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我妈这样对你,你就不想反抗吗?"我盯着他驼了的背影,忍不住问。
爸脚步顿了顿,没回头:"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
站在那年夏天的院子里,蝉鸣声震耳欲聋,空气中弥漫着槐花的香气,我看着爸那瘦削的背影,突然觉得心口一阵疼痛。
1986年,我出生在东北一个小县城的普通家庭,那还是录音机和黑白电视机刚刚普及的年代。
我爸赵建国是厂办印刷车间的工人,一双手总是沾满油墨,指甲缝里永远洗不干净的黑色,成了他的标志。
我妈林巧云是县百货商店的营业员,那时候商店里的柜台都是木制的,上面蒙着一层玻璃,妈站在柜台后面,穿着蓝灰色的工作服,笑容甜美,是县里有名的"百货小花"。
他们的结合看似普通,背后却藏着一段不为人知的曲折故事,就像那年代流行的琼瑶电视剧里演的那样,只不过主角换成了我的父母。
结婚前,爸是我外公看不上的对象,这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外公林大成在县粮食局当科长,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粮食局可是个实打实的肥差。
凭着那一方印章,外公能调出满满一卡车的大米白面,那时候这可比现在的豪车还稀罕。
而且外公是正儿八经的老干部,解放前就参加了革命,胸前挂着一排闪亮的勋章,走在街上腰杆笔直,在当地颇有威望。
外婆虽是家庭妇女,但因着外公的地位,走路都是昂着头的,说话也总带着三分倨傲。
我妈是他们的掌上明珠,从小学到高中,妈的书包从没自己背过,不是外公就是外婆接送。
那时候,自行车还是稀罕物,外公却有一辆永久牌的,每天骑着接送我妈上下学,雨天打着伞,冬天戴着棉手套,就这么风雨无阻地守护着他的宝贝女儿。
在我们县城,我妈可是个名人,不仅长得漂亮,还有才华,是学校广播站的播音员,声音甜美得让人心醉。
高考时,妈考上了省师范大学中文系。
在那个大学生还是天之骄子的年代,妈这样的大学生可是抢手货,门槛都快被踩断了。
而我爸呢,初中毕业就进了印刷厂当学徒,虽然爸手巧,从学徒很快成了技术骨干,但在外公眼里,不过是个"没文化的泥腿子"。
虽然那时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但在现实生活中,知识分子的地位已经开始水涨船高。
那是1983年的夏天,妈大学毕业分配到县一中当语文老师,正是青春年华。
她穿着一身藏青色的确良衬衫,踩着擦得锃亮的皮鞋,站在讲台上,像朵绽放的花。
爸在印刷厂负责给学校印教材,一来二去,两人碰上了。
"你爸那时候啊,虽然不爱说话,但特别踏实。"妈曾经这样对我说,眼里闪着光,"他的手总是沾满油墨,可心却比谁都干净。"
我曾经在爸的老皮箱里发现过一沓泛黄的信纸,那是妈当年写给爸的情书,一页一页,字迹娟秀,充满了青涩的爱意。
"赵建国同志,昨天的日落真美,可惜你没能看到..."
可惜,这份感情一开始就遭到了外公外婆的强烈反对,甚至可以用"雷霆震怒"来形容。
他们家那台老式木柜电话响个不停,都是外公打来盘问我妈的。
"你一个大学生,怎么能找个初中生?门不当户不对!"外公在电话里咆哮,声音大得连隔壁的李阿姨都听见了。
那时候,知识分子的身份可是香饽饽,我妈作为县城为数不多的大学生,自然被寄予厚望,怎么能嫁给一个"没出息"的工人呢?
按照外公的意思,妈应该嫁给当时县医院的张医生——县里有名的黄金剩斗(方言,意为黄金饭碗),父亲是卫生局的处长,家世显赫,前途光明。
每个周末,张医生都会骑着当时最洋气的凤凰牌自行车,戴着一副近视眼镜,穿着挺括的的确良衬衫,带着水果罐头来我外公家做客。
但我执拗的妈却倔强地选择了爸,一个油墨满手的印刷工人。
"他要是不行,你们尽管骂我。可他要是个好人,你们就得认账!"妈当时在院子里放了一句狠话,吓得院子里晾衣服的邻居大娘都倒吸一口凉气。
外公外婆拗不过我妈,也拿不出爸的过错,加上我爸确实老实本分,为人处世无可挑剔,最后勉强同意了婚事,但提出一个条件:上门女婿。
在那个年代,上门女婿往往意味着低人一等,就像院子里老槐树下纳凉时大爷们茶余饭后的笑谈——"倒插门的,腰杆子都直不起来"。
可为了和妈在一起,爸没多想就答应了。
结婚那天,爸穿着从同事那里借来的西装,上身肥下身瘦,打着一条洗得发白的领带,拎着一个破旧的帆布包,就这样走进了林家的大门。
院子里的槐树上,几只麻雀叽叽喳喳,仿佛在议论这个新来的家庭成员。
婚后,我爸不仅要在印刷厂上班,回家还得干家务活。
每天早上五点起床生炉子,水缸上的冰凌都要用铁勺敲碎,炉子点完了才能炒菜做饭。
晚上收拾碗筷,用大铁盆端着热水刷洗,手都冻得通红。
周末打扫卫生,把家里的砖地擦得锃亮,连缝隙里的灰都不放过。
八十年代中期,我们县城的冬天格外寒冷,零下二十几度是常事。
那时没有暖气,全靠煤炉子取暖,睡觉前在铺被子的底下放个热水袋,就算是最好的享受了。
我爸每天早晨第一个起床,摸黑生炉子,把屋子暖和起来,才叫我和妈起床。
有一次半夜我发烧,爸骑着自行车在漫天风雪中去医院,途中车链子断了,他就用绳子绑着,一路小跑着把我送到医院。
回来时,天已经亮了,他的睫毛上、眉毛上全是白霜,像个风雪中的雪人。
而外公外婆对爸的态度始终冷淡,从不正眼看他,说话也是指挥的口吻,就像对待一个长工似的。
"赵建国,把煤炉子生起来!"
"赵建国,把垃圾倒了!"
甚至连我妈有时候也会不自觉地指使爸:"建国,去公共食堂买点包子回来。"那时候,国营食堂的肉包子两分钱一个,是难得的美味。
爸从不反驳,总是笑呵呵地应着:"好嘞,这就去。"然后麻利地去做。
有时看着爸驼着背出门的身影,我心里就像压了块大石头,沉甸甸的。
我六岁那年,外公退休了,但他在粮食局的关系网依然牢固。
那是1992年,邓小平南巡讲话后,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神州大地,"下海经商"成了热词。
外公拉着几个老伙计合伙开了一家米面粮油批发部,占据了县城最好的地段。
每天一大早,各家小商小贩就排着队来进货。
柜台后面坐着一个老式算盘,外公打得噼啪作响,算盘珠子被他拨得飞快,从不出错。
生意红火得很,每天晚上清点营业额,一摞摞的钞票码得整整齐齐,我眼睛都看直了。
这时候,外公似乎突然想起了我爸,决定让他离开印刷厂,来批发部帮忙。
"印刷厂能有什么出息?工资那点钱,够干啥的?"外公拿着大前门香烟,吐着烟圈说,"来我这批发部,好好干,将来交给你也不是不可能。"
说白了,是需要一个自家人看着账目。
爸听话地辞了厂里的工作,来到批发部当了个小伙计,每天搬米扛面,风吹日晒,晒得黝黑。
但对爸来说,这已经是一种认可了,仿佛在这个家庭中终于有了一席之地。
我上小学后,爸妈搬出了外公家,在单位分了一套砖房,两室一厅,虽然简陋,但总算有了自己的小天地。
房子虽小,却被爸收拾得干干净净。
爸还在墙上挂了一幅自己亲手裱的十字绣——一只展翅高飞的雄鹰,那是他在印刷厂学会的手艺。
每天晚上,爸都会用那台上海牌的收音机收听新闻联播,然后端着搪瓷杯喝茶,乐呵呵地看着我写作业。
"儿子,好好学习,将来比爸爸强。"这是他常说的一句话。
虽然搬出来住了,但周末我们仍要回外公家吃饭,这是雷打不动的规矩。
外公规定,每周必须回去一次,否则就是不孝顺。
五叔、六叔他们也会带着一家老小回去,院子里满是人声鼎沸。
外公家的饭桌上,永远有我爸的卑微。
破旧的方桌边,我爸总是坐在离门最近的位置,方便随时起身添饭倒茶。
他总是最后一个上桌,盛饭时也是最后一个,有好菜时,他总是先给我和妈夹,轮到他时,往往所剩无几。
大人们聊天时,爸很少插嘴,只是埋头扒饭,偶尔被点到名才应一声。
十多年来,爸始终保持着这样的姿态,从不抱怨。
我看在眼里,却越来越不是滋味,像吃了黄连一样苦涩。
爸在批发部干了五年,渐渐熟悉了业务,有了自己的主意。
那时候,市场经济初具规模,个体户如雨后春笋般涌现。
爸发现附近县城的粮食价格有差异,可以利用这个差价赚钱。
他向外公提出建议,想扩大业务范围,开拓新市场。
"你懂什么?"外公当场就否决了,重重地把烟灰弹在烟灰缸里,"守着这一亩三分地就不错了,瞎折腾什么?"
爸不再说话,继续默默地干着搬运的活计。
但我发现,他开始私下看一些经济类的书籍和报纸,每天晚上趴在煤油灯下记笔记,甚至还自学了一些会计知识。
有时候,我半夜醒来,看见爸还在灯下,戴着一副老花镜,皱着眉头研究《经济日报》,脚边放着一个搪瓷缸,里面泡着廉价的茶叶,苦得很,但爸却喝得津津有味。
1995年,我上五年级那年,一个偶然的机会让爸的生活有了转机。
那时候,"万元户"还是个让人羡慕的称号,我们县城刚开了第一家私营超市,老板王胜利是个从南方回来的能人,听说在广东闯荡过,见过世面。
王老板来批发部进货,看中了爸的诚实和麻利,让爸做他们的供货商。
爸没敢直接答应,而是回家和妈商量。
那天晚上,我躲在门缝后面,看见爸妈坐在煤油灯下,头碰着头小声商量。
"这是个机会啊,"妈说,"你可以自己单干了。"
爸犹豫了:"可是你爸会不高兴的。"
"我去说,"妈拍板道,一脸坚决,"是时候让你施展才华了。"
就这样,在妈的支持下,爸开始有了自己的生意。
起初只是小打小闹,后来渐渐壮大,从粮油扩展到其他日用品。
爸开始早出晚归,骑着一辆二八自行车,驮着大包小包的货物在城里穿梭。
冬天手冻得通红,他就用报纸包着手把骑车;夏天汗流浃背,衣服湿了又干,干了又湿。
外公果然不高兴,认为爸是不知好歹,甚至在家庭聚会上当着亲戚的面嘲讽爸:"不过是给人打工罢了,有什么可神气的?"
说这话时,外公正坐在竹摇椅上,摇着蒲扇,一副长者之姿。
爸依然不吭声,只是默默地努力着。
每天早出晚归,风雨无阻。
我看在眼里,对外公的不满也在心里滋长,像一颗小草,渐渐地生了根,发了芽。
我上初中那年,爸的生意有了起色,我们搬进了一套新房子,不是砖房而是楼房,比原来的宽敞了一倍。
新房子里有电视机、电冰箱,甚至还有一台半自动洗衣机,在当时的县城算是稀罕物了。
爸特意给我买了一张书桌,是实木的,上面有抽屉,可以放书本和文具。
我还有了自己的房间,不用再睡在客厅的折叠床上。
外公来参观时,脸上的表情十分复杂,像吃了黄莲又含了冰糖,说不出是酸是甜。
"装修得不错啊,"外公环视四周,语气酸溜溜的,"花了不少钱吧?"
"都是托您的福,"爸恭敬地说,"要不是当初您让我去批发部,我也不会有今天。"
我听了直翻白眼,心想爸怎么这么没骨气,明明是靠自己的努力,却还要归功于外公。
转念一想,或许这就是爸的处世之道——宁可让人小看,也不伤人自尊。
随着我慢慢长大,我越来越看不下去爸的委屈。
有一次,我们全家去外公家吃饭,刚好赶上计划生育宣传,外公喝了两杯,借机又开始数落爸的不是。
"你看看人家张医生,现在都是主任医师了,要是当初巧云嫁给他,哪像现在这样,只生了一个孩子。"
这话里的嫌弃我都听得出来,言下之意是怪爸不争气,让妈没法生二胎。
我忍不住插嘴:"外公,计划生育是国家政策,谁还不是独生子女?我爸现在生意做得挺好的,还资助了三个贫困学生呢!"
外公老脸一红,但很快又找到了攻击点:"那是你妈教导得好!要不是你妈,他能有今天?"
我还想反驳,却被爸轻轻拉住了手,他微微摇头,示意我不要说话。
厨房里,妈端着一盘红烧肉出来,正好听见这段对话,眼神一黯,但什么也没说。
回家路上,我忍不住问爸:"你为什么总是忍气吞声?外公那样对你,你就不生气吗?"
爸摸了摸我的头:"你外公是长辈,尊老爱幼是我们的传统。再说,他也是关心你妈和你。"
我不服气:"可他根本就看不起你啊!"
"儿子,"爸蹲下来,平视着我的眼睛,昏黄的路灯下,他的脸上布满了岁月的沧桑,"有时候,忍不是软弱,而是一种力量。"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人活一辈子,总要学会包容别人的不完美。你外公这一辈子就这样过来的,我不能指望他改变。但我可以改变自己,理解他,包容他。这不是妥协,而是一种胸怀。"
我懵懵懂懂,不太明白爸的话,但我知道,爸是个有骨气的人,只是他的骨气不是表现在言语上,而是行动中。
爸的小生意渐渐做大了,他租了个门面,开了一家小超市,取名"万家福"。
那是1996年,私营经济如火如荼的年代,县城的街面上商铺如雨后春笋般涌现。
爸的超市虽不起眼,但因为诚信经营,价格公道,生意越来越好。
他每天早上五点起床去批发市场进货,晚上九点才关门回家,中午就在店里对付一口,从不叫苦叫累。
有了积蓄后,爸的第一件事不是给自己买东西,而是给妈买了一条金项链,足足有十克重。
妈戴上去照镜子,眼睛都笑成了一条缝。
爸在一旁看着,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什么叫做真正的爱情。
时光荏苒,转眼到了1998年,我上高中了。
那一年,亚洲金融风暴的余波还未平息,不少企业倒闭,裁员潮此起彼伏。
外公的批发部也经营困难,欠了一屁股债,连房子都快保不住了。
爸得知后,二话不说,主动接手了批发部的债务,并以自己的信誉作保,帮外公度过了难关。
为此,爸不得不卖掉了刚添置的面包车,又向亲朋好友借了一大笔钱。
当时我问爸:"外公平时那样对你,你为什么还要帮他?"
爸笑了笑:"他再怎么说也是你外公,是你妈的父亲。家里有难,我能看着不管吗?"
外公虽然嘴上不说,但眼神中对爸的态度开始有了微妙的变化,不再像从前那样咄咄逼人。
同年,我参加了全国中学生作文比赛,获得了省级一等奖。
爸兴奋地把奖状拿给外公看:"这是咱孙子的奖状,写作文可是遗传了巧云的才华!"
外公难得地笑了,抚摸着奖状说:"是啊,我外孙可争气了!"
我注意到,外公说的是"我外孙",而不是"你儿子"。
在他的潜意识里,似乎永远无法承认我爸的存在和价值。
这种细微的心理暗示,像一根刺一样扎在我心里,让我对外公的态度愈发疏远。
2000年初,我高二那年,外婆病重住院。
那时候医疗条件还比较落后,县医院的设备简陋,医护人员紧缺,病人家属需要自己照顾病人的日常起居。
爸几乎包揽了所有的杂事,从医院跑到单位,再到家里,忙得不可开交。
那段时间,他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眼睛里布满血丝,脸色蜡黄,像霜打的茄子一样蔫了下来。
外婆住院一个月,爸瘦了足足十斤,一条皮带系不住裤子,不得不打了个结。
外婆出院那天,拉着爸的手,颤巍巍地说:"建国啊,这些年,我们对你不够好,你别记恨。"
爸连忙说:"妈,您说哪里话,我是您的女婿,照顾您是应该的。"
外婆的眼角滑下一滴泪珠,轻轻地说:"好孩子。"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外婆叫爸"好孩子",也是第一次看到爸在外人面前红了眼眶。
爸一向是个坚强的人,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不轻易显露软弱。
直到那一刻,我才意识到,爸内心深处也渴望得到认可和接纳。
然而,外公的态度依然固执。
尽管爸的事业越来越成功,在县里已经开了三家连锁超市,但外公从不夸奖,反而找各种借口挑剔。
"超市的灯太亮了,浪费电。"
"货架摆得不整齐,一看就不专业。"
"你请的那个经理,一看就不是做生意的料。"
爸始终笑着接受这些"建议",有时候甚至还会采纳。
我则越来越无法忍受,常常在饭桌上和外公顶撞。
每次爸都会制止我,然后私下教育我:"儿子,要尊敬长辈。你外公年纪大了,心直口快,你别往心里去。"
我高考那年,2002年,爸的超市已经扩展到了五家,年营业额突破了千万。
我考上了北京一所重点大学的中文系,全家人都为我高兴。
外公更是激动地在亲戚面前炫耀:"我外孙考上北大了!"虽然我考的不是北大,但我没有反驳,因为我看到爸在一旁笑得那么欣慰。
临行前一天,外公单独叫我去他书房。
那是个充满老旧气息的房间,墙上挂着毛主席像,书架上摆满了马列著作和历史文学书籍。
他郑重地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里面装着一万元钱,那时候一万块钱还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这是外公给你的零花钱,"外公说,"在北京好好学习,别辜负了你妈的期望。"
我接过信封,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说:"外公,其实我考上大学,爸的功劳也很大。这些年,是他辛苦赚钱养家,给我提供了良好的学习环境。"
外公脸色一变,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怎么,嫌外公给的钱少?你爸这些年赚了不少钱吧,肯定给你准备了更多!"
我急忙解释:"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
"我知道你爸在你心目中很伟大,"外公打断我,音量提高了八度,"但别忘了,当初若不是你妈下嫁,他能有今天吗?"
我气得转身就走,把钱留在了桌上。
回到自己房间,我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发呆。
为什么外公就是不愿承认爸的付出和成就?为什么总要把功劳归于我妈,好像爸什么都不是?
这个心结,像一块石头一样压在我心头,让我喘不过气来。
大学四年,我很少回家,假期宁愿留在北京打工,也不愿回到那个充满旧时代偏见的环境。
毕业后,我顺利地在北京一家出版社找到了工作,开始了独立的生活。
爸妈每年会来看我一两次,外公外婆因为年事已高,再没来过北京。
每次通电话,外公总要问我:"你爸有没有给你钱啊?他那么有钱,应该多支持你才是。"
无论我怎么解释自己已经能够自立,外公总是不依不饶,好像一定要证明爸在某方面的不足。
2006年,我工作第二年,认识了现在的妻子小林。
她是北师大中文系毕业的,在一家杂志社做编辑,温柔贤惠,知书达理。
我们相恋半年后,我带她回家见父母。
爸妈对她非常满意,外公外婆也赞不绝口。
唯一让我不舒服的是,外公又开始了老一套,喝了几杯后,脸红脖子粗地说:
"我外孙找的对象,那自然是一等一的好!大学生配大学生,天造地设的一对!"
仿佛我的一切成就都与爸无关,又或者,他根本不承认爸也是个优秀的人。
婚礼前夕,爸悄悄把我叫到一边,递给我一个银行卡:"儿子,这是爸这些年给你攒的钱,一共五十万。你和小林结婚,买房子,或者做点小生意,都可以。"
那时候,北京的房价已经开始飙升,五十万在北京虽然买不了多大的房子,但作为首付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我惊讶地接过卡片:"爸,你们留着养老吧,我在北京工作,收入还行。"
爸拍拍我的肩膀,我这才发现他的手掌已经长满了老茧,曾经因为油墨而黑的指甲现在因为操劳而变形。
"爸妈不缺钱,你外公退休那点工资也够他们花了。这钱是爸特意给你准备的,你拿着。"
我突然明白了什么,问道:"外公是不是又说什么了?"
爸犹豫了一下,还是点点头:"你外公说,他要给你和小林一套房子作为结婚礼物。"
原来如此,这是爸的自尊心在作祟,他不想让外公以为我们还需要依靠他的施舍。
"他凭什么?"我火冒三丈,"我的婚事,关他什么事?"
"儿子,"爸严肃地看着我,眼神中流露出少有的坚定,"不管怎样,他是你外公,是你妈的父亲。咱们家能有今天,也有他的一份功劳。你就当给我个面子,接受他的心意吧。"
看着爸恳切的眼神,我无法拒绝他的请求,只能勉强答应。
婚礼那天,在县城最好的饭店举行,十几桌宾客,热闹非凡。
小林穿着洁白的婚纱,我穿着黑色的西装,站在舞台中央交换戒指。
外公特意站在最显眼的位置,接受亲朋好友的恭维,满脸得意,好像今天的主角是他一样。
而爸则默默地在一旁张罗着各种事情,确保婚礼顺利进行。
他穿着一套崭新的中山装,衣领上别着一朵小红花,脸上挂着幸福的笑容,眼神中满是欣慰。
酒过三巡,外公站起来敬酒,一杯接一杯,喝得脸红耳赤,高声宣布:"今天我外孙结婚,我出五十万给他买房子!"
宾客们一片哗然,纷纷竖起大拇指,夸外公大方。
我看向爸,他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依然笑容满面,甚至举杯向外公示意:"谢谢岳父大人!"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爸的境界——他早已超越了与外公的恩怨,看淡了这些表面的荣辱得失。
婚后,我和小林在北京站稳了脚跟,用爸给的五十万付了首付,买了一套小两居室。
外公给的五十万,我存进了银行,决定将来用于孩子的教育基金。
几年后,我们有了自己的孩子,取名"赵明远",寓意明亮的前途和远大的志向。
爸妈来北京帮我们带孩子,外公外婆因为年纪大了,只能通过视频看看重孙。
每次视频,外公总要叮嘱几句:"别让建国惯着孩子,他那人没主见,教不好孩子。"
这样的话,即使隔着屏幕,也让我怒火中烧。
但爸总是笑着应下:"是是是,您说得对,我会注意的。"
有一次,视频结束后,我忍不住问爸:"爸,外公都这个年纪了,还是看不起你,你就不生气吗?"
爸正在逗小明远玩,闻言抬起头,眼神中有些复杂:"生气有什么用呢?他是你外公,这辈子就这样了,我改变不了他,但我可以不被他影响。"
说完,他又逗起孙子来:"明远,爷爷带你去公园玩,好不好?"
明远咯咯笑着,伸出小手搂住爸的脖子,那一刻,爸脸上的表情是我见过最幸福的。
2016年,我妈被查出患有高血压,需要静养。
爸二话不说,把超市的事务全部交给了得力助手,专心在家照顾妈。
每天变着花样做饭,鸡鸭鱼肉,蔬菜水果,营养均衡,色香味俱全。
陪着妈散步,监督妈按时吃药,甚至自学了按摩和太极拳,每天教妈练习。
妈的病情很快稳定下来,连医生都称赞爸的护理有功。
那时候,爸六十多岁了,头发已经花白,但身体依然硬朗,腰板挺直,走路带风。
他常说:"要活就活个明白,身体是自己的,要好好珍惜。"
当年冬天,我带着妻子孩子回家过年。
一家人团聚,其乐融融。
除夕夜的饭桌上,摆满了丰盛的菜肴,有爸亲手腌制的咸菜,有妈包的饺子,还有外婆做的年糕。
电视里正播放着春晚,欢声笑语充满了整个屋子。
外公突然提议:"来,大家举杯,祝我女儿早日康复!"
所有人都端起了杯子,只有我放下了筷子:"外公,我觉得我们首先应该感谢我爸。这些年,是他照顾妈,让妈的病情稳定下来。"
外公脸色一变,沉下脸来:"怎么,你觉得你外公说错话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说,努力保持冷静,"我只是觉得,我爸的付出应该得到认可。"
"你这孩子,现在在北京工作了,就不把老人放在眼里了是吧?"外公的声音提高了八度,像炸开了锅。
我正要反驳,爸连忙打圆场:"爸,孩子没别的意思,他就是想说我也很关心巧云。来来来,大家继续吃饭,过年了,高高兴兴的。"
饭后,爸把我叫到阳台上,塞给我一支烟:"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别生气。"
月光如水,洒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上,斑驳的树影像极了我们复杂的家庭关系。
"爸,你忍了一辈子,难道还要忍到老死吗?"我气愤地说,烟头在黑暗中明明灭灭,"外公凭什么一直这样对你?"
爸点燃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烟雾缭绕中,他的面容显得格外沧桑:"儿子,你知道为什么我这么多年来,从不和你外公争执吗?"
我摇摇头,等待着答案。
"因为我爱你妈,也敬重她的父母。一个真正的男人,不是靠嘴上逞强,而是用行动证明自己的价值。你外公那一代人,经历了太多苦难,有他们的固执和骄傲。我不能改变他,但我可以包容他,理解他,因为他是你妈深爱的父亲。"
爸的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像夜空中的星辰,明亮而深邃。
那一刻,我忽然意识到,爸的忍让不是懦弱,而是一种大智慧、大境界。
这种境界,不是站在道德高地上的居高临下,而是发自内心的理解与宽容。
时光飞逝,2020年很快到来,我四十岁生日,也是爸六十七岁。
按照家族传统,我特意从北京飞回老家,全家人一起庆祝。
外公已经八十九岁高龄,身体硬朗,精神矍铄,依然保持着每天读报纸的习惯。
我们在爸开的第一家超市楼上的大包厢里举行庆祝会,一大家子人围坐在一起,说说笑笑。
饭桌上,每个人都要说几句祝福的话。
轮到外公时,他突然站起来,颤颤巍巍地举起酒杯:"今天,我要敬建国一杯。"
全桌人都惊呆了,包括我爸自己。
"这么多年,我一直看不起你,觉得你配不上我女儿。"外公的声音有些颤抖,眼角湿润了,"但事实证明,我错了。"
他停顿了一下,环顾四周,然后继续说道:"你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的价值。你对巧云的好,对孩子的疼爱,甚至对我这个老顽固的忍让,都显示出你的胸襟和气度。比起只会逞口舌之利的我,你才是真正的男子汉。"
话音刚落,屋子里一片寂静,连杯盘碰撞的声音都没有。
爸愣住了,然后缓缓站起来,接过外公递来的酒杯:"爸,您言重了。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我应该做的。您是长辈,我敬您是理所应当的。"
外公摇摇头,眼中含泪:"不,建国,是我一直以来太过固执。我那一代人,总认为读书多就是高人一等,却忽视了做人的本质。你这些年的付出,我都看在眼里。你比那些所谓的高材生强多了。"
爸和外公相视一笑,四十年的隔阂在这一刻似乎消融了许多。
我看着眼前这一幕,不禁热泪盈眶,一家人也都湿了眼眶。
妈坐在一旁,悄悄抹着眼泪,脸上却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散席后,我把爸拉到超市后面的小花园里,那里种满了他亲手栽培的月季花,在夜色中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我忍不住问:"爸,这么多年被外公看不起,你就真的一点都不生气吗?"
爸望着满天星斗,轻声说:"儿子,人这一辈子,最重要的不是别人怎么看你,而是你自己怎么做。我知道自己是谁,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就够了。"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你外公今天能说出那番话,不是我赢了,而是我们全家都赢了。家和万事兴啊。"
一阵晚风吹过,花香更浓了,像极了这个夜晚温情的氛围。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爸的伟大之处。
他不是不敢反抗,而是选择了一种更高级的反抗方式——用行动和时间证明自己的价值,用宽容和理解消融隔阂。
这种境界,需要多少年的修炼和沉淀才能达到?
爸转过身,拍了拍我的肩膀:"儿子,回北京后好好工作。记住,做人要像竹子,宁可虚心,不可浮夸;宁可淡泊,不可张扬;宁可坚韧,不可脆弱。这样,无论遇到什么风雨,都能挺直腰杆。"
"爸,"我凝视着他因岁月而布满皱纹的脸庞,"我以你为荣。"
这句话我憋了很多年,终于有机会说出口。
爸不善言辞,只是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但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睛里,分明闪烁着欣慰的泪光。
回北京的飞机上,我想起这些年和爸的点点滴滴。
从小时候的不理解到如今的敬佩,我的心境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爸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英雄,他没有惊天动地的壮举,也没有豪言壮语,但他用平凡的一生诠释了什么是真正的男子汉气概。
窗外云卷云舒,恍如人生。
有些事,不是靠一时的冲动就能解决的,而是需要时间的沉淀和智慧的积累。
爸用他的一生告诉我,真正的强大不是征服别人,而是战胜自己的私欲和狭隘。
飞机缓缓降落在北京首都机场,我拿出手机,给爸发了一条信息:"爸,谢谢你教会我如何做一个真正的男人。"
很快,手机震动了一下,是爸的回复:"儿子,爸爱你。"
简简单单五个字,却是他这一生最真挚的告白。
想起爸那微驼的背影,我知道,那是承载了太多责任与爱的脊梁。
我走出机场,迎着北京的风雪,想起多年前那个在漫天风雪中为我送药的父亲,突然鼻子一酸。
在万家灯火的北京夜色中,我抬头望天,仿佛看到了爸的身影——不争不抢,却始终坚定;不言不语,却深情至此。
人这一辈子,能遇到这样一个父亲,是最大的幸福。
"爸,我妈这样对你,你就不想反抗吗?"
那天的问题,如今我终于有了答案——
有些反抗,不是冲动的对抗,而是持久的坚守;不是一时的宣泄,而是一生的证明。
这,才是真正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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