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峰,你觉不觉得,咱们家这面酱,好像没以前咸了?”我用筷子尖蘸了一点,送到嘴边,咂了咂味。
晚饭的桌上,就我们三口人。女儿月月正埋头对付碗里的红烧肉,吃得满嘴是油。
陈峰从他的报纸后面抬起头,那份《经济参考》他已经看了快一个礼拜了,边角都起了毛。他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目光又飘了回去。
我知道他没听见。
从他开始做生意,自己开了个小小的建材门市后,他就越来越忙。以前在工厂里,他是那种下了班就把扳手一扔,脑子也跟着清空的人。现在不了,他的脑子像个永不停歇的马达,连吃饭的时候,眉头都拧着,像是在计算水泥和沙子的配比。
我们家的日子确实越过越好了。从前那个筒子楼里的小单间,换成了现在这个三室一厅的商品房。月月有了自己的房间,可以把她的那些宝贝娃娃摆满一床。我也从一个挤公交车的民办教师,变成了学校里有编制的化学老师。
一切都像是泡打粉发酵的面团,蓬松,饱满,充满了希望。
这是1998年的秋天,空气里都是新世纪的味道。我觉得我们的生活,就像我备课本上那些稳定的化学分子式,结构清晰,牢不可破。
直到陈峰把那份看了七天的报纸,轻轻地,像放下一件易碎品一样,放在了餐桌上。
他说:“小兰,我有事跟你说。”
那天晚上,月月睡得很沉。我给她掖好被角,能闻到她头发上淡淡的洗发水香味。
客厅里只开了一盏落地灯,光线昏黄,把陈峰的脸切割成明暗两半。他给我倒了杯水,温的,是他一贯的体贴。
然后,他开口了。
他说,他在外面有了人。
他说,那个女人叫苏晴,是给他门市部送货的司机家的亲戚,从乡下来城里打工。
他说,她怀孕了,已经快生了。
我的手握着那杯水,玻璃杯壁的温度,一点点传到我的掌心。我感觉不到烫,也感觉不到凉,就是一种麻木的温。
我脑子里很空,化学分子式,课堂纪要,月月的成绩单,全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片白茫茫的雾。
我听见自己用一种异常平静的声音问他:“所以,你要离婚?”
这是当时我能想到的,唯一的,也是最符合逻辑的走向。就像氢气遇到氧气,点燃,必然会生成水。背叛遇到揭穿,必然会走向分离。
陈峰猛地摇头,脸上的表情像是被人打了一拳。他说:“不,小兰,我没想过离婚。我从来没想过。”
他说,苏晴查出来有很严重的心脏病,医生说她不适合生育,可她坚持要把孩子生下来。
他说,他慌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给我钱,让她去打掉,她不肯。他躲着她,她就一个人挺着肚子,住在郊区一间漏雨的出租屋里。
他说,前几天,她早产了,生了个男孩,但她自己大出血,现在还躺在医院里,医生说,可能不行了。
“她家里没人了,父母早就没了,就一个远房亲戚,就是那个司机。”陈峰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被现实碾碎的疲惫,“小兰,我不是人。我就是个混蛋。”
他没有求我原谅,也没有提那个孩子。他只是在陈述一个已经失控的事实。
那个夜晚,我第一次失眠了。我躺在月月身边,听着她均匀的呼吸,睁着眼睛看天花板。天花板上有一块细微的水渍,像一幅模糊的地图。
我忽然意识到,我的生活,那个我以为牢固稳定的分子结构,被一个外来的、强悍的能量,硬生生打断了化学键。
它碎了。
第二天,我请了假。我没跟陈峰说,自己一个人去了那家市郊的医院。
医院里有股浓重的来苏水味,走廊里人来人往,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焦灼。我按照陈峰昨天晚上无意中说出的病房号,找到了那个房间。
门口没有关严,我从门缝里看进去。
一个很年轻的女人躺在病床上,脸白得像纸,嘴唇上一点血色都没有。她的头发很长,凌乱地铺在枕头上。她很瘦,瘦到被子在她身上都看不出什么起伏。
一个护士正在给她换吊瓶,动作很轻。
我没有进去。我在走廊尽头的窗户边站了很久,看着楼下院子里的一棵老槐树。树叶已经黄了,风一吹,就簌簌地往下掉。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来。或许,我想看看,那个打碎我生活的人,到底是什么样子。或许,我只是想确认,陈峰说的,是不是真的。
事实证明,他没有撒谎。
三天后,陈峰回了家。他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骨头,瘫在沙发上。
他说:“她走了。”
我“嗯”了一声,继续拖地。拖把划过地板,发出湿润的摩擦声。
他又说:“孩子……在医院的保温箱里。”
我停下动作,看着他。
“是个男孩,很小,才四斤多。”他看着我,眼神里是恳求,是绝望,也是一种我看不懂的羞愧,“小兰,我……”
“你想让我怎么办?”我问他,声音比我自己想象的要冷。
“我不知道。”他痛苦地抓着自己的头发,“我能想到的,就是把他送给乡下那家亲戚养,我每个月给钱。或者……或者送去福利院。”
福利院。
这三个字像一根针,扎在我心里。
我想到我班上的一个学生,就是从福利院出来的,那孩子总是怯生生的,不敢大声说话,看人的眼神总是躲躲闪闪。
我眼前浮现出保温箱里那个四斤多的孩子。他那么小,甚至还没来得及看看自己的母亲。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手攥住了,一点点收紧。
我做了一个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决定。
我说:“把他……带回来吧。”
陈峰愣住了,他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就说,是咱们一个远房亲戚的孩子,父母出了意外。”我看着客厅墙上我们一家三口的照片,照片上的我笑得那么灿烂,“先带回来,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么说。或许,是因为我是一个老师,我见不得任何一个孩子无家可归。或许,是因为我恨陈峰,恨到不想让他用钱或者遗弃的方式,来轻松地抹掉自己的过错。
我想让他看着这个孩子,每一天,每一刻,都记着自己做过什么。
孩子被接回来的那天,是个阴天。
陈峰抱着一个襁褓,小心翼翼地走进来,像是抱着一个随时会爆炸的炸弹。
我接了过来。
襁褓很轻,我甚至感觉不到什么重量。我掀开一角,看到了那张脸。皱巴巴的,像个小老头,眼睛紧紧闭着。
他就是安安。我给他取的名字。我说,希望他一生平安。
陈峰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眼圈红了。
安安的到来,像一颗石子投进了平静的湖面。虽然我用“远房亲戚”的借口堵住了邻居和同事的嘴,但我们家里的空气,变得粘稠而滞重。
月月对这个突然出现的“弟弟”充满了好奇。她会趴在摇篮边,伸出小指头,轻轻碰一下安安的脸。
“妈妈,他好软啊。”她会回头,仰着脸对我笑。
而陈峰,他变得前所未有的殷勤。他开始准时回家,抢着做饭,拖地,给安安换尿布。他的动作笨拙,好几次把尿布戴反了。
他试图用这种方式来赎罪。
可他越是这样,我心里的那堵墙就砌得越高。
我们睡在同一张床上,中间却隔着一条看不见的河。他不敢碰我,我也没有任何与他亲近的想法。我们成了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的,最熟悉的陌生人。
痛苦不是声嘶力竭的争吵,而是这种无声的折磨。
夜里,安安会哭。我摸黑起来,给他喂奶粉,换尿布。陈峰也会惊醒,坐在床边,手足无措地看着我忙碌。
灯光下,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显得那么孤单。
有一次,我抱着哭闹的安安在客厅里来回走,陈峰走过来,想从我手里接过孩子。
“我来吧,你快去睡。”他说。
我下意识地侧身躲开了。
那个瞬间,我们两个人都僵住了。
他的手停在半空中,脸上的表情很难看。我抱着孩子,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敲在胸口。
那是我第一次,那么清晰地感觉到,这个孩子,是横在我们中间的一根刺。我接纳了他,但这根刺,也深深地扎进了我的身体里。
后果,就是我们之间那条看不见的河,变得更宽了。
时间就这么一天天过去。安安从一个只会哭的小婴儿,慢慢长成了一个会笑、会爬、会含糊不清地喊“妈妈”的幼儿。
他很安静,不像月月小时候那么活泼。他总是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默默地看着你。你看他的时候,他会害羞地低下头,露出一个浅浅的笑。
我对两个孩子一视同仁。
月月有的新衣服,安安也有一件。月月吃的进口奶粉,安安也吃一样的。我给月月讲睡前故事,也会抱着安安,给他念最简单的童谣。
我告诉自己,我是一个老师,我必须公平。孩子是无辜的。
我以为,只要我做得足够好,足够公平,时间就能抚平一切。
但生活不是做化学实验,不是你投入了A和B,就一定能得到预想中的C。
转折点发生在安安三岁那年。
他要上幼儿园了。我给他找了和月月当年一样的幼儿园,是市里最好的。
报名那天,需要户口本。
我拿出家里的户口本,安安的名字,是落在我们名下的,关系那一栏,写着“子”。这是当年陈峰托了无数关系才办下来的。
幼儿园的老师看着户口本,又看看我,再看看怯生生躲在我身后的安安,笑着说:“陈老师,您家这小儿子,跟您和您爱人长得可真不太像啊。”
我心里咯噔一下。
我笑着解释:“是吗?可能像我们家远房亲戚吧。”
老师没再说什么,但她那种探究的眼神,让我浑身不自在。
回家的路上,安安一直很沉默。
晚上,我给两个孩子洗完澡,让他们在客厅看动画片。我走进厨房,看到陈峰正在切水果。
他把一个苹果,用小刀削出兔子耳朵的形状,这是月月最喜欢的。然后,他又拿起一个梨,默默地切成小块,放在另一个盘子里。
我走过去,站在他身后。
“陈峰,”我开口,“我们聊聊吧。”
他切梨的手顿住了。
那天晚上,我们谈了很久。我第一次,不是以一个怨妇,也不是以一个圣人的姿态,而是作为一个母亲,一个女人的身份,跟他谈话。
我问他:“你对安安的未来,到底是怎么想的?”
他低着头,说:“我想让他好好长大,读书,成人。我会把我的生意,以后都留给他。算是……算是对他的补偿。”
“补偿?”我看着他,“你觉得,钱能补偿所有吗?”
我告诉他,今天在幼儿园发生的事。我告诉他,随着安安长大,这样的疑问会越来越多。月月也会长大,她会懂事,她会问,为什么弟弟跟爸爸妈妈长得不像。
“我们能瞒一辈子吗?”我问他。
那一刻,我不再是被动地承受这个家庭的破碎和尴尬。我意识到,我不能再这样自欺欺人地过下去了。
我必须主动为这两个孩子的未来,做一个真正的,长远的规划。
我的心态,从“为什么这种事会发生在我身上”,转变成了“我到底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家?我该如何保护我的两个孩子?”
我对陈峰说:“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要么,我们把真相告诉所有人,包括月月,然后我们像一家人一样,真正地接纳安安。要么,我们就分开,你带着安安,我带着月月。”
我说出“分开”两个字的时候,心脏还是抽了一下。
陈峰的脸瞬间白了。
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恐惧。他说:“小兰,不要。求你,不要。”
他说,他可以做任何事,只要不分开。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很累。
我说:“陈峰,这不是为了你,也不是为了我。是为了孩子。安安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月月需要一个健康正常的家庭环境。我们现在这样,算什么?”
那次谈话,没有结果。
但从那天起,我开始主动地去做一些事。
我开始有意识地在月月面前,强调安安是“我们家不可缺少的一员”。我会让月月教安安画画,让安安帮月月拿拖鞋。
我会在家庭聚会的时候,主动抱着安安,跟亲戚们介绍:“这是我儿子,安安。”
我不再回避那些探究的眼神,我用我的行动,告诉所有人,安安,就是我的儿子。
我以为,我的主动和坦然,会让这个家慢慢走上正轨。
可我错了。
我亲手把我的婚姻,推进了最深的谷底。
我越是对安安好,陈峰对我就越是“尊敬”。
是的,是尊敬。
他看我的眼神,不再有夫妻之间的亲密和爱恋,而是充满了感激,甚至是一种近乎崇拜的敬畏。
他会在朋友面前,喝多了酒,拉着别人的手说:“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我老婆。她是个好女人,不,她是个圣人。”
他把我们卧室里,我那张梳妆台上的化妆品,全都换成了最贵的牌子。
他给我买名牌的衣服,名牌的包。
他把赚来的每一分钱,都交到我手上。
他对我,好得无以复加。
除了,他再也不碰我了。
我们的房间,变成了一间最纯洁的圣殿。他把我,供在了神坛上。
他觉得,他这样一个犯了错的、肮脏的男人,再碰我一下,都是对我的亵渎。
我成了他用来时时刻刻提醒自己有罪的“活菩萨”。
有一年冬天,特别冷。我半夜被冻醒,想让他帮我拉一下被子。我转过身,看到他蜷缩在床的另一边,离我远远的,像是在躲避什么。
那一刻,我浑身冰冷。
我意识到,我用我的“大度”和“善良”,亲手杀死了我的爱情。
我接纳了他背叛的产物,却也让他永远地失去了再爱我的资格。
因为在我们的关系里,他永远是一个罪人,而我,永远是一个宽恕他的圣人。
这种不平等的关系,根本无法滋生出平等的爱情。
那是我最黑暗的一段日子。
白天,我是学校里受人尊敬的林老师,是邻居口中贤惠善良的好妻子,是两个孩子温柔慈爱的母亲。
晚上,我是一个守着一个“名义上”的丈夫的,孤独的女人。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眼角的细纹好像多了一些。我才三十多岁,可我觉得我的心已经老了。
我做的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拯救了一个孩子,却失去了一个丈夫。我维持了一个家的完整,却让这个家变成了一个空壳。
我常常在夜里问自己,我后悔吗?
如果不把安安接回来,让他去福利院,或者去那个不靠谱的亲戚家,我和陈峰会不会早就离了婚?或者,在激烈的争吵和怨恨之后,反而能破镜重圆?
我不知道。
生活没有如果。
那段灵魂的黑夜,漫长得好像没有尽头。
直到月月小学毕业那年,开家长会。
我去参加了。班主任在上面总结,月月作为优秀学生代表,上台发言。
她穿着白色的连衣裙,扎着马尾,站在讲台上,一点也不怯场。
她讲完自己的学习心得后,话锋一转,说:“今天,我最想感谢的,是我的妈妈。她不仅是我的妈妈,也是我弟弟的妈妈。我弟弟,比我小几岁,身体不太好,妈妈为了照顾我们,付出了很多很多。她教会我,家人,就是要互相爱护,不离不弃。”
台下响起了掌声。
我坐在家长中间,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我旁边的家长,一个我不太熟的妈妈,碰了碰我的胳膊,小声说:“林老师,你真有福气,女儿这么懂事。”
我看着台上的月月,她正看着我,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孺慕和骄傲。
那一瞬间,我好像忽然就明白了。
我走出学校的时候,天已经黑了。陈峰开车在门口等我。他看到我眼睛红红的,紧张地问:“怎么了?是不是月月在学校受委屈了?”
我摇摇头,坐进副驾驶。
车子开动,路灯一盏一盏地从车窗外掠过,光影在我的脸上明明灭灭。
我看着窗外,轻声说:“陈峰,我们好像很久,没有像这样,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起了。”
他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
“月月长大了。”我说。
“是啊,”他应了一声,“安安也快上初中了。”
“这些年,我好像一直都在忙着做个好妈妈,一个公平的妈妈。”我转过头,看着他,“我都快忘了,我还是你的妻子。”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没说话。
“我以前总觉得,你把我当成一个圣人供起来,是在惩罚你自己,也是在疏远我。”我的声音很平静,“我甚至觉得,我做错了。我不该把安安接回来,不该把自己弄成现在这个样子。”
“小兰,你别这么说。”他急急地开口,“你没有错,错的是我。”
“不。”我打断他,“今天我突然想明白了。我没有错,我做的每一个决定,都是为了孩子。为了月月,也为了安安。我给了他们一个完整的家,一个充满爱的成长环境。月月长成了一个善良、有担当的女孩,安安虽然内向,但他的眼睛里没有阴霾。这就够了。”
“至于我们……”我顿了顿,看着前方变绿的红灯,“我们之间,可能回不到过去了。那种夫妻间的……爱情,可能已经被这些年的沉重,磨没了。”
车里一片寂静,只有发动机轻微的嗡鸣。
“但是,陈峰,我们是家人。是月月和安安的爸爸妈妈。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我们是战友,是一起把这两个孩子抚养长大的,最亲密的战友。”
这,就是我在黑暗中找到的那束光。
我的顿悟是:我不能再执着于失去的爱情,我应该去珍惜我亲手建立起来的亲情。
我不再强求陈峰把我当回一个普通的、可以爱恋的妻子。我接受我们之间这种混杂着愧疚、感激、责任和亲情的新关系。
这是一种新的平衡。
从那天起,我整个人都松弛了下来。
我不再因为陈峰的“敬而远之”而感到刺痛。
我会在他晚归的时候,给他留一盏灯,温一碗汤,然后自己先去睡。
我会在他生意上遇到难题,愁眉不展的时候,泡一杯茶给他,安静地坐在他旁边,听他倾诉。
我不再试图去跨越那条河,而是接受了这条河的存在。我们,就在河的两岸,互相守望,共同守护着我们的家。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
月月考上了重点大学,去了外地。安安也上了高中,他理科很好,跟我一样,喜欢在化学的世界里寻找规律和确定性。
他还是那么安静,但已经不那么怯懦了。他会跟同学一起打篮球,回来一身臭汗。他会在我生日的时候,用自己攒的零花钱,给我买一支护手霜。
他喊我“妈”,喊得自然又响亮。
他从来没有问过自己的身世。或许他心里有过疑问,但他没有问出口。
在这个家里,他得到了足够的爱和安全感,让他可以不去触碰那个可能带来伤害的秘密。
故事的结局,发生在一个很普通的周末。
那天,月月放假回家。我们一家四口,十年了,第一次一起去拍了一张全家福。
照相馆里,摄影师让我们靠近一点,笑得自然一点。
我坐在中间,月月和安安一左一右地靠着我。陈峰站在我的身后,他的手,迟疑了一下,轻轻地放在了我的肩膀上。
那是十年来,他第一次,在清醒的状态下,主动地碰触我。
他的手掌很温暖,带着薄薄的茧。
我从镜头前的镜子里,看到了我们四个人的脸。
月月像我,眉眼弯弯。安安像……像那个我只见过一面的女人,清秀,沉默。而我和陈峰,站在他们身后,像两棵经历过风雨,枝叶已经不再繁茂,但根系却紧紧交缠在一起的树。
拍完照回家的路上,月月和安安在后座叽叽喳喳地讨论着晚饭吃什么。
车里很暖和。
陈峰开着车,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小兰,谢谢你。”
我“嗯”了一声。
他又说:“有时候,我看着安安,再看看你,我就觉得……这才是对我最狠的报复。”
我愣了一下,转头看他。
他眼睛看着前方,路灯的光滑过他已经有了皱纹的侧脸。
“如果你当年跟我大吵大闹,跟我离婚,或许我痛苦一阵子,也就过去了。我会给钱,我会偶尔去看看孩子,然后,我可能会开始新的生活。”
“可是你没有。”
“你把安安带回了家,你把他养得这么好,比我这个亲生父亲称职一百倍。你让他有了一个家,有了妈妈,有了姐姐。你什么都没有说,却让我这十年来,没有一天,能忘记自己犯下的错。”
“我每天看着你对安安的好,就像每天有人在用小刀子,一遍一遍地割我的心。不是疼,是愧疚。这种愧疚,比任何惩罚都让我难受。”
“你让我成了一个看起来家庭圆满的男人,却也让我成了一个一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的罪人。你用你的善良,判了我无期徒刑。”
他说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像是卸下了一个背负了十年的包袱。
我听着他的话,心里没有恨,也没有怨,甚至没有一丝报复的快感。
我只是觉得,很平静。
我看着车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轻声说:“陈峰,我从来没想过报复你。”
“我做这一切,开始,可能有一点不甘心。但后来,真的,只是为了孩子。为了月月,也为了安安。”
“或许,我们都该往前看了。”
车子拐进我们家的小区,停在熟悉的停车位上。
后座的两个孩子已经商量好了,要去吃小区门口那家新开的火锅。
陈峰熄了火,车里暗了下来。他没有立刻下车,而是转过头,很认真地看着我。
在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
那目光里,没有了敬畏,没有了崇拜,也没有了沉重的愧疚。
而是多了一些别的东西。
一种很复杂的,像是亲情,又像是战友情,还夹杂着一丝丝,被岁月冲刷过后,沉淀下来的,淡淡的温情。
他说:“好,我们……都往前看。”
我们下了车,两个孩子欢呼着跑在前面。
我和陈峰并排走在后面,隔着半个手臂的距离。
小区的路灯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两个影子,在某一刻,短暂地重叠在了一起。
我知道,我失去了一些东西,比如曾经炽热的爱情,比如一个女人最朴素的安稳。
但我也得到了一些东西。
我得到了一个懂事的女儿,一个懂事的儿子。我得到了一个虽然不完美,但却用另一种方式紧密联结的家。
最重要的是,我找到了一个全新的自己。
一个不再把幸福完全寄托在另一个人身上,一个能够用自己的力量,去定义家庭,去守护孩子的,独立的,完整的,林岚。
这,或许就是生活本身。
它打碎你,然后,让你用碎片,重新拼凑出一个更坚强的自己。
友情提示
本站部分转载文章,皆来自互联网,仅供参考及分享,并不用于任何商业用途;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涉及作品内容、版权和其他问题,请与本网联系,我们将在第一时间删除内容!
联系邮箱:1042463605@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