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陈淑,今年三十。

村里人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

我不是寡妇,但日子过得跟寡妇也差不离。

老公叫伟军,在南方工地上打灰,一年到头,也就过年能回来个十天半月。

我带着六岁的儿子乐乐,守着三间大瓦房,还有门前那一亩三分地。

我们村叫石头村,穷,光棍多。

数了数,三十往上、五十往下的,没娶上媳妇的,足足有二十三个。

这些人,平时在村里晃荡,眼神都跟长了钩子似的。

特别是看我的时候。

我长得不算丑,皮肤也白,不像村里常年下地的女人那么粗糙。

伟军总说,我这身皮肉,不该是庄稼人。

可我就是庄稼人,地地道道。

是非是从屋顶那片瓦开始的。

那天下了半夜的雨,电闪雷鸣的,乐乐吓得直往我怀里钻。

后半夜,我感觉脖子上一凉。

一滴水,砸了下来。

我开灯一看,屋顶正中间,洇开了一大片水渍,正一滴一滴往下掉水珠。

正对着我们的床。

我赶紧把乐乐往床那头推了推,自己拿了个脸盆接着。

一夜没睡好,听着滴滴答答的水声,心里又烦又慌。

天一亮,雨停了。

我搬了梯子,想自己爬上去看看。

那木梯子有点糟了,我踩上去,咯吱咯吱地响,晃得厉害。

我心里发毛,不敢再上了。

正发愁,门口有人喊:“陈淑,干啥呢?”

是刘二。

他嘴里叼着根烟,斜着眼看我,笑得不怀好意。

“屋顶漏了,想上去瞅瞅。”我没好气地说。

“哟,这可是个技术活,你一个女人家哪能行?”

刘二说着,就把烟屁股一扔,走过来,“要不,二哥帮你?”

他的眼睛在我身上溜来溜去,看得我浑身不自在。

“不用了,等会儿我找人看看。”我赶紧从梯子上下来。

“找谁啊?村里瓦匠都出去打工了。”

刘二凑得更近了,“你家伟军也真是,把你这么个水灵灵的人扔家里,他放心?”

他说话的热气都快喷到我脸上了。

我往后退了一步,拉开距离。

“不劳你操心。”

正在这时,大强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路过我家门口。

大强是我们村最高的男人,快一米九了,人也壮实,就是不爱说话,有点闷。

他也是光棍之一,快四十了。

他看见刘二堵在我家门口,眉头皱了一下。

“刘二,一大早不干活,在这磨叽啥?”大强的声音很沉。

刘二回头看见大强,气焰矮了半截。

“跟弟妹说说话,你管得着吗?”

“她家屋顶漏了,你嘴上说说就能补上?”

大强说着,把锄头往地上一放,走到梯子跟前,晃了晃。

“这梯子不行了,等着。”

说完,他转身就走了。

刘二自讨没趣,冲我嘿嘿笑了两声,也溜达着走了。

我心里松了口气,又有点不安。

过了不到十分钟,大强扛着他家那把又高又结实的竹梯子过来了。

“我上去看看。”

他话不多,把梯子架好,三两下就爬了上去。

我在下面看着,心里七上八下的。

他在屋顶上走动,不时有碎瓦片掉下来。

过了一会儿,他下来了。

“有两片瓦裂了,得换。你家有备用的瓦吗?”

我想了想,摇摇头:“好像没有。”

“等着。”

他又走了。

这次,他从自家抱来了四五片青瓦,还提了个桶,里面装着和好的泥。

他又爬上去,叮叮当当地忙活了半个多小时。

下来的时候,一身的汗,后背的衣服都湿透了。

“好了,这回下多大的雨都没事了。”他用袖子擦了把脸上的汗。

我赶紧进屋给他倒了碗凉白开。

“大强哥,太谢谢你了,多少钱?我给你。”

他一口气把水喝完,把碗递给我,摆摆手。

“邻里邻居的,说啥钱。”

说完,他就扛着梯子走了,像来的时候一样,话不多。

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感激,是肯定的。

但更多的是一种说不清的慌乱。

一个单身女人,接受一个光棍这么大的帮助,村里人的唾沫星子都能把我淹死。

果然,下午我去村口小卖部给乐乐买零食,就听见张婶在那跟几个老娘们闲扯。

“哎,你们看见没?今天一大早,大强就往陈淑家跑。”

“可不是嘛,又是扛梯子又是送瓦的,比对自己家还上心。”

“男人不在家,就是容易招事儿。”

张婶的声音又尖又细,故意说给我听。

我攥紧了手里的钱,脸上一阵阵发烫。

我没理她们,买了东西就往家走。

背后,她们的笑声像针一样扎着我。

晚上,伟军打来电话。

电话里的声音嘈杂得很,全是工地的噪音。

“喂?阿淑,听得见吗?”

“听得见。”

“家里都好吧?乐乐呢?”

“都好,乐乐睡了。”

我没跟他说屋顶漏水的事,也没提大强。

说了,除了让他干着急,没任何用。

“钱够用吗?我过两天发了工资给你打过去。”

“够用。”

“那就好,我这忙,先挂了啊。”

“嗯。”

电话挂了,屋里瞬间安静下来。

我听着窗外的虫鸣,心里空落落的。

这样的对话,每个星期都重复一次,像个仪式。

我甚至能想象出他满身灰尘,蹲在某个角落给我打电话的样子。

我们之间,好像只剩下钱和孩子了。

第二天,我蒸了一锅白面馒头,又炒了盘鸡蛋,想着给大强送过去。

不管别人怎么说,这份人情我得认。

我让乐乐端着,我跟在后面。

大强家院子乱糟糟的,几只鸡在刨食。

他正坐在门口的石头上,编一个竹筐。

他的手很大,很粗糙,但编起竹条来,却很灵活。

“大强哥。”我喊了一声。

他抬起头,看见我们,有点意外,站了起来。

“陈淑……弟妹,有事?”他显得有点局促。

“昨天谢谢你了,刚蒸的馒头,你尝尝。”

乐乐把碗递过去,“叔叔吃,妈妈做的可好吃了。”

大强看着乐乐,憨厚地笑了,露出一口白牙。

他接过碗,挠了挠头,“这……这多不好意思。”

“应该的。”

我没多待,放下东西就走了。

我怕待久了,又被人看见说闲话。

可我没想到,麻烦来得这么快。

乐乐半夜突然发高烧,浑身滚烫,说胡话。

我吓坏了,家里只有些感冒药,根本不管用。

得去镇上的卫生院,十几里路。

我家那辆电瓶车,前两天刚坏了,还没来得及修。

我抱着乐乐,急得团团转,眼泪都快下来了。

这么晚了,我能找谁?

村里有摩托车的,除了刘二,就是大强。

刘二我是绝对不会找的。

我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硬着头皮,跑到大强家门口。

他家黑着灯,应该睡了。

我敲了半天门,才听见里面有动静。

“谁啊?”

“大强哥,是我,陈淑。”我的声音都在发抖。

门开了,大强披着件衣服,睡眼惺忪地看着我。

“咋了?”

“我家乐乐……发高烧,你能不能……用摩托车送我们去趟镇上?”

大强一听,二话不说,转身就进屋穿衣服。

“等着!”

很快,他推着摩托车出来了。

我抱着乐乐坐在后面,他一拧油门,摩托车就冲进了夜色里。

夜里的风很凉,我把乐乐紧紧裹在怀里。

大强的后背很宽,很厚实,挡住了大部分的风。

我靠得很近,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汗味和烟草味。

我的心跳得很快,不知道是急的,还是因为别的。

到了卫生院,挂急诊,打针,折腾到天快亮,乐乐的烧才退下去。

大强一直陪着我们,跑前跑后,比我还镇定。

回去的路上,乐乐在我怀里睡着了。

天边泛起了鱼肚白。

“大强哥,今天真是……我都不知道该说啥了。”

“孩子没事就行。”他还是那副言简意赅的样子。

快到村口的时候,我们碰见了早起去浇地的张婶。

她看见我们仨在同一辆摩托车上,眼睛都瞪圆了。

那眼神,像看什么脏东西一样。

我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这下完了。

果然,当天下午,整个村子都传遍了。

说我半夜三更,坐着大强的摩托车出去鬼混。

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连我们在镇上哪个小旅馆待了一宿都编出来了。

我气得浑身发抖。

乐乐病了,他们看不见。

大强帮我,他们也看不见。

他们只看得见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在半夜,一起出去了。

我抱着乐乐,关紧了大门,谁也不见。

我怕看见他们鄙夷的眼神,怕听见他们刻薄的议论。

我第一次觉得,这个我生活了三十年的村子,这么可怕。

大强来过一次,在门口站了很久,我没开门。

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因为他,我成了村里的罪人。

可我知道,这不怪他。

他只是个好人。

错的是那些嚼舌根的人,是这个让人透不过气的环境。

过了两天,家里没米了。

我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去村口小卖部。

一路上,所有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看我。

到了小卖部,张婶正和几个人坐在门口纳鞋底。

她看见我,阴阳怪气地开了口。

“哟,这不是伟军家的吗?几天不见,怎么憔悴了?”

“家里有男人疼,就是不一样啊。”

旁边的人都捂着嘴笑。

我攥紧了拳头,指甲都快嵌进肉里了。

我告诉自己,忍住,不能跟她们吵。

我买了米,付了钱,转身就走。

“哎,别走啊。”张婶站了起来,“听说你家男人快回来了?你这么着,对得起他吗?”

我再也忍不住了。

我转过身,死死地盯着她。

“张婶,我家乐乐半夜发高烧,是大强哥送我们去的医院。你也是当妈的人,你家孩子要是病了,你怎么办?”

“你别拿孩子说事!”张婶的脸有点挂不住,“谁知道你们是不是拿孩子当幌子?”

“你把嘴巴放干净点!”我气得声音都变了。

“怎么?做了还怕人说?”

“我做什么了?你看见了?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做什么了?”

我们俩就在小卖部吵了起来,围观的人越来越多。

他们指指点点,没有一个人上来劝。

他们都在看热闹。

就在我快要崩溃的时候,大强来了。

他拨开人群,走到我面前。

“陈淑,回家。”

然后他转头看着张婶,眼睛里像要喷出火来。

“张婶,我敬你是长辈。但你再敢胡说八道一个字,别怪我不客气。”

大强在村里是出了名的老实人,从没跟谁红过脸。

他这么一发火,所有人都愣住了。

张婶也吓得不敢再吭声。

大强拎起我买的米,对我说:“走。”

我跟在他身后,像个犯了错的孩子。

眼泪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回到家,我把门关上,靠在门上,哭得泣不成声。

这些天的委屈、愤怒、无助,全都涌了上来。

大强把米放在厨房,走过来,站在我面前,手足无措。

“别哭了。”他笨拙地安慰我,“是哥……给你添麻烦了。”

我摇着头,哭得更凶了。

“不怪你,不怪你……”

他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皱巴巴的纸巾递给我。

“以后,有啥重活,或者有啥事,你……你别怕,还找我。”

我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

他的眼神很真诚,很干净,没有一丝杂质。

我突然觉得,在这个冷漠的村子里,只有眼前这个男人,是真心对我好。

从那以后,大强还是会帮我。

挑水,劈柴,修整菜园子。

他做得不动声色,总是在我最需要的时候出现。

他从不进我屋,东西送到门口就走。

村里的流言蜚语也渐渐少了些。

可能是大强那次发火镇住了他们,也可能是他们说腻了,又有了新的谈资。

我和大强之间,形成了一种默契。

我们很少说话,但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彼此都能明白。

我开始习惯了他的存在。

每天,我都会下意识地往他家的方向看几眼。

看见他院子里的烟囱冒烟了,我就知道,他起来了。

看见他扛着农具出门了,我就知道,他下地了。

我的生活,好像有了一点微弱的光。

秋天的时候,地里的玉米熟了。

我们家那一亩多地,全靠我一个人。

往年,都是找村里人帮忙,给钱或者拿粮食换。

今年,出了这事,我不知道该找谁。

我正发愁,大强来了。

“玉米该收了,我帮你。”

“那怎么行,你家的还没收呢。”

“我一个人,快得很。”

他不容我拒绝,第二天就带着镰刀来了。

整整两天,他帮我把所有的玉米都掰完,拉回家,码在院子里。

我看着满院子金灿灿的玉米,心里又暖又酸。

晚上,我炒了几个好菜,温了一壶酒,让乐乐去请他过来吃饭。

这次,他没有拒绝。

乐乐很喜欢他,一直“大强叔叔,大强叔叔”地叫。

他给乐乐讲他在山里打猎的故事,逗得乐乐咯咯直笑。

我看着他们,心里有一种错觉。

这,多像一个家。

我们喝了点酒,话也多了起来。

我问他,为什么不娶媳

妇。

他喝了口酒,沉默了很久。

“穷,谁跟我。”

他的声音有点涩。

“以前谈过一个,人家姑娘嫌我家连个像样的彩礼都拿不出来,跟别人走了。”

“从那以后,就没心思了。”

我看着他,这个高大强壮的男人,眼里有我从未见过的落寞。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多。

聊我,聊他,聊这个出不去的村子,聊那些看不到头的日子。

我好像要把积攒了这么多年的话,都说给他听。

他只是静静地听着,偶尔点点头,或者给我添上酒。

我喝多了,头很晕。

我只记得,最后我说:“大强哥,谢谢你。要不是你,我可能……早就撑不下去了。”

他没说话,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那一眼,很复杂,我看不懂。

第二天醒来,头疼得厉害。

我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衣服都穿得好好的。

桌上的碗筷已经收拾干净了。

我知道,是大强把我扶回屋,然后默默地离开。

我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这样的男人,打着灯笼都难找。

我开始越来越依赖他。

家里的灯泡坏了,我第一个想到他。

乐乐的玩具坏了,我也想到他。

他好像无所不能,什么都会修。

而村里的那些光棍,看见大强和我走得近,也渐渐熄了心思。

刘二见了我也绕着道走。

大强就像一堵墙,把我护在了后面。

我和伟军的电话,越来越少,也越来越短。

他问我钱够不够用,我说够。

他问我家里好不好,我说好。

我们之间,客气得像陌生人。

我不敢告诉他大强的事。

我怕他误会,也怕他觉得我没用,离了他什么都干不了。

更重要的是,我心里有鬼。

我发现,我想起大强的时间,比想起伟军的时间,要多得多。

我会想,他今天吃饭了没,天冷了衣服穿得暖不暖。

这种想法让我害怕。

我是有丈夫有孩子的人。

我怎么能有这种念头?

我开始刻意躲着大强。

他来帮忙,我找借口拒绝。

在路上碰见,我也低着头赶紧走开。

大强好像察觉到了。

他不再主动来我家了。

只是偶尔,我会在门口发现一捆柴,或者一篮子他从山上摘的野果。

我们又回到了那种沉默的默契。

只是这一次,默契里多了些尴尬和疏远。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

快过年了,伟军说,今年工地上忙,赶一个大工程,过年不回来了。

他说,会多寄点钱回来。

挂了电话,我拿着手机,在院子里站了很久。

心里说不上是失落,还是别的什么。

好像,已经习惯了他不在家的日子。

除夕夜,家家户户都飘着肉香。

我包了饺子,做了几个菜,和乐乐两个人吃。

电视里放着春晚,吵吵闹-嚷的。

屋里却冷清得很。

乐乐问我:“妈妈,爸爸为什么不回来?”

我摸着他的头,说:“爸爸要赚钱,给乐乐买玩具。”

乐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我心里一阵酸楚。

突然,有人敲门。

我打开门,是大强。

他手里端着一盘热气腾腾的饺子,是猪肉大葱馅的,我闻出来了。

“我……我寻思你们娘俩冷清,就……”他有点不好意思。

“快进来。”我把他让进屋。

他把饺子放下,看见桌上的菜,说:“我那也炒了几个,端过来一起吃吧,人多热闹。”

没等我说话,他又跑回家,把他做的菜都端了过来。

那一晚,是我们三个人一起过的年。

我们喝了酒,说了话,像一家人一样。

乐乐很开心,一直缠着大强。

零点的钟声敲响时,窗外响起了零零星星的鞭炮声。

大强看着我说:“陈淑,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那一刻,我看着他的眼睛,突然很想哭。

我分不清,这种温暖,是偷来的,还是本就该属于我的。

年后,村里更冷清了。

能出去打工的,都走了。

剩下的,还是我们这些老弱妇孺,和那二十几个光棍。

开春的时候,我准备把后院那块荒地开出来,种点菜。

地荒了很久,长满了杂草,土也硬。

我一个人弄了两天,手都磨出了血泡,才弄了不到一小半。

大强看见了,什么也没说,第二天就扛着锄头来了。

他力气大,干活又快,一天就把剩下的地都翻好了。

还帮我用竹子扎了篱笆。

我看着那片整整齐齐的土地,心里充满了感激。

我想,等菜长出来了,就天天给他送新鲜的。

可菜还没种下去,伟军出事了。

是他们工地的工头打来的电话。

说伟军从脚手架上摔下来了,摔断了腿,在医院里。

我当时就蒙了,手机都掉在了地上。

工头说,工地那边会赔钱,但是人,需要家属过去照顾。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

去南方?那么远,我一个人,带着孩子,怎么去?

家里的地怎么办?鸡怎么办?

我六神无主,坐在地上哭了起来。

乐乐吓坏了,抱着我一起哭。

不知道过了多久,大强来了。

他可能是听见了我的哭声。

他问我出了什么事。

我抽抽搭搭地把事情跟他说了。

他听完,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说:“你去吧。”

“我?”我抬起头,茫然地看着他。

“伟军现在需要你。钱的事你别担心,我这还有点积蓄,你先拿着。”

“那……乐乐怎么办?家怎么办?”

“乐乐我帮你看着。家里的活,有我呢。”

我愣住了。

我看着他,这个平时话都说不了几句的男人,在最关键的时候,却给了我最坚实的依靠。

“这……这怎么行?太麻烦你了。”

“什么麻烦不麻烦的,人命关天。”

他回家,拿来一个布包,塞到我手里。

“这里有五千块钱,是我攒着准备修房子的,你先拿着去,不够我再想办法。”

我捏着那个沉甸甸的布包,眼泪又下来了。

“大强哥……”

“别说了,赶紧去收拾东西,我送你去镇上坐车。”

在他的安排下,我第二天就踏上了去南方的火车。

乐乐,我托付给了他。

走之前,乐乐抱着我的腿,哭着不让我走。

大强把他抱起来,对他说:“乐乐乖,叔叔陪你玩,等爸爸病好了,妈妈就回来了。”

乐乐在大强怀里,渐渐止住了哭声。

我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我看见大强抱着乐乐,一直站在村口,直到火车拐弯,再也看不见。

在医院见到伟军,他躺在病床上,一条腿打着石膏,高高吊起。

人瘦了一大圈,胡子拉碴的,看着憔悴不堪。

看见我,他哭了。

像个孩子一样。

他说,他对不起我,对不起这个家。

我抱着他,心里五味杂陈。

照顾病人的日子,很辛苦。

喂饭,擦身,端屎端尿。

伟军的脾气变得很暴躁,经常因为一点小事就发火。

我知道他心里苦,只能忍着。

每天晚上,我都会跟大强通个电话。

他会告诉我,乐乐今天吃了什么,玩了什么,有没有听话。

他会告诉我,家里的鸡下了几个蛋,菜园里的菜长得多高了。

这些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小事,却是我在那段灰暗日子里,唯一的慰藉。

听着他沉稳的声音,我心里就觉得踏实。

有一次,我问他,乐乐有没有想我。

他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说:“想。天天晚上睡觉前,都念叨着妈妈。”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

“大强哥,辛苦你了。”

“说的什么话。”

他说,村里人看他一个大男人带着个孩子,也说闲话。

但是他不在乎。

他说,只要我们娘俩好好的,他说什么都无所谓。

我在医院待了三个多月。

伟军的腿恢复得不错,可以拄着拐下地了。

工地赔的钱也下来了,除了医药费,还剩下几万块。

我们准备回家了。

回去的前一天晚上,我给大强打了电话。

我说,我们明天回来。

他在电话那头,好像松了口气。

“好,好,我明天去镇上接你们。”

第二天,我们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终于回到了镇上。

一下车,我就看见了站在出站口的大强。

他身边,是活蹦乱跳的乐乐。

几个月不见,乐乐好像长高了点,也黑了点。

“妈妈!”

乐乐看见我,飞奔过来,扑进我怀里。

我抱着他,亲了又亲。

大强也走了过来,他看着拄着拐的伟军,点了点头。

“回来了。”

“嗯,回来了。”伟军看着他,眼神有点复杂,“这几个月,多亏你了。”

“应该的。”

大强接过我们手里的行李,带着我们去坐车。

一路上,伟军和我都没怎么说话。

乐乐叽叽喳喳地跟大强说着话,显得特别亲热。

我能感觉到,伟军在偷偷打量大强。

回到家,我惊呆了。

院子里干干净净,鸡喂得饱饱的,菜园里的菜绿油油的,长势喜人。

屋里也一尘不染。

我知道,这都是大强的功劳。

伟军看着这一切,也沉默了。

晚上,我做了满满一桌子菜,请大强过来吃饭。

饭桌上,气氛有点尴尬。

伟军不停地给大强敬酒,说着感谢的话。

大强还是那副闷葫芦的样子,别人敬,他就喝。

喝到最后,两个男人都有点多了。

伟军拉着大强的手,眼睛红红的。

“大强兄弟,你……你是个好人。我伟军不是不知好歹的人。这份情,我记一辈子。”

“以后,你就是我亲哥。但……阿淑,她是我媳妇。”

大强把手抽回来,站了起来。

“我知道。我没别的意思。”

他看着我,说:“陈淑,你们回来了,我就放心了。”

“以后,我就不常过来了,免得……影响你们。”

说完,他转身就走了,背影有点踉跄。

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难受得厉害。

那天晚上,伟军抱着我,跟我说了很多话。

他说,他以后再也不出去了。

就算在家挣得少,一家人在一起,才是最重要的。

他说,他知道我这几年受的委屈。

他说,他不怪我,也不怪大强。

他只怪自己没本事,护不住自己的老婆孩子。

我趴在他怀里,哭了一场。

好像要把这几年的所有委D屈,都哭出来。

日子,好像又回到了正轨。

伟军的腿渐渐好了,他开始在村里找点零活干。

虽然挣得不多,但足够我们一家人开销。

他对我,也比以前体贴多了。

会主动帮我做家务,会陪乐乐玩。

我们家,又有了笑声。

我跟大强,真的就很少来往了。

在村里碰见,也只是点点头,笑一笑,就错身而过。

他还是老样子,一个人下地,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守着他那个空荡荡的院子。

我有时候会偷偷看他。

看见他一个人坐在门口抽烟,身影被夕阳拉得很长很长。

我心里会泛起一阵说不清的酸楚。

我知道,我欠他的,这辈子都还不清了。

但我能做的,也只有把这份情,深深地埋在心里。

我把那五千块钱,连同我的一些积蓄,凑了一万块,用红纸包好,让伟军给他送了过去。

他不要。

伟军硬塞给了他。

伟军回来说,大强收下钱的时候,眼睛都红了。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又是一年。

村里有人给大强说媒。

是邻村的一个寡妇,带着个女儿。

大强没同意。

介绍人问他为什么。

他说,一个人过惯了。

这话传到我耳朵里,我心里又是一阵抽痛。

我知道,他不是过惯了。

他心里,可能也住着一个人吧。

只是那个人,永远都不可能属于他。

有时候,我也会想,如果我没有嫁给伟军,如果我当初认识的是大强,现在会是什么样?

可生活没有如果。

我是陈淑,伟军的媳-妇,乐乐的妈。

这是我的命。

我守着我的家,守着我的男人和孩子。

偶尔,我会站在门口,看向村东头。

我知道,那里住着一个叫大强的男人。

他是我生命里的一束光,照亮过我最黑暗的路。

然后,又默默地熄灭了。

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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