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A制的婚姻
"结婚了,咱家以后就AA制吧。"那晚,赵明国整理着账本,神情认真得像在工厂算生产报表。
我沉默片刻,笑了。这个笑,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我叫孙丽娟,是北方一个国营纺织厂的普通女工。和大多数八十年代末的姑娘一样,对婚姻满怀期待,却又不知道它会带给我什么。
那是1992年,改革的浪潮席卷全国,人们的思想也在悄然变化。街上开始出现私人小商贩,单位里悄悄议论着承包制和下海经商。
我和赵明国经人介绍认识,半年后成了夫妻。他是机械厂的技术员,为人勤恳,戴着一副方框眼镜,看起来挺斯文。
新婚那天,我穿着租来的红色旗袍,扎着大红花,脸上带着羞涩而期待的笑容。他西装革履,拍了一张两寸合影照,还特意花五块钱配了个相框。
刚结婚那会儿,我们租住在单位分的一间十几平米的筒子楼里。水泥墙面,一张木板床,一个衣柜,一张方桌,两把椅子,还有角落里的搪瓷脸盆和暖壶,就是全部家当。
房间虽小,却是我们的小天地。每到下班时分,我就推着二八自行车急匆匆往家赶,想着做什么菜给他吃。
每月发了工资,明国便拿出两个牛皮纸信封,一个写着"房租水电",一个写着"伙食杂用",我们各自往里面塞钱。起初我觉得新鲜,还当作是新式夫妻的经营之道。
"这样做账清楚,互相不欠人情。"明国推了推眼镜说,语气里带着理工男特有的逻辑感。
我点点头,虽然心里嘀咕:夫妻之间还分什么你我?可想想自己从小就听长辈说"宁可给人一碗饭,不能欠人一粒米"的道理,也就随他去了。
那会儿,每天早上,收音机里播放着《东方红》,我们早早起床,煮一锅稀饭,腌咸菜和几个馒头就是一天的开始。明国总是第一个出门,说是要赶早班车,其实我知道他是去工厂图书室看书充电。
我们的日子,过得像流水账一样平淡而规律。工资卡一发,明国就掏出计算器,水电费多少,煤气费多少,买了什么菜,花了多少钱,一笔一笔记得清清楚楚。
直到那年冬天,单位开始裁员,我成了第一批下岗职工。厂里给了三个月的基本工资作为补偿,之后就得自谋出路。那时的滋味,就像寒冬里被剥去了棉袄。
"没事,找到新工作前,家里开支我多担一些。"明国说这话时,声音里有股难掩的勉强。
下岗后的日子,比想象中难熬。每天早上,明国出门上班,我就拎着布袋子去菜市场,看着那些便宜的萝卜白菜,也要精打细算。有时能在街角捡到别人不要的菜叶子,回家洗干净了炒一盘,省下几毛钱。
夜里,我常常失眠,听着窗外偶尔经过的汽车声,想着自己的未来。明国睡得倒挺香,呼噜声均匀绵长,仿佛生活没什么变化。
每到月底算账的时候,我总觉得心里不是滋味。明国从不埋怨我没了收入,但那精确到分的账目,却像一把无形的尺子,量着我的价值。
"丽娟,你的那份房租还差十二块四。"他一边记录一边说。
我把攒的零钱都倒出来,一张一张数给他。那一刻,我第一次觉得,婚姻里的AA制,像是一把无形的刀,割裂着本该亲密无间的两个人。
第二年春天,我刚在私营小厂找到临时工作,每天早出晚归,工资只有原来的一半多点。干的却是又脏又累的活,手上的茧子厚了一层又一层。
一天下班回家,发现家里多了两个人,是明国的父母。老两口坐在我们的小板凳上,面前放着几个包袱。
明国正忙着给他们倒水,见我回来,只是轻描淡写地说:"爹娘退休了,身体也不好,接来咱家养老。"
我愣在那里,连句商量都没有。筒子楼的小房间,本来就拥挤,再加上两位老人,以后怎么住?更重要的是,我们的收入能养活四个人吗?
那晚,我和明国在楼道里小声争执。
"你怎么不提前和我商量?"我压低声音。
"有什么好商量的?他们是我爹娘啊。"明国一脸理所当然。
"可是咱们的房子这么小,经济条件也不好,怎么照顾老人?"
"这是我的责任,我来承担。"明国说着,拍了拍胸口。
我深吸一口气:"那生活费怎么算?按照我们的AA制,我可负担不起四个人的开销。"
明国沉默了片刻:"爹娘的生活费我来出,不用你操心。"
就这样,我们的小家,不声不响地从两个人变成了四个人。婆婆王桂兰来后,对家务事指手画脚:"这饭太咸了"、"衣服没洗干净"、"扫地要从里到外"。每次听到这些话,我就咬着牙憋着气,不敢顶撞。
而公公赵老汉则不声不响地修理家里的破椅子、漏水龙头,用他粗糙的双手默默付出。有时候我加班回来,发现门口的小板凳上放着一盏煤油灯,那是老人怕我看不清楼梯。
晚上,我常听见老两口小声争执:"咱不能添孩子们负担"、"可这是儿子的责任啊"。有时候,婆婆会偷偷把自己的退休金塞到明国兜里,被我看见了,她就尴尬地笑笑:"闺女,老人帮衬点是应该的。"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感觉自己像是这个家里的外人。明国和父母说话时,常用我听不懂的乡下方言。有时候我刚想发表意见,婆婆就接过话头:"我们老赵家一直都是这样的。"
这种感觉,就像是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婚后第三年,我和明国之间的话越来越少,大多是关于账单和家务的简短交流。
一次偶然,我发现明国的抽屉里藏着一个小本子,记录着每月偷偷存下的"私房钱"。翻开一看,上面写着"父母医药费预备"。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揪了一下。
原来,他一直记挂着父母的身体,怕有个万一拿不出钱来。可为什么不跟我商量呢?难道在他心里,我就是那么不近人情?
那晚,我打开了自己的工资袋:"从今天起,咱们真正AA制吧。"我一项项列清单:"房租我出一半,水电我出一半,公婆的生活费,你全包。"
明国脸色变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要分得那么清,我也学会了。"我平静地说。
"你是不是嫌弃我爹娘?"他声音提高了。
我摇摇头:"不是嫌弃,是不喜欢被蒙在鼓里的感觉。既然你觉得我们应该各管各的,那就彻底点。"
从那天起,我们家的餐桌上多了一道无形的隔阂。我给自己做饭,他给父母和自己做饭。我洗自己的衣服,他们洗他们的。我买回来的东西写上自己的名字,连洗发水都分得清清楚楚。
邻居王大妈看不下去了:"两口子过日子,怎么跟合租户似的?"
我苦笑不语。有什么办法呢?既然这是他选择的方式,我只能奉陪到底。
就这样,家里的账目分得更清了。每个人的碗筷都有记号,每个人的日用品都放在不同的盒子里。我们之间的感情,也像是被账本分割成一个个小格子,再也找不到整体。
直到那年冬天,厂里发了半年来首次全额工资,我买了几斤猪肉,想改善一下生活。回到家,发现屋里空荡荡的,只有公公坐在角落里,脸色发白。
"爹,他们人呢?"我放下菜篮子问道。
"桂兰,她,犯老毛病了,胸口疼,明国背她去医院了。"老人说话有些喘,显得很焦急。
那天晚上,我和公公赶到医院,看到明国蹲在走廊里,手里攥着检查单,神情十分沮丧。
"医生说是心脏病,需要住院治疗,还可能要做手术。"他抬头看我,眼睛里满是无助,"丽娟,我,我手头紧……"
我二话没说,掏出了自己刚领的工资卡:"去交住院费吧。"
在病房里,婆婆拉着我的手,满是愧疚:"闺女,是我们拖累你们了。早知道就不该来城里添乱。"
我摇摇头,第一次真心实意地说:"娘,您别这么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就在那个寒冷的冬夜,我们重新变成了一家人。
公公突发脑梨血,住院急需钱时,明国脸色煞白地翻着存折。我默默拿出了自己的存款:"拿去用吧,账回头再算。"
病房里,公公拉着我的手,眼角有泪:"闺女,是我们拖累你们了。"我忽然想起他曾经在我生病时端来的姜汤,在我加班时悄悄铺好的被褥。
那些小小的温暖,不曾记在任何账本上,却早已融入生活的点滴中。
那次住院,几乎花光了我们所有的积蓄。但奇怪的是,我反而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不再计较谁出多谁出少,不再为了一两块钱斤斤计较。
出院那天,公公拉着我的手说:"闺女,你是个好孩子。"这句话,让我心里暖暖的。
回到家,我发现那些分隔得清清楚楚的物品,不知何时已经混在了一起。我的杯子里泡着明国喜欢的茶叶,明国的毛巾上沾着我的口红印。
晚上,我们一家四口围坐在小方桌旁,吃着简单的饺子。蒸汽模糊了彼此的面孔,却拉近了心的距离。
"以后,咱们家的钱就不分你我了。"明国突然说,"我想通了,夫妻本是同林鸟,何必分得那么清?"
我笑了,这次是发自内心的笑:"你可总算开窍了。"
婆婆在一旁打趣:"这孩子从小就死脑筋,认准一条道理就钻牛角尖。"
公公点点头:"人这一辈子啊,不就是互相搀扶着走下去吗?"
那晚,我和明国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的风声,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其实我一直害怕,"他轻声说,"怕自己没本事,怕养不活一家人,怕你看不起我。"
"傻瓜,"我转过身,面对着他,"婚姻不是算计,而是信任。你的担子就是我的担子,我的快乐也是你的快乐。"
1994年春天,我们搬进了单位分的两居室。虽然是老房子,但比起筒子楼已经宽敞多了。
新家里,再也没有分开的账本,只有一个共同的存钱罐,里面装着我们的期望和梦想。
那年夏天,公公种的几盆辣椒结出了红彤彤的果实,婆婆用心爱的老式缝纫机给我做了一条碎花裙子,明国在厂里评上了先进工作者,我也在小服装厂当上了组长。
日子就像小院里的藤萝,缓慢而坚定地向上攀爬着。
一天晚上,我收拾抽屉时,发现了那本旧账本。翻开一看,最后一页写着:"AA制失败了,但我找到了更好的——同甘共苦制。"
我笑了,把账本夹进了结婚相册里,作为我们共同成长的见证。
回家路上,明国说:"我以为AA制能让生活更公平,没想到却割裂了我们。"
我望着初冬的夕阳:"生活哪有那么多公平可言?家,不是用来算计的账本,而是共同扛起的担子。"
街上飘起了小雪,我们并肩走着,不再提账单和分担,只是两个肩膀,一起迎向生活的风雪。
后来的日子里,我们依然会为柴米油盐吵架,为鸡毛蒜皮置气,但再也没有用冰冷的数字来衡量彼此的付出。
婆婆常说:"过日子就像熬粥,火候到了,自然香甜。"公公则说:"日子是苦的,也是甜的,关键看怎么尝。"
1998年,国企改革大潮来临,明国的厂子也面临改制。那段时间,他愁眉不展,常常半夜惊醒,担心自己也会下岗。
我摸着他的后背,轻声安慰:"怕什么?不是还有我呢吗?咱们一起扛。"
转眼间,世纪之交到了。新年钟声敲响时,我们一家人围坐在电视机前,看着烟花在屏幕上绽放。
公公举起了自酿的米酒:"来,祝我们的日子,越过越红火!"
那一刻,我感受到了家的温暖,那是任何账本也算不清的财富。多年后回想起来,我常常感慨:婚姻里最宝贵的东西,从来都不是金钱,而是两个人一起面对风雨的勇气和决心。
AA制的婚姻注定会失败,因为爱情不能用数字来衡量,家庭不能用账本来维系。真正的幸福,是在柴米油盐的日常里,找到彼此的温度。
如今,我和明国的头发都已花白,公婆也早已离世。但每次想起那个带着计算器算账的新婚丈夫,和那个固执地要求严格AA制的自己,我都会莞尔一笑。
那段跌跌撞撞的日子,教会了我们婚姻最重要的课题:不是公平交换,而是无私给予;不是精确计算,而是慷慨付出。
正如老一辈人常说的那句话:"过日子,不是过细账,而是过感情。"
在这个越来越强调个人和公平的社会里,我们最终明白,家庭的真谛恰恰在于超越公平,给予比索取更多的爱和包容。
那本旧账本,现在成了我们向孩子讲述的家庭故事,提醒着他们婚姻的真谛:不是AA制的精确,而是同舟共济的默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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