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多人退休后都像我爸这样。 我是他女儿,眼看着他从朝八晚五的打卡日子退到自己的慢节奏,心里一开始也犯嘀咕。刚退下来的那几天,他把闹钟塞进抽屉,桌面收拾得空空的,像是把紧绷的弦一下松了口气。第二天他起得不算晚,倒也不是睡到晌午,骑着共享单车去早市,慢吞吞挑豆角,还会跟卖菜的唠两句家常。回来的时候总要在小河边停一下,站在桥上看人遛狗、看水里翻泡,像年轻时没空看的风景突然都补看回来了。进屋第一件事,他把鞋放在门口垫子边缘,拍两下灰,这个小动作看着就顺手,像他的人也变得顺了。 中午他自己下厨,不复杂,西红柿炒鸡蛋、蒜蓉油麦菜,偶尔整一锅焖饭,盖子一掀热气腾腾,他用旧铝饭勺盛饭,锅巴分给自己,说脆。饭后他靠在窗边的圈椅上,不看电视剧,拿出老花镜,翻一本旧杂志,那是他从街道图书室借来的,说里面有以前工厂的行业采访。抽屉里那个工具箱又被翻出来,锤子、螺丝刀一字排开,他捣鼓了一上午的老收音机,忽明忽暗的灯终于稳住了,调到本地台,播报里一口气说了三个路口的拥堵,他笑,说还好咱不赶路。午后阳光斜进屋,他把多肉搬到阳台,给每盆换了点新土,手指缝里全是泥,洗了好一会儿才干净。 我妈看不过眼,说让他去小区当个巡视员,顺带挣点零花钱,他嗯了一声,也不接话。后来他倒是没去上什么班,却把楼道里的小事当成自己的活儿干。楼上李姨的电饭煲插头发烫,他拿着试电笔上去看了看,顺手把松动的插座紧了紧,告诉人家别再一条线串三台电器。隔壁老王家水龙头滴答滴答,他去五金店配了个垫圈,回来一拧就好了。人家非要塞张购物卡,他摆摆手,说举手之劳,回来把手上的油污在香皂上来回搓,餐桌边还提一句某牌子水龙头结构真一般。这样的忙碌跟上班有区别,他可以随时停下去阳台看云,或者去楼下晾衣绳上抖抖被子。 数字这块,他刚开始有点跟不上。小区门禁换成手机扫码那天,他站在门口愣了半分钟,后面人催得急,他有点不好意思。那天晚饭后,他把手机放在茶几上,自己摸索,翻来覆去研究“设置”,怕忘了还撕了个纸条贴在背面,写着门禁、挂号、付款三个步骤,字写得端正。第二天一早他去社区卫生服务中心,站在自助机前按了几下,成功挂上号,还顺手帮前面一位大爷操作,把那纸条也给人家抄了一张。回来在客厅坐下,他喝口温水,笑了笑,说这东西不难,只是要有时间慢慢摸。他还是不想去当所谓“信息志愿者”,理由简单:他喜欢今天看完晚霞再睡,不喜欢明天被任务叫醒。 这阵子小区在做老旧改造,楼下钻机声像擂鼓。我以为他会抱怨,他却找出一副旧耳塞,塞上,坐在窗边听评书。他用一支自动铅笔在日历上记当日天气、气温、花开花谢,旁边还记上菜价,今天黄瓜一块八,明天变两块五,数字像他的小玩意儿。傍晚他去门口小摊买一袋山楂糕,顺带给门卫留两块,说回头再聊。回来的路上他绕过正在铺设的新坡道,停下来看看施工图纸,指指画画,我走过去听他念叨,说这坡角度做小点推轮椅更省力,他们未必想过这个。他也没多事去指挥,回家把窗户关了半扇,烤箱里烤红薯,屋里甜丝丝的。 我说带他去海边散两天,他想了想,说人多的地方就算了,挑了个工作日,我们坐慢火车去郊外小镇。那边有个集市,摊上卖咸鸭蛋的老头把蛋拿起来敲一下给他看油,他笑得像个孩子,选了六个,说炖冬瓜好。小镇河边的长凳晒着太阳,他把外套叠起来垫腰,听两次船笛,坐到阴影移动到脚面才起身。回家的火车票他压在一本旧书里,说等过几年再翻出来看看。那天晚上小区短时停电,他找出手电筒和湿毛巾,挨家看看有没有老人需要帮忙,回来在阳台边吹风,说这风一阵一阵,吹着吹着就想睡了。 我其实也曾担心他这样是不是太闲,后来慢慢看明白,他并不是“躺烂”,他只是在把时间一点点还给自己。他有节奏,早晚散步,中午小憩,偶尔研究新菜,偶尔记下某个广播里有意思的句子;他不急着赚那点小钱,也不想在别人安排的表格里打勾。他让我学会了不必每一分钟都去证明自己在忙,哪怕是下午四点在窗边发会儿呆,也是一种踏实。等我加班很晚回家,客厅灯留着一盏,他在笔记本上写今天给谁修了啥,花了几块钱,听了哪个频道,字迹稳稳的,像他的人。非得忙到脚后跟打转才算日子有意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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