨呈倾盆之势,又值深秋之时,江昭身形单薄,怕是熬不过一晚上。

“自己出去吧,我也不想动手赶你,就现在这世道,死了也好。”

小厮站在屋檐下对着江昭无奈说道,周围躲雨的人很多,但大都装作视而不见,偶尔几个看过来,眼中也不过是看好戏般的戏谑。

江昭被摔地头眼昏花,再加上饿了好几日,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但她知道面前的人都在赶自己走。

她好像又给别人添麻烦了。

正当江昭想拼尽最后的力气起身时,一股极淡的薄荷清香向她袭来,紧接着她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晏为卿一只手执伞,另一只手把江昭抱起。

江昭身形瘦弱,虽说已经七岁,可看着只有五六岁一般大小,晏为卿皱着眉掂了掂怀中人的分量,他没想到这男娃这么轻。

江昭感受到温暖,下意识手脚并用地抱着晏为卿,她头顶传来清冽的声音,是晏为卿。

“你愿不愿意跟我回家?”

家?

江昭抬起头看着他的下颌。

清瘦挺拔的少年目视前方,伞顶吊着一盏烛火,灯光打在他脸上,他剑眉入鬓,一双深邃的黑眸直视前方,高挺的鼻梁下,薄唇紧抿,嘴角微微向下,透着几分冷峻。

外头漆黑一片,雨幕如注,破旧的伞似乎将他们与整个世界隔绝。

江昭眼中逐渐清明,她好像能有家了。

家里会有亲人陪伴在身边。

“我…愿意。”

怀着微弱的声音传来,晏为卿没再回应,只是微微含颌。

一阵大风刮来,他一身单薄青衣,衣角在狂风中猎猎作响,大步穿梭在雨幕之中,抱着江昭的那只手始终稳稳当当。

即使雨下得再大,江昭的衣角也未曾湿半分。

思绪从记忆中回笼,晏为卿站在不远处,注视着在屋外罚站的江昭。

江昭未拧干的袖口,水滴顺着衣袖滴在石阶上,一双小手被冻的通红,晏为卿眉心紧锁地看着。

终是甩袖离去。

江昭的哥哥多得是,这种小事,还轮不到他来担心。

屋漏偏逢连夜雨,初春的雨水毫无预兆,密密麻麻地落下。

国子监学堂屋檐宽大,可风裹挟着雨水依旧砸在了江昭身上。

细微的湿意打湿衣襟,顺着脖颈钻进里衣,风一吹,寒意瞬间渗进骨髓。

江昭缩了缩脖子,白皙的小脸鼻子被冻的通红。

按理讲,迟到要在外头罚站半个时辰,江昭抬头看了看天,这雨完全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估计还有得冻的。

风吹动书院的窗子发出扑扑的声音,江昭瘦小的身板像是能被风刮走。

江时叙透过窗子,看着这一幕,他眉心紧蹙。

也不知道江昭这个傻子到时辰了没事乱跑些什么。

看着江昭好似摇摇欲坠的背影,江时叙有过一丝古怪,可转瞬又觉得荒谬,他没事担心江昭干嘛?

倒是一旁的沈青词一双狐狸眼微微上挑,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外头这雨没个一时半会怕是停不了,也是让江昭这傻子吃了些苦头。”

按理来说,沈青词该唤江昭一声“表弟”,但他向来不将江昭放在眼里。

江昭乞儿出身,行为粗鄙,更时常装作可怜让自己屡屡受罚。

想起年前,他和江时叙见入冬后裹得跟个鹌鹑似的江昭,心中满是不屑,便起了捉弄之意,将那残雪塞进江昭衣襟。

这本是少年间的玩闹,但事情却不知怎么的传进沈家父母耳朵里,沈青词当晚便被家法伺候,被关进祠堂跪了三天三夜。

他大病一场后再回书院,江昭倒是活蹦乱跳,无事发生。

果真是心机深沉。

沈青词看着窗外的江昭,眼中划过一丝狠意。

既然年前的残雪江昭能受得住,那下次就换国子监那一湖刺骨的冷池试试。

他非得让江昭尝到些苦头。

外头的雨越下越大,终是夫子看不下去了,走到后门挥手,朝江昭挥了挥手。

夫子年迈,满是褶皱的手抚了抚胡子,看着江昭站在外头发呆的模样无奈的摇了摇头。

本就是痴儿,何必如此严厉。

“进来吧,下次莫要再犯。”

江昭听见声音,连忙朝着夫子点头道谢。

“多谢夫子,学生知道了。”

比起屋外的冷,屋里就暖和多了,四周烧着上好的银丝碳,每个座位旁还有放置着漆铜炉子,感受不到一丝寒意。

江昭朝自己的位置走去,她的衣摆和鞋履被打湿,在地上留下一道水痕。

江凌言一双琉璃似的眼睛淡淡扫过江昭袖口。

她半截袖子被全然打湿,葱白的指尖被冻的通红,整个人狼狈至极。

夫子轻咳一声,示意众人目光再次回到书卷。

江凌言眸中无波无澜,仿佛刚才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江昭个头不高,被安排在第一排。

她坐下后,也没着急去拿书本,而是先把桌旁放置的小炉子放在桌前,开始烤起火来。

江昭满身狼狈,束起的发冠有些散落,几根发丝遮挡在额前,让人看不清的眼底的神色。

还好夏云给她穿得足够多,除了被湖水打湿的衣袖,其他地方并没有浸湿里面,把手烤热了,倒也不会太冷。

江昭搓了搓手,被冻到无知觉的手心有了些暖意。

满京城都知江三公子痴傻,江家父母花了好大力气才将江昭送入国子监。

知道江昭的情况,夫子对她的行为也是视而不见。

国子监一堂课便是一个时辰,等讲课结束,江昭的袖子都烤干了。

江时叙身形高大,他坐在后排,随意拿了张宣纸揉卷成团,朝江昭扔过去,刚好砸在江昭头上。

江昭不是第一次被砸了头,她扭头一看,果真又是江时叙。

“你这方才跑哪去了?”

江昭心中憋着气,不愿理会他。

若不是江时叙克扣她早膳,她便不会去采摘黄芝,也不会被晏为卿抓住,更不会因为迟到被罚站。

她抿了抿嘴,在袖中翻找。

这边,江时叙见江昭没应,干脆起身来到江昭桌前,刚好看到江昭拿出最后两根黄芝。

之后犹豫一番,还是选择把更小的那根送进嘴里,细细地嚼着。

江时叙眼底的嫌弃不加掩饰。

“你吃野草干什么?”

江昭抬眸瞥了他一眼。

“饿了要找东西吃,傻子都明白的道理。”

江时叙见她眼中的嘲讽,刚想反驳,便记起他今日停了江昭早膳。

他一时答不上话来,最后被迫憋出一句。

“这是你活该,磨磨唧唧的性子,真以为你是府上的女娃,要被娇养着了?”

江昭不想搭理他,低下头拿起剩下那根最肥美的黄芝。

她特地用帕子再仔仔细细擦了一遍,给自己打气许久,才转过身朝身后的齐玄舟递去。

齐玄舟从出生起便被封为太子,多年过去,帝后一无所处,他便是唯一的继位人。

身为太子,性子又内敛,除了江昭,极少有人会主动凑上去讨好。

阴雨绵绵,书院内布满烛火,齐玄舟墨色蟒袍裹身,绣金云纹在烛光里明明灭灭。

江昭小心翼翼的把手里舍不得吃的黄芝递给他。

“殿下,这个很好吃的,我方才试过了。”

齐玄舟从小被圣上以帝王标准严训,他跟随世家大族子弟在国子监求学,和其他人并无二致。

他自幼便知自己身上背负着一条命,那人他是世间最亲近的双生子。

每每想起那人,齐玄舟心中刺痛深入骨髓,心中有愧只能更为用功,只可惜生而愚笨,只能加倍努力。

他执笔批注的指尖白得透明,垂首时睫羽在眼睑处投下青鸦暗影。

在看到被放在案前的黄芝,齐玄舟的目光被那只纤细的手吸引。

他并未抬头,垂首应道。

“不必。”

拒绝是意料之中的,江昭抿了抿嘴。

而后又想,齐玄舟大概是未曾试过才拒绝,她张口想解释,就被江时叙无情地打断。

“殿下自然不会食此般粗俗之物,江昭,你是乞丐当习惯了改不过来是吧?”

江昭不是第一次被江时叙嘲讽,从前她不以为意,可这次不同,周围都是同窗,齐玄舟也在,她涨红了脸争辩。

“我不是乞丐!”

她还想和齐玄舟解释。

“黄芝真的很好吃的,我以前饿了都吃这个,而且这根最大的是特地留给你的。”

或许是正巧有事在身,又或许只是厌烦了江昭的行径。

齐玄舟径直起身,腰间稀世佩玉相击如碎玉,薄唇似刃。

“不必,本宫与江公子并不相熟。”

他话音刚落,众人的视线便纷纷放在江昭身上。

江昭眼角余光也忍不住追逐那道身影。

玉冠束着墨发,凤目寒霜,眼底的泪痣在晴光映雪的面容上格外明显。

若有心人注意些,便能窥见齐玄舟与江昭眉眼间的几分相似。

“还看!”

江时叙没忍住打断江昭的目光,他句句讥讽。

“江昭,太子殿下不是你能随意套近乎的,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说是天差地别也不为过。”

“你脑袋不灵光,丢了江家的脸面也就算了,若是日后惹出岔子,得罪了人,也别想我们江家会有你的容身之处。”

话毕,江时叙还不忘把江昭手中的黄芝夺过。

“这破野草,老子非得给你丢了去!”

江昭愣愣地看着空荡荡的手心,她眨巴了下眼睛。

待周身静下来,才默默回身,继续烤着未干透的衣裳,她面无表情,好似一切没有发生。

母后曾说,兄长和她是双生子,各自下意识的习惯都相同。

可江昭不明白,她喜欢吃黄芝。

为什么兄长不喜欢。

初春昼短,国子监未时便能散学。

江昭抱着书箱刚想离开,就被书童“恭恭敬敬”地请去抄书。

青玉案前一片狼藉,散落着几个被随意揉卷的纸团,江昭右手执笔,墨汁在宣纸上晕开斑痕。

又毁了一张。

江昭揉碎后丢在一边,重新拿过一张宣纸,案头的《礼记》被翻得哗哗作响。

一行字在纸上横七竖八,潦草极了,江昭看得心烦,正想再重来,忽觉背后袭来一阵暖意,墨香夹带着清冽的气息笼下来。

晏为卿的体温透过衣衫渗进肌理,他从背后握住江昭的手,毫不费劲地扣住她指尖,笔锋骤然凌厉,一行字端正极了。

和江昭先前那行字放在一起,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底下。

江昭的心突然提起,僵着脖子不敢回头。

就这么写满了一页纸,晏为卿才淡淡松开她的手,他退后几步。

“如此字迹工整工整才算合格。”

他视线扫过江昭桌前的纸团,“若是书写潦草,那就练到工整为止。”

江昭原本僵硬的身子才放松片刻,她本身心底就憋着气,又听晏为卿这么一讲,索性将手中的狼毫一丢。

“不写了!”

她还像从前那般,想用耍无赖那招逃脱。

可晏为卿不似从前,他眼中并无纵容,只是冷声威胁。

“违背师长,江少爷不若退学,明日便可不必再来。”

他的威胁毫无威慑力。

江昭收拾着书箱,装作一副要离开的模样,嘴里还念念有词。

“不来就不来,反正傻子不用读书。”

晏为卿居高临下,睥睨着坐在案前的江昭,她白皙的脸上不知何时染上了墨汁。

江昭原本收拾着东西,突而被人伸手捏住了面颊,她当即愣在原地,连拿着笔的手都顿住了。

晏为卿修剪干净的指尖在她脸颊刮蹭,肌理白嫩,他只是稍稍使力,就留下两道红痕。

他眸光一暗,倒也没见过哪个男人被娇养成这样。

江家对人那样好,怪不得江昭能狠心做那白眼狼。

“嘶——”

江昭吃痛,双手捂住侧脸,晏为卿力道不轻,她眼角甚至渗出些泪水。

她不可置信的抬头。

“你打我?”

晏为卿收回手,摩挲了下指尖的墨迹,他只是淡淡垂眸,看了江昭一眼。

“本官出身贫寒,疏漏了江少爷自小养尊处优,吃不得苦头,是晏某失礼了。”

他语气中讽刺意味明显。

江昭原本气愤的小脸一僵,她垂下头,抿了抿唇,低头收拾着东西。

“晏大人说得没错,我的确过于娇气。”

她站起身,仰面朝着晏为卿。

“我会抄完书派人送到晏大人案前,日后便不必再单独留下我。”

江昭冷着脸,转身便想离开。

晏为卿倒是要被她气笑了,他伸手去抓江昭胳膊,一只大掌轻松全部握住。

“江家倒是让你养出了几分气性。”

他将江昭拉到身前,从袖口拿出早已备好的金疮药,一只手抚起江昭额前散下的些许乌发。

额前的红痕小了不少,但中间的青紫依旧可怖。

晏为卿本想为江昭上药,却不料被她直直拂开手。

泥人也有几分气性,这般打个巴掌给个甜枣算些什么。

江昭抱着自己的书箱,退后几步,离他远远的。

“江昭家中兄长众多,不劳大人费心。”

这句话打断了晏为卿所有的动作。

江昭扁了扁嘴,转身离开。

她身形单薄,离去的模样倒是倔强极了。

晏为卿看着江昭的身影消失在转角,面无表情地收起手中的瓷瓶,良久,才回到案前,坐下执笔办公。

屋内寂寥,他手中的笔迟迟未动。

晏为卿侧头扫过一眼江昭随意丢在一旁的纸团。

倒是他把江昭养成了这副任性妄为,自私自利的模样。

三年视若亲弟,晏为卿自问未曾亏待过江昭。

当年江昭失踪,他踏遍了江南各个郡县,耗尽本该上京赶考的盘缠,却依旧没找到人,最终因为一场大雨倒在了路边。

清醒时,晏为卿已经被送回家中。

家中母亲劝他放弃,可晏为卿并未如此,他挑灯夜读,参加科考,参加科考,想着有了权势便能找到阿昭,这一切只是他做兄长的失职。

若是阿昭要怪,他也认。

可偏偏……

晏为卿眸光一暗,他沉下心来,提笔在纸上批注,眉眼间漠然。

江昭不告而别,她自己选择了江家。

那便与他再无瓜葛。

……

江昭抱着书箱,朝国子监外走去。

江家的马车已经等候良久,江时叙在外头徘徊良久,一见江昭的身影,便怒气冲冲的上去。

“你个大男人的饿一顿怎么了?给得去摘那野草,不仅自己被留下来抄书,我们也得跟着你等,江家的脸都给你丢尽了!”

江昭一张小脸紧绷着,她全然没在意江时叙的训斥,径直上了马车。

江时叙本就气不打一处来,见她无视自己,更是气急。

“江昭,你……”

他话还没说完,不知情的车夫上去询问。

“少爷,现在回府吗?”

国子监门前,不该大声喧哗,就是有账也该回府上算,江时叙硬生生将这口气忍了下去。

他冷声命令,“回府。”

这口气憋了一路,马车一停,江时叙便把江昭拦住,他语气极差,本想出口训斥,可话到嘴边,便看到江昭额前那块青紫。

再仔细些,甚至能在江昭眼角看到些许泛红。

江时叙皱了皱眉。

“你被晏大人打了?”

江昭一声不吭,她想绕开他继续离开,却被江时叙拉住胳膊一把拉了回来。

“你个傻子,听不见人话是吧。”

江昭一个不防被他拉了个踉跄,一头撞进他怀里。

江家本就是武将出身,江时叙一身腱子肉硬邦邦的,江昭撞红了鼻子,憋了许久的泪水瞬间绷不住了。

江时叙本是来找江昭算账的,可他刚发话,江昭便大哭,他一时间竟有些手足无措。

他从未见过十几岁的男子当众哭泣。

“你…这大男人的,怎么跟个女娃一样娇气…”

江昭一把甩开他的手,带着哭腔冲着他大吼。

“不用你管!”

她脚步匆匆,也不知从哪来的神力,将江时叙一把推开,掀开车帘后径直跳下马车,脚步匆匆朝府内跑去。

二人闹出的动静不小,就连江凌言都不由侧目,他将方才江昭的模样尽收眼底,脸上也无波澜。

倒是江时叙,在众目睽睽下被人吼了一脸。

还是被江昭那个小傻子。

他胸腔内一股戾气压都压不住,眼中戾气尽显。

记起今日沈青词与他商量的事情,江时叙冷哼一声,他脸沉了下来。

明日定要江昭好看!

江昭回到院子的时候,夏云正巧不在。

她随意把书箱放在桌上,整个人像是脱力一般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中的自己。

江昭的长相在女子中算是英气的,可若扮作男子,便常被人轻视过于娇气。

可天不尽人意,事不以愿为。

她没办法像个香香软软的女娃一样,喜欢胭脂水粉,谈论哪家公子郎君俊俏,也没法像书院里的才女那般,作诗赋词,成为女官。

只能以男装示人,才能不可出众,不然便印证了当年国师的话,双生子相争,必祸乱朝纲。

同时也不能过于懒惰,否则处处受人耻笑。

还不能惹出麻烦,否则暴露自己身份,父皇母后会为难。

当年父皇派人将她带回京城时,因为情况紧急不得拖沓,于是便没来得及告诉晏为卿。

再次遇到晏为卿时,便是在半月前的国子监。

他三元及第,在朝堂三年被接连提拔,是父皇钦定的太子少傅。

晏为卿一身官袍,看着自己的眼神冷极了,像是在看陌生人。

江昭望着镜中的自己扁了扁嘴,或许在晏为卿心里,她就是那个贪荣慕利的白眼狼。

她越想越委屈,眼角的泪水怎么也止不住。

江昭抬头看向房梁处,努力止住外溢的泪珠,在夏云回来之前恢复如常。

夏云端着晚膳回来,她语气气愤极了。

“少爷,奴婢听说您在正门口与大少爷起了争执,要奴婢来说,就该在夫人面前狠狠地告他一状!”

“不必了,只是起了些口角。”

江昭的声音有些闷闷的,口头上的争执,她不想花心思去计较。

“夏云,离开后,我们去江南吧。”

江昭想回家想了十余年,可今日齐玄舟的态度,让她动摇了念头。

年末便要参加秋闱,她是女子,自然躲不过考前搜检。

母后曾告诉她,在秋闱前便安排她死遁离开,三年内必定铲除国师一党,再迎她回来,将她长公主的身份昭告天下。

可江昭不想当公主,她只想有个家。

小时候她只知道父母是迫于无奈将她送出宫,所以每次除夕夜父皇母后离开时,她都会把眼泪藏起来。

江昭曾听庄子上的下人说,是因为国师算到她天资过人,必定与太子相争,才被送走的。

所以再被带回京城后,她成了一个傻子。

母后抱着她痛哭,父皇也流了泪。

可江昭不明白,她都是一个小傻子了,为什么她还会被送出宫。

也只是长大之后江昭才明白,朝堂上的弯弯绕绕太多,一切都要以大局为重。

而现在,连晏为卿也不要她。

夏云见她提到离开,心中自是欢喜极了,也还不忘压低声量。

“少爷,我们在江南待几年后,等您被接回来,定要给府上那几位少爷一些颜色瞧瞧。”

江昭不语,只是低头看着碗中的饭菜。

她不想回来了。

做公主也没什么好的。

……

“你昨日还说不愿意,今儿倒是主动找上了我。”

沈青词一双狐狸眼微微上挑,他脸上挂着笑意,却看着远处的江昭却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

“让表兄我猜猜,怕是江昭那乞儿惹你生气了?”

江时叙肩膀微微一抬,带动浑身的戾气翻涌,他本就身形高大,硬朗的五官微微下沉,让人有些难以接近。

“江昭是该吃个教训了。”

他侧目看了沈青词一眼。

“我与你同日出生,谁是兄长还说不准呢。”

沈青词没和他争辩,只为一手执扇,在身前缓缓晃着。

“这一池春水,倒要看看江昭这小身板受不受得住了。”

“倒是你,就不怕回府后被姨父姨母责罚?他们可是对那乞儿宝贝的很。”

江时叙并不在意。

“就是被罚又如何?江昭迟早有一天要被赶出江家。”

他就是要让所有人知道,江昭一个破乞丐,不配做江家人。

沈青词笑而不语,他远远的望着湖对岸,江昭正跟着书童朝他们走来,一缕春风吹开她衣领,露出一节白嫩的脖颈。

他眼中的不屑更甚。

就这身板,若是没了江家的庇护,即使是男子,也是不缺荣华富贵的。

国子监后院的人不少,江时叙沈青词也并未避讳着别人,周围看戏的人也多。

齐玄舟路过假山,无意中听见他们的对话,脸上没有半分动容。

都是不相干的人罢了。

齐玄舟垂眸朝前走去,目光落在了假山旁的黄芝上,他忽而记起昨日,江昭小心翼翼地递给自己的野草根。

他不由停下脚步。

江昭原本在湖边喂着鱼,突然被书童告知江时叙有急事找她,还没放下手中的鱼粮,就跟着书童急匆匆地赶来。

她目光先是看了一眼在假山旁的齐玄舟,再看向江时叙。

在看到沈青词时,江昭的眼中带着防备。

“你找我干嘛?”

毕竟江时叙一般只会出口训斥,让她别给江家丢脸。

可沈青词就不一样了,江昭实打实的吃过几次苦头,那都是沈青词设计的。

她也不明白沈青词为什么对自己敌意这么大。

沈青词看着江昭眼中的防备,嘴角微微勾起。

“既然是让人去寻表弟来,那便是有要事相告。”

江昭眼底的疑惑并未散去,可见周围聚集的人不少,就连太子和江凌言都在,他们倒也不至于捉弄于她。

“什么要事?”

江时叙冷哼一声。

“自然是要让你看一出好戏。”

江昭更是一头雾水。

“什么好戏?”

她刚问完,就被江时叙从后头狠狠地踢在她腰间,被踹入这一湖春水中。

江昭猝不及防,瞬间,初春冰冷刺骨的湖水裹袭她全身,口鼻被湖水淹没,她试图呼救,却被呛到难受极了,喉间火辣辣的疼痛。

见把人踢了下去,江时叙也算是解了一口恶气。

“也算是让他吃了个教训。”

说着,便打算下去把人捞起来。

沈青词伸手拦住了他的动作,语气中满是恶意。

“先不急,还有气,再让他挣扎一番倒也不错。”

这一池春寒,他倒是要看看,能不能让江昭这软骨头病入膏肓。

一群人站在岸边看着湖里的水花越来越小,眼中都是看戏的模样。

齐玄舟淡淡地看着在湖里挣扎着的江昭,琉璃般的眼眸没有半分情绪,他仿佛置身事外,转身便打算离开。

江昭是江时叙的弟弟,与他有何瓜葛?

他的弟弟,早已不在人世。

就在江昭逐渐失力,江时叙不顾沈青词阻拦要下水时,一道玄青色的身影先跳入湖中,朝江昭游去。

江昭在水中逐渐失去力气。

湖水的冷刺痛她骨髓,江昭像是回到了做乞儿的时候。

夜里被冻得睡不着,只能尽力去找些稻草裹身,若非当年晏为卿带她回家,她怕是早就死在了当年那个雨夜。

江昭一瞬间意识极度清醒,从前的一切在眼中回闪,连细节都记得一清二楚,可身体却无力可使。

江昭初到江家时,知道自己的走丢让父皇差点被国师握住把柄,所以她便知道自己不能惹是生非。

于是乎,她在第二次见江时叙时便开口喊了一声“哥哥”。

不料江时叙并未领情,他脸黑极了,一把将她推倒在地。

“你也配叫我哥?”

江昭想到了站在岸边的江凌言,沈青词,甚至是齐玄舟。

她想着他们眼中看戏的模样,也许国师说得没错,她确实不该存在,父皇母后不该大费周章让她活下来。

眼角划过热泪,江昭想,或许现在死了也不错。

至少父皇母后不会再为了隐瞒她身份而耗费心血了。

就在江昭意识逐渐丧失时,她被一只有力的胳膊拉进一个滚烫的怀抱,凛冽的气息袭满她全身,熟悉极了。

晏为卿把人抱在怀里,朝岸边游去。

清新的空气争先恐后的涌入肺内,江昭上岸后跌坐在地,咳得撕心裂肺,小脸被冻得惨白,几缕发丝贴在鬓角,水珠顺着滴下。

晏为卿得到来是众人没想到的,众人纷纷作揖。

“晏大人。”

即便是齐玄舟也停下脚步,微微颔首道。

“太傅。”

晏为卿浑身湿透,他站得笔直,垂眸看了一眼地上的江昭,随后目光凌厉地扫了一眼四周。

“欺凌同窗,其态恶劣,待彻查清楚,一律严惩!”

“见同窗蒙难而袖手不救者,皆依律处置。”

江时叙没在意处罚,他目光直直地看着狼狈的江昭,她脸色苍白如纸,湿透的衣服贴在本就瘦弱的身躯上,让人不敢相信这是一个年满十六的男儿郎。

他目光有些复杂,心里有些许后悔,结果刚上前一步就被江昭捡起的石块砸在脚边。

“狗东西!”

江昭整个人有些意识不清,她强撑着,脸上有些咬牙切齿,恨恨地看着江时叙。

紧接着,又从一旁拾起一块石子,朝齐玄舟的方向扔去。

“你也是!”

齐玄舟看着江昭眼中的委屈与失望,他感到不解。

他与江昭向来无交集,若非要说找出点什么,那边是江昭时不时对自己的讨好。

即使他数次义正言辞的拒绝,可沉寂一段时间后,江昭依旧会傻乎乎地换过一种法子过来。

只可惜,他对蠢笨,愚昧的人向来厌恶,江昭便是其一。

江时叙喉间有些发疼,心里还莫名烦躁,他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便是成了嘴硬的话语。

“你又没死!一个大男人的,这点小打小闹都受不了。”

江昭还想拿起石块朝他砸去,可寒风一吹,最后强撑着的一丝体力也没了,直直昏倒在地。

江时叙心中的烦躁瞬间荡然无存,他上去一步想把人抱起,却被晏为卿抢先一步。

“时辰到了,都回书院去,江昭本官会照料。”

说完,他便抱着人朝国子监休息的厢房走去。

一路上,晏为卿步伐极快,他眉心紧蹙,怀中的人轻极了,湖水打湿衣衫贴在身上,江昭还在无意识的寒颤。

晏为卿心中升起一股无名之火,江家这是怎么养得人,如此瘦弱,甚至放任自家子弟恃强凌弱。

他抱着江昭走进自己平常休息的厢房,也不顾江昭浑身湿透,把人放在榻上,伸手便要去接江昭的衣襟。

刚解完中衣,晏为卿的手就被人制止,江昭还未清醒,她头脑昏沉,护着自己衣襟时像是一只保护自己的小兽

晏为卿眉心紧蹙,他把人捞进怀里,想不顾她反抗褪去衣物,却被江昭狠狠地咬了一口。

“江昭,不换衣服会得风寒!”

江昭趁着他松手的间隙,整个人往床榻里面钻,她语气虚弱极了。

“不用你管。”

晏为卿见她防备的模样,好似自己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人,他心中气急。

“不要我管,难道是要你那些把你踢入湖中的哥哥吗?”

江昭还在嘴硬。

“我自己会换,你出去。”

晏为卿看着她不愿的模样,便以为她心中抗拒自己亲近,他没再惯着,伸手握住她脚踝把人拽了出来。

再顺手拿起方才换下来的腰带,将她两只细白的腕子绑在一起,随后,便把手伸向她裤腰带。

江昭急得要哭出来,整个人挣扎着不让他碰。

“不要你换,不要你。”

晏为卿心中已是气急,江昭的动作让他无法动手,于是乎,便对着她腰臀处拍了一掌。

“别动。”

江昭被打得有些生疼,挣扎得更加厉害。

从前晏为卿几乎是对她有求必应,江昭一直觉得,自己懒散的模样都是晏为卿一手养成。

即使从前犯了再大的错,她跑到晏为卿面前撒娇喊几声“哥哥”,他也便不会再计较,只是告诫她日后再犯,他绝不轻饶。

可现在晏为卿确确实实动手了,腰臀倒是不算太疼,主要是羞耻。

“你打我,我不要你。”

晏为卿站在榻前,眉心跳了跳,他和江昭一样,整个人浑身湿透,衣物贴着挺拔的身躯,他根本顾不上自己。

正当晏为卿在想是否要将江昭绑在床榻上时,晏母端着热水推门而入。

“为卿,听说方才你救了一个落水的学生回来,娘特地端些热水过来。”

晏为卿在国子监当差后,母亲顾秀禾便怎么也闲不住,非要去京城找份活计。

他拦不住母亲,便只能把她安排进国子监做一个厨娘。

顾秀禾看着室内的模样还有些疑惑,床榻上那小公子被人绑了手脚,若是旁人不知,还以为……

“你这……”

顾秀禾步子有些踌躇,语气中带着迟疑,她觉得自己早逝的夫君怕是棺材板都要压不住了。。

“你若是喜欢男子,为娘也不拦你,只是倒也别大白天的在国子监……”

晏为卿一听她这话,便知她是话本看多后胡思乱想。

“母亲,我……”

江昭一把打断他的话,她看着顾秀禾,整个人像是看到了救星,立即开口呼救。

“娘,我是,我是阿昭,晏为卿他打我!”

“阿昭?”

顾秀禾听着熟悉的声音,连忙上前几步,把装着热水的木盆丢给晏为卿。

她上前捧起江昭的脸左看右看,眼中满是欣喜。

“真的是阿昭!”

江昭把脸埋进顾秀禾怀里,她整个人冻得直打寒颤,还嘴里还不忘告状。

“娘,晏为卿他打我。”

顾秀禾看着阿昭脸色惨白,本就着急,在听到她软着声音控诉,当下也不管是非对错,对着晏为卿就是一脚。

晏为卿也没躲,他冷着脸受了这一脚,依旧打算继续。

“江昭落了湖,我只是要帮他换下衣裳。”

江昭见他这样,整个人往顾秀禾怀里钻了钻,顾秀禾像是记起什么似的,她伸手拍了拍江昭的胳膊,让她放心。

“那还不是你天天冷着张脸,把我阿昭吓坏了才不愿你靠近。”

晏为卿素来没办法在母亲面前讲道理,他上去一步,想要动手却被母亲制止。

顾秀禾上下扫了他一眼。

“行了,阿昭的衣服为娘能换,你先把自己料理好。”

江昭适时开口,“阿昭只要娘亲。”

顾秀禾瞬间喜笑颜开,“娘的阿昭就是乖。”

她对着晏为卿驱赶着。

“还愣着干什么,快走啊,记得把门关紧点,别冻着阿昭。

晏为卿不欲再看他们母子情深,只能放下手中的木盆,甩袖离去。

听见晏为卿关门的声音,江昭才脱力般整个人放松了下来。

顾秀禾帮把手上绑着的腰带解下,白嫩的手腕被捆出一道红痕,她在心底狠狠的唾了晏为卿一口。

江昭整个脑袋昏昏沉沉,眼皮重地睁不开。

“娘…阿昭困了。”

顾秀禾用热水浸湿帕子后拧干,给她擦了擦脸。

“困了就睡吧,娘在呢,不会让别人发现的。”

她话音刚落,江昭就再也坚持不住,失去意识昏睡过去。

顾秀禾叹了口气,拿起一旁晏为卿放下的衣物给江昭换上。

当初自家儿子去镇上的书院求学,休沐那天雷雨交加,她在家等了许久,不见儿子身影,心中自是着急。

好不容易晏为卿回来了,手里还抱着个六七岁的孩童。

晏为卿浑身被雨水打湿,顾秀禾便将他手里的阿昭接过,催着他去换衣服。

在她带着阿昭去洗漱时,顾秀禾才发现,这个黑不溜秋的孩子是个女娃,长得漂亮极了。

倒是阿昭一直捂着自己的裤子,坚持说自己是男娃,整个人急的要哭出来了。

顾秀禾看着她那漂亮的脸蛋和手腕上价值不菲的绞丝镯子,也知道这孩子大概身份不一般。

“好好好,是男娃。”

这件事情就连晏为卿她都没告诉,从此之后,他们家也便多了一口人。

在为卿去书院求学的日子,都是阿昭陪在她身边。

顾秀禾是打心眼里把阿昭当亲女儿看。

只是好景不长,五年前阿昭莫名失踪。

她腿脚不好,不能走远路,为卿便带着用去科考的盘缠,踏遍了南方各个郡县。

直到被人送了回来。

那人没多说什么,只是感谢他们救了阿昭,最后留下了些钱财,便让他们把阿昭给忘了。

顾秀禾没把这件事告诉晏为卿,她知道自家儿子的德行,除非亲眼见到阿昭,否则他谁的话都不信。

给江昭擦干乌发,顾秀禾还不忘帮她束好发,连底下的假物件都被装好,然后才掂了掂被角,端着江昭换下来的衣物朝外头走去。

晏为卿换下湿透的衣衫后第一时间赶回来,推开门抬脚便往内室去。

顾秀禾一把把他拦下,她压低声音。

“做什么呢?阿昭睡着了。”

晏为卿眉心紧蹙,“我去看看他。”

顾秀禾拉着他衣袖不让他进去,硬是把人推出门外,大有守在门口等江昭醒的势头。

“看什么看,刚刚不还冷着脸,阿昭现在都不认你这个哥哥,活该。”

“而且你明知阿昭在国子监,硬是一声不吭,你这官越做越大,倒也是瞒起为娘来了。”

晏为卿见硬闯不了,只能解释。

“母亲,江昭当初不告而别,可并不是被人掳走,他一个趋炎附势,爱慕虚荣,自私自利的人,何必再与我们相认。”

晏为卿不知道真相,顾秀禾可知道,她最是能一语击中晏为卿命门。

“既然未曾相认,那你这个外人现在着什么急?”

晏为卿动作一顿,他目光看向一侧,语气淡然极了。

“我只是想看看他死没死。”

顾秀禾怎么可能不知道他在别扭什么,最是宠溺阿昭的人就是他。

她把手中装满衣物的木盆塞给晏为卿。

“没死,活得可好了,鸟可大了,为娘不让你进去,是怕你看了自卑。”

晏为卿:“……”

顾秀禾没再看他,随意几句话把人给打发了。

“快去把衣服洗了,阿昭我自然会照看,待会也有她家人来接。”

她语气阴阳怪气极了。

“反正轮不到你这外人来管。”

……

江昭落水这件事在书院传开后,一时间,所有人都没了声,都等着被罚。

夫子拿着戒尺在诵经文,江时叙却没心思听。

江昭面色苍白如纸的模样一遍遍出现在他眼前,还有那句语气憎恨的“狗东西”。

他心中有了悔意,又莫名烦躁。

不就是洗了个冷水澡,江昭怎么这么娇气。

而且他都欺负江昭多少次了,也不长长记性,书童让他来他就来,不会躲吗?

江时叙思绪乱极了,他再一想,江昭这么懒散,就他那小身板,在凉水里泡这么久,怕是要大病一场。

他眉心紧蹙,不知自己是怎么的,恨不得现在就冲去厢房看看江昭那小傻子怎么样了。

就连一旁的沈青词都沉默了不少。

他一双狐狸眼也不再上挑,而是稳稳地沉着,嘴角也不再似笑非笑的勾起。

沈青词想起最后晏为卿抱着江昭离开的模样。

少年紧紧的蜷缩在晏为卿怀里,整个人可怜极了,让人不禁为之动容。

沈青词真当不知作何感想,只能吐出一口浊气。

江昭真是个祸害。

惑乱人心的公狐狸。

江昭是被江母从国子监接回去的。

庄静娴原本在府上和自家女儿谈笑,结果小厮匆匆忙忙的赶来,说自己大儿子把小儿子给欺负了。

阿昭是她那做了皇后的闺中密友的女儿,因为种种原因,只能女扮男装寄养在江家。

阿昭也是庄静娴看着长大,小时候便长得跟个瓷娃娃似的。

长大后更是乖巧可人,从不让她烦心,比自己那几个闹心的孩子好了不知多少。

现如今一听阿昭被江时叙那小子一脚踢进湖中,庄静娴气得两眼发黑,连忙带着人往国子监赶去。

等她赶到时,江昭已经发起了高烧。

“阿昭。”

江夫人立即上前查看,看着江昭脸色惨白的模样,她心痛的心都要化了。

江昭身份特殊,江夫人只能先让丫鬟把人带回府,再同顾秀禾道谢。

“多谢夫人照料我家孩子。”

江夫人语气有些迟疑,她方才见阿昭的衣物已经换过,倒也不知她女子的身份是否暴露。

顾秀禾摆摆手。

“小事罢了,方才状况紧急,我手头也没什么能给小公子换洗的衣物,就只能找了件开衫给她套上,还望夫人回府后尽早给小公子换上干爽的衣物,不然怕是要得风寒。”

庄静娴闻此,她在心底松了口气,接连道谢后才带着江昭离开。

离行前,她才怒气冲冲地吩咐小厮。

“把江时叙那小兔崽子给本夫人带回府上,我今天非得把他的皮扒下来一层不可!”

小厮不敢违抗,立即俯首作揖。

“是。”

……

等晏为卿端着驱寒的姜汤赶来时,屋内只剩下顾秀禾一人。

他目光不留痕迹的扫过每一处,像是在寻某道身影。

顾秀禾坐在椅子上看话本,她斜了晏为卿一眼。

“别找了,阿昭被江家人接回去了。”

晏为卿目光一顿,他不语,只是将手中的参汤放下,随后才漠然开口。

“接回去也好,在这也看着碍眼。”

顾秀禾不屑。

“你和你爹一个德性,死装。”

她翻了翻手上的话本子,故作遗憾。

“可惜啊,这话本里的郎君在妻子病重时不闻不问,等和离后人家找了新的才知道后悔。”

顾秀禾把话本往桌上一丢,还狠狠地“呸”一声,“活该!”

晏为卿自然知道她是在指桑骂槐,依旧面色不改。

“母亲若是不爱看着话本,那孩儿便吩咐下人别再送新的,母亲不若多读些四书五经熏陶一番。”

顾秀禾心中一梗,最后只能憋出一句,“你个不孝子!”

晏为卿并不在意,他不欲再与母亲说些废话,而是直入正题。

“母亲,江昭从姓江那一刻起,就已经与我们再无瓜葛。”

他目光扫视江昭躺过的木榻,上面依旧留有湿意,他想起今日怀中轻飘飘的人,如此一遭,江昭怕是要大病一场。

晏为卿沉下脸。

“日后再见,也便不再需要提及旧情。”

顾秀禾最是了解晏为卿,他心中一旦认定,便不会放手。

就如同当初决定把阿昭带回家一般,他对阿昭视若亲弟,恨不得事事亲为。

阿昭随口一句想吃糖葫芦,晏为卿就能找遍城镇,甚至到到商贩家中,让他当场现做一个甜津津,红彤彤的糖葫芦带回来。

同样,晏为卿有一个不可越界的底线,他容不得半点背叛。

而阿昭的行径已然触碰红线。

顾秀禾满眼复杂的看了晏为卿一眼,待他知道真相,怕是阿昭就像话本中写的一般,冷了心了。

“你浑身上下也就那张嘴最硬。”

顾秀禾叹了口气。

“嘴上说着不念及旧情,下水救人的倒是比谁都快,还有着姜汤,大老远端来给谁驱寒的呢?”

晏为卿狠狠压下心中莫名升起的烦躁。

“我在国子监当差,若出了人命,圣上自然会怪罪。”

他伸手端起姜汤,随后一饮而尽。

“孩儿今日下水救人,正需要这姜汤驱寒。”

顾秀禾被气笑了,抄起桌上的话本就往他身上砸过去。

“倒也别怪为娘没提醒你,日后你悔了,跪在阿昭面前为娘都不会帮你求情!”

……

江时叙在听到自家小厮传来的消息,便连忙同夫子告了假往家中赶。

在听到江昭发热不醒后,他早已无心听课,一回家就朝江昭院子赶去。

“江昭成天不是吃就是睡,他那身板硬朗着呢,不过是在湖里泡了一会,怎么就病了。”

江时叙烦闷极了,他脚步匆匆,心中是说不清的后悔。

倒也不是怕父母责罚,毕竟他做这事之前,早就知道自己该罚。

他只是…没料到自己会后悔对江昭下手。

等江时叙赶到江昭院子外时,夏云正端着热水进门,在看到他后,狠狠的剜了他一眼。

江时叙脚步一顿,自知理亏,抬脚便想朝屋内赶去,被恰逢出门的庄静娴拦了下来。

庄静娴一见江时叙心中就怒气冲冲,她出声呵斥。

“跪下!”

江时叙心中着急,他也认错,却依旧想要进屋。

“娘,我先去看江昭一眼,等出来我再跪。”

庄静娴不欲与他多语,而是拿起一旁丫鬟早已备好的戒尺,狠狠地往他身上抽去。

戒尺宽三指,长四尺,韧性十足的木板抽在身上,能疼得人龇牙咧嘴。

可江时叙面无表情的受了这一下,他向母亲低头认错。

“儿子有错,只想先去看江昭一眼,而后便由您家法伺候。”

江昭刚被褪去衣物,夏云正在给她用热水擦拭,庄静娴怎么可能让他进去看一眼。

眼见庄静娴未回应,江时叙甚至想硬闯,而后被两旁的小厮拦下,硬生生压着跪在地上。

江时叙双拳难敌四手,他抬起头再次恳求。

“娘,我就进去看一眼,江昭这件事是我的错,可是……”

庄静娴额前青筋跳动明显,她脸上的怒气掩饰不住,厉色打断他的话。

“可是什么?江时叙,老娘怎么就生了一这么个玩意!”

庄静娴成亲前也是武将出身,即使有些荒废,那力道也不是一般人能受得住的。

她挥着戒尺毫不留情的鞭打在江时叙身上。

“恃强凌弱,残害手足,江时叙,你不配去见阿昭!”

众人从未见夫人如此动怒,无一人敢上前。

等庄静娴收了戒尺时,江时叙后背渗出的鲜血已经浸透了身上的衣服,他被压着跪在地上,冷汗顺着轮廓分明的脸滴落,他薄唇紧紧地抿着,自始至终都未出声。

只是在庄静娴打算离开时再次出声请求。

“愿母亲,能让孩儿进去看一眼。”

江时叙向来低沉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可见江夫人下手之狠。

庄静娴掀起眼皮,睥睨着他。

“你且在这跪着,阿昭醒后若愿意见你,那便可起身。”

她吩咐着身旁的下人。

“里面就在此看着大少爷,他若反抗,不需手下留情!”

“是,夫人。”

等江夫人带着人离开,整个园子彻底静下来,江时叙才像浑身脱力一般,整个人跪在地上,脸贴着地,睁着眼睛死死地看向江昭的院子。

江昭躺在青缎锦裘间,她脸色苍白,唇间无一丝血色,月白的绸衣被冷汗浸湿。

夏云将她额头上放置的帕子用冷水浸透再拧干,重新放在江昭额前。

江昭突然呓语,“冷……”

夏云手忙脚乱地帮江昭盖好被子,连忙起身朝外跑去,想去找大夫。

“来人啊,少爷醒了!”

听见她叫唤,江时叙才挣脱下人的束缚,朝屋里赶去,就连后头赶回府,一起跪着的江凌言都起身朝屋内去。

夏云没等来大夫,倒是等来了这两个煞神。

怕他们动作太大吵着江昭,夏云只能拼命拦着。

“大少爷,夫人说过您不能进去。”

江昭睡得不安稳,她依旧打着寒颤,像是被困在了七岁时那个雨夜,晏为卿没有出手将她抱起,而是冷眼看着她被赶出去。

时间仿佛被拉长,整个世界只剩下她自己。

外头的冷要刺进骨髓里,记忆中所有的人和事都在疯狂后退,逐渐消散。

“哥哥……我冷…”

江时叙面上满是焦灼之色,他对着夏云语气急切。

“你听啊,江昭他在叫我呢!快让我进去。”

夏云也懂些功夫,她始终拦着江时叙,努力把人往门外推。

“我家少爷才不是叫你呢!”

夏云对江时叙自然是厌恶极了,少爷要喊也是喊太子殿下,怎么可能叫他哥哥。

江时叙思绪一片空白,迫切得想去见江昭,可身负重伤,被夏云拦着,怎么也进不去。

倒是江凌言绕过他们俩,朝内室走去。

江昭屋里的用度都是一等一的好,随意摆放的青花瓷瓶都价值千金,更别提日夜不停的银丝炭和铺满整个床榻的狐裘绒毯。

江凌言一身月色锦袍,他站在榻边,俯看着江昭满脸冷汗的模样,向来冷清的眼底有了稍瞬即逝的波动。

他垂首,修长的指尖在江昭额头抹去一丝冷汗,她整个人烫得吓人。

“大夫呢?”

江凌言眉心紧蹙,转身询问。

夏云这厢正拦着江时叙,结果一转身,就见江凌言已经到了榻前,她方才在给江昭换衣裳时,可没束胸。

她心中一急,顿时有些慌乱。

而江时叙正是这时冲破夏云的阻拦,朝床榻冲去。

江昭依旧陷入梦魇当中,不知是做了什么噩梦,她整个人看起害怕极了。

“救我…救我。”

“哥哥,阿昭…怕冷…”

江时叙跪在榻边,当即就给了自己一巴掌。

江昭从前做乞儿吃了这么多苦,还摔坏了脑袋,他大男人的和个傻子计较什么。

江时叙想去握江昭的手,却被江凌言冷声拦下。

“你手脏。”

江时叙手上全是血与泥土混合在一起,他只能收回手。

他失血过多,眼前有些发黑,只能靠在江昭榻前,听着江昭一声声叫着“哥哥”,心里的悔意是怎么也压不下去。

江时叙抬头看了一眼江凌言。

“你说江昭以后是不是不会喊我哥哥了?”

江凌言垂眸,看着自己衣角被江时叙染上泥泞,他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

“他以前难道喊过吗?”

江时叙一噎,他有些气恼。

“江昭现在就在喊我!”

江凌言向来不苟言笑,此时也是嗤笑出声。

“你就这么自信他是在叫你?”

“不然还是在喊你?!”

江夫人带着大夫匆匆赶来,见屋里混乱成这样,当即便让人把他们俩拉下去继续跪着。

江凌言没让小厮近身,他转身朝外走去。

“反正不是喊一个把他踢下水的混账。”

……

皇宫。

御书房内,沉香袅袅,气氛却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齐闻渊高坐在雕花楠木椅上,龙袍上的金龙纹绣似在腾云翻涌。

他脸庞冷峻,向来温和的眼中如今满是愠怒。

岁月在他脸上刻画出威严,铺天盖地朝殿中矗立着的齐玄舟压去。

良久,齐闻渊才居高临下地逼视着齐玄舟。

“朕听闻国子监一学生落水,太子可在场?”

陛下素来对太子爱护有加,从小便当作继承人亲自培养,如今冷声称呼殿下为“太子”,可见是真真动怒了。

天子一怒,殿上的太监接连跪下。

齐玄舟一袭蟒袍站得笔直,他双手作揖,声音清朗,不卑不亢地回答。

“江昭落水时儿臣在场。”

齐闻渊怒目圆瞪,脖子上青筋暴起,他抬手猛地往案前一拍,整个人站起身来。

“跪下!”

这一声裹挟着天威,齐闻渊随后紧接着问道。

“为何不救!”

齐玄舟薄唇轻抿,下颌紧绷,膝盖重重地磕在金砖地面上,发出沉闷声响。

即便是跪着,他依旧脊背挺直,像是一棵松柏,在齐闻渊面前依旧是那副冷清恭顺的模样。

自从齐玄舟知道同胞为自己而死后,他只敢以最为严苛的标准对待自己。

“儿臣认为,江昭为人愚笨,明知是陷阱依旧前往,他本不应在国子监习课,若是经过此番,得了教训,退学也是一条出路…”

“竖子无礼!”

齐闻渊的怒火在胸腔翻涌,再也按捺不住,声音如雷贯耳,打断了齐玄舟的话。

众人在这一声呵斥中恨不得把头低下地里去,第一次见陛下如此动怒。

齐闻渊胸廓上下起伏着,气血上涌,一时间有些站不稳。

阿昭摔坏脑袋这件事在帝后心底一直是一个不可跨越的心结。

而现在齐玄舟明晃晃的说出“愚笨”二字,更是将齐闻渊的心放在火上煎烤。

他一把抄起案前的砚台,朝齐玄舟砸去。

齐玄舟跪得笔直,硬生生受了这一下,额头上鲜血如注,顺着晴光映雪的脸庞向下。

他修长的五指攥着衣袖,指节泛白,垂眸看着顶面,掩住了眼底复杂的情绪。

齐闻渊狠狠甩袖。

“来人,让太子去殿外跪着,没有朕的指令,不得起身!”

齐玄舟被传入御书房时,日光正好,现在不过黄昏之际,天边的墨色便滚滚而来。

细密的雨丝纷纷扬扬的洒落,混合着他额前的血迹滴落,在他绸白的锦袍上晕开朵朵红梅。

暴雨如注,齐玄舟跪在白玉阶前,脊背挺着笔直。

“皇后驾到——”

阮锦一身绛色凤袍缓缓上前,头上鎏金步摇只是细微的晃动,向来慈爱的双目如今冷极了。

齐玄舟未得命令,不能起身,他朝阮锦俯首作揖。

“儿臣见过母后。”

而下一瞬,阮锦便径直伸手朝他狠狠地甩了一个巴掌。

齐玄舟被打得侧过脸去,他睫羽颤了缠,血顺着眉骨滑过眼尾的朱砂痣,在白玉阶前汇成溪流。

阮锦声音中的失望与愤怒毫不掩饰。

“我与你父皇自幼相伴你左右,教你以天下为己任,为君者以德服人,从未与你说过一句重话,只会循循善诱。”

“你到底还有什么不满足!”

暴雨如注,雨幕将声音隔绝,除了一直跟在阮锦身边的嬷嬷,其他人早已退避三舍。

齐玄舟脑海中划过一道闪电,他垂在身侧的手一瞬间蜷缩。

阮锦声如泣血。

“若非朝中大臣执意要将长子留下,当初被送出宫的就是你!”

“阿昭自幼便不得父母陪伴,她七岁走失,流落街头,磕坏了脑袋成了乞儿,还要被同胞兄长出口贬低。”

“齐玄舟,愚笨二字你是如何能说得出口!”

齐玄舟浑身有些脱力,睫羽止不住的颤动,他眼前忽而浮现出江昭将黄芝递给自己的模样。

江昭曾说,他以前饿了,便吃野草。

江时叙他们从未掩饰过自己的恶意,一个一个“乞儿”、“小傻子”。而他…永远只是无视,甚至是厌烦…

包括白日他冷眼旁观着江昭在寒潭中渐渐失去生息。

脑海里回荡过江昭一次次小心翼翼靠近自己的模样,她屡屡被拒,沉寂一段时间后便又主动靠近,将她认为最好的递给自己,而后再一次信心受挫。

她见不到父皇母后,便将他当做想要亲近的血脉至亲。

齐玄舟记起白日里,江昭脸色惨白,用尽全身力气扔向他的那块石子。

还有那句,“狗东西。”

所以,他心底愧对的人,一直都是江昭是么?

那他…都做了些什么?

齐玄舟的视线开始模糊,他额头上的伤突然灼痛起来,疼得他目眦欲裂,眼尾的朱砂痣红的妖艳,整个人笔直的身板在风雨中摇摇欲坠。

“殿下!”

皇后身旁的嬷嬷惊呼。

当阮锦望过去时,齐玄舟只觉喉间猩甜,随后一口鲜血喷出,直直倒了下去。

他向来清朗的声音如今轻若蚊呐,被大雨掩盖了个彻底。

“江昭……”

……

江昭身份特殊,房中除了夏云,并无其他人伺候。

雨过天晴,月黑风高。

一道敏捷的身影消失在江昭的院子,夏云在给江昭盖好被角后便去了外间的小榻,一柱白烟升起,她沉沉睡去。

屋子里烧满了银丝碳,夏云留了一扇窗子通风。

晏为卿动作利索的从窗子外翻进,他第一次到江府,摩挲清楚布局后便朝内室走去。

江昭便卧在床榻,她睡得并不安稳,像是在梦魇。

月光照在她身上,晏为卿垂眸,目光掠过她白皙的脸。

江昭男生女相,一张小脸精致极了,自幼便被夸漂亮,偏偏她也知道自己相貌甚好,时常和他书院的同窗讨要糖吃。

晏为卿见到此般场景也是一言不发,待回到家中后,便将她讨要来的糖果夺过。

在江昭哭闹时从怀里拿出自己早已在镇上买的零嘴,才能让她喜笑颜开,彻底将他人的糖果忘在脑后。

晏为卿细细打量着江昭,她微微敞开的领口处露出一截霜雪般的脖颈,乌发依旧束着,在月光下整张脸显得更加清减。

若非晏为卿与江昭共处三年,否则见他如今虚弱的模样,怕也是要怀疑江昭的身份。

发冠扯着头皮生疼,江昭睡得很不安稳,晏为卿本想伸手去帮她解开。

不料江昭突然睁眼,看着眼前晏为卿模糊的身影,她失去血色的唇微微开合。

“哥哥…我冷。”

晏为卿伸手的动作一顿,忽而冷下脸去,他将目光移到旁处。

“江少爷怕是叫错人了,你那些兄长并不在。”

江昭白日里睡了许久,此时迷迷糊糊醒来,看到晏为卿的身影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结果晏为卿一开口,她才发现这是真的。

她提不起什么力气,却还是笑着开口。

“晏大人这是大晚上回家迷路了,走到我院子里来了?”

晏为卿下颌角紧绷着,眼里丝毫没有被戳穿的羞愧,他转身便想离开。

江昭没想到他这么经不起调侃,连忙伸手去拉住他的手。

比起自己指尖的冰凉,晏为卿修长的大掌一直温度烫人。

“哥哥,我想喝水。”

晏为卿脚步一顿,倒也没甩开拉着他的那只手,反而将那细腻的小手握在手中,捏了捏。

他低头睥睨着她。

“江少爷的兄长个不在这。”

江昭浑身没劲,她调整了一个舒适的位置,她说得理所当然。

“晏为卿,我想喝水。”

晏为卿:“……”

看着江昭干涸的唇瓣,晏为卿终是没再拒绝,他将江昭伸出的手放回被褥中,转身朝外室走去。

等他端着茶水回来时,江昭想伸手去接,不料晏为卿径直撩起下摆,在她身边坐下,一只手制止了江昭的动作,一只手端着茶水熟练地递到她唇边。

“喝。”

他靠得极近,从前那个清冽的气息一成不变,似乎要将她包裹。

江昭顺着他手上的动作将水饮尽,末了,她嘴角留下了些湿意。

晏为卿垂眸看着,他眼底晦暗不明,而后将茶盏放在一旁,伸手将她唇边的水迹轻轻拭去。

干净修长的指节碰到她柔软的唇,晏为卿淡淡收回手,却不禁两指摩挲了下。

“江家人轻视你的出身,从前便时常对你出言不逊,如今更是当众将你踢下寒潭,见死不救。”

他直直地看向江昭,眼底是不加掩饰的讽刺。

“江昭,你可有悔?”

晏为卿知道江昭虽是男娃,但性子娇气,只怕是落了难的贵族子弟。

他从前对锦衣玉食的生活并不追求,他注重自身修养,克己复礼,世俗的物欲与他并不沾边。

在将江昭带回家后,他也学着去做些生意,日夜苦学,只求功成名就后让江昭过得和从前一样。

江昭懒散,他只需要依托着自己,也能娶妻生子,衣食无忧。

而今,晏为卿看着江昭如此模样,倒也不知心底是解气的畅快还是莫名的心疼。

他目光移向别处,垂在衣袖中的手紧握成拳,像是纠结良久,向来冷傲的人终是低下了头,妥协让步。

“你若想回来,那我便安排你假死脱身,我自会向圣上请求调职到江南,我们……”

江昭没等他话说完,便翻身背对着他。

“我可是江家小少爷,今天是个意外,你也想太多了,阿昭才不后悔。”

她声音嘟嘟囔囔的,像是困得昏昏欲睡。

“你要去江南就自己去,别想阿昭陪你去过苦日子。”

晏为卿心中一寒,他喉结上下滚动,心中堵着的那口气是怎么也吐不出来。

他愠怒地站起身,看着江昭的眼中一片冷光。

方才自己的低头像是被江昭狠狠地甩了一巴掌在脸上,本就是天骄之子,晏为卿容不得自己的的脊梁被他人如此践踏。

“不见棺材不落泪。”

晏为卿薄唇紧紧抿着,月光衬得他愈发清冷,眼底透着一股子寒意。

“江昭,你我二人从今往后恩断义绝,再无瓜葛!”

他薄唇掀起,周身的空气像是被那冷冽的气息冻结,让人不敢靠近,江昭即使是背对着她,也能想象晏为卿如今是何等愤怒。

“若下次再见,还望江少爷自己注意些,否则即便是沉入潭底,也无人会出手相助。”

江昭依旧无所回应。

晏为卿单手紧握成拳,指节泛白,他深吸一口气,压着心底翻涌的怒意,终是转身阔步离去。

月光如寂,洒在江昭身上,从转过身去开始,她便眼睛一眨不眨的睁着。

直至听见脚步声完全消失,她才仰卧在床榻。

江昭脸上没什么情绪,只是死死地盯着床边的帘幕,可眼角的泪水是怎么也止不下来。

晏为卿的安排太诱人了。

江昭仿佛能看到他未来的畅想,他们一家人在江南会过得很好,那是她梦里才会出现的场景。

可是江昭有自己守着十六年的秘密。

那是即便身死也不能向任何人透露的秘密。

阿昭从出生起就开始让父皇母后为难了,阿昭不能再为了一己私欲让所有人操心。

江昭伸手去抹眼泪,可就像抹不干净一样,源源不断地往外溢。

阿昭不想哭,但阿昭憋不住。

江昭把这一切都归咎于晏为卿给她喝的那杯水,水喝得太多,眼泪就止不住了。

……

夏云是在后半夜江昭的咛喃声中醒的,她当下一惊,自己竟然在如此紧要的关头睡着。

等夏云上前查看时,江昭又发起了高烧。

她连忙出去找大夫,忽视了榻边的茶盏在它不该在的位置。

江昭发热的事惊动了江家父母,全府人上上下下忙活了半夜,就连在祠堂跪着的江时叙和江凌言都听见了声响。

江时叙背上满是伤痕,加上禁水禁食,他眼前有些昏沉,但自幼习武,身体硬朗极了,倒也硬生生撑着没晕过去,可看起来依旧狼狈。

旁边的江凌言也没好到哪去,江父回府后亲自给两人上了一顿家法,他一身白衣透着猩红的血迹,整齐的束发此时散下几缕发丝,他垂目跪得笔直,像是落了难的男菩萨。

江时叙朝门口喊了一句。

“这是又发生什么了?”

门口看守的小厮听见他问话,小心回应道。

“小少爷半夜高热,惊动老爷夫人。”

江时叙心中一紧,他想起身却被看守的护卫拦着,最后只能作罢。

“江昭这身板跟个娇女娃似的,平常也不知道多吃点,不就是…落个水,怎么接二连三的发热?”

江凌言淡淡抬眸,他依旧目视前方,声音凌厉。

“你将她早膳扣下时不就该知道会是如此么?”

江时叙被他的话一噎,随后梗着脖子道。

“我就扣了他一次早膳!”

说完,他便侧目看着江凌言云淡风轻的模样,都要给气笑了,才知道自己是气坏了头脑,被人当枪使。

“合着坏人都我当了,你们当初没看少笑话是吧?现在后悔了倒是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江凌言一双眼眸纤尘不染,他不欲与江时叙争辩,而是垂眸不语,对他视而不见。

江凌言比江时叙小一岁,两人本是亲兄弟,性格却大相径庭。

一个鲜衣怒马,少年气盛,一个清冷出尘,沉默寡言。

整个江家都知道江凌言有个怪癖,他从小便不喜热闹,更不喜与他人接触,房中也无人伺候,就连和他说得上话的人也寥寥无几。

偶然有哪家小姐被他那张脸给吸引了,最终也会被他冷漠的模样吓退。

江时叙冷哼一声。

“江昭今天这件事都是我的错,我自是会去弥补,江昭现在是不喜欢我,但他对你倒也不见得有什么好脸。”

江时叙端端正正地跪在祠堂中央,没烧炭的屋子冷极了,他倒是皮糙肉厚无知无觉。

“江昭身子娇气,大不了就把他当作女娃养,小爷我就不信养不肥一个弟弟。”

江凌言听着他的话,脸上没什么情绪。

“你当务之急,是要考虑怎么让江昭不抗拒你,而不是把人喂饱。”

江时叙想起江昭白日里恨恨的眼神,他垂着眼神色难辨,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却依旧嘴硬。

“老子是他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他能躲到哪去。”

江凌言抚了抚衣袖上不存在的灰尘,他语气淡淡,面容冷峻,高挺的鼻梁下不见一丝情绪。

“倒也没听说过有谁叫过你一声兄长。”

半夜江昭突起高热,在大夫看过之后,只说是夜里梦魇,气急攻心了。

江昭就这么躺着养病养了整整七日,等到被允许下榻时,她感觉自己浑身的骨架都要生锈了。

她先前在屋里感觉不到,等站在院子里才发现这天暖了不少,金灿灿的太阳照在身上,软和极了。

夏云搬来一张椅子让她坐着,江昭硬是要自己出去走走。

无奈,夏云只能跟在她身后,时不时递水,擦汗。

江昭墨发束起,一身青袍面如冠玉,她看着夏云如此模样,有些泄气。

“夏云,本少爷大男人的,你别跟照看小姑娘一样呀。”

夏云不服,她刚想说什么,就被一道踉跄的身影打断。

江时叙被身后的江凌言伸手推了出来,他本就踌躇不前,被人从身后大力推了一把,一个不防,差点摔在地上。

等江昭看清来人是江时叙时,江凌言也从竹林外不疾不徐地走出来。

夏云一见是他们俩,径直上前护住江昭,她纤眉紧蹙。

“二位,我家少爷大病初愈,经不起折腾。”

江时叙没有在意夏云,他抬头看着江昭。

见她下意识后退一步,下意识地防备,心中本的悔意又多了几分。

他支支吾吾,有些说不出话来。

倒是身后的江凌言朝着江昭伸出手,双手高于肩平。

江昭和夏云皱着眉,以为他要做什么,谨慎朝后退了一步。

结果江凌言却左手虚拢着右手,微微俯身,恭谨地朝江昭作揖。

他声音清润,恰似初春初绽的新竹。

“先前是二哥不对,言辞多有得罪,愿三弟海涵。”

江凌言话语恳切,道歉的态度倒是好极了,可即便如此,江昭依旧摸不清他是什么意思。

等江凌言直起身,他狭长的眸子侧着瞥了一眼身侧视线飘忽不定的人。

江时叙也没想到,江凌言就这么直接道歉了,一点马虎的动作都没有。

他自然不会落后。

在三人地注视下,江时叙清了清嗓子,而后恭恭敬敬的朝江昭作揖鞠躬。

态度对比江凌言,有过之而无不及。

“从前是大哥的错,还有那日…是我昏了头,还请三弟原谅。”

江昭这才明白,他们俩这是来道歉的。

但其实他们道不道歉江昭心里都不在乎,反正…也不是什么在意的人。

可架不住江时叙非要补偿。

见江昭依旧不语,江时叙有些急了,他急着保证,倒也不再保持那文雅的做派。

他声音低沉,又带着少年郎的冲动与急躁,他伸出三根手指,看着江昭的眼睛。

“我不是嘴上说说而已,我江时叙在此发誓,从今以后定把江昭视若亲弟,兄弟齐心,永不背信弃义!”

即便是江时叙发誓,夏云也对他喜欢不起来。

江昭也没把这所谓的誓言放在心上,她是女娃,和江时叙做什么好兄弟。

她只是淡淡“哦”了一声,就带着夏云朝院中走去。

见江昭面色如此冷淡,江时叙有些急了,他上前一步,一手揽住江昭肩膀。

“你别走啊,我…知道你现在不信…”

江时叙身形高大极了,江昭只比他小两岁,个头却只能及他肩膀,被他修长有力的胳膊环住,一时间有些挣脱不开。

她双手去掰他胳膊,使劲过后脸都红了。

可偏偏江时叙没意识到,他急于证明自己。

“不然你试试,你让我做什么我做什么!”

倒是身后的江凌言看不下去了,一手握住江昭手臂,再把江时叙推开。

江昭一个踉跄,又被身后的江凌言拉着,下意识朝后退了几步,一头磕到江凌言下巴。

江凌言忽感一阵极淡的馨香萦绕,向来处变不惊的双眸,极轻的动了动。

(仅推文,如侵立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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