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陈淑,今年三十。
村里人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
我不是寡妇,但日子过得跟寡妇也差不离。
老公叫伟军,在南方工地上打灰,一年到头,也就过年能回来个十天半月。
我带着六岁的儿子乐乐,守着三间大瓦房,还有门前那一亩三分地。
我们村叫石头村,穷,光棍多。
数了数,三十往上、五十往下的,没娶上媳妇的,足足有二十三个。
这些人,平时在村里晃荡,眼神都跟长了钩子似的。
特别是看我的时候。
我长得不算丑,皮肤也白,不像村里常年下地的女人那么粗糙。
伟军总说,我这身皮肉,不该是庄稼人。
可我就是庄稼人,地地道道。
是非是从屋顶那片瓦开始的。
那天下了半夜的雨,电闪雷鸣的,乐乐吓得直往我怀里钻。
后半夜,我感觉脖子上一凉。
一滴水,砸了下来。
我开灯一看,屋顶正中间,洇开了一大片水渍,正一滴一滴往下掉水珠。
正对着我们的床。
我赶紧把乐乐往床那头推了推,自己拿了个脸盆接着。
一夜没睡好,听着滴滴答答的水声,心里又烦又慌。
天一亮,雨停了。
我搬了梯子,想自己爬上去看看。
那木梯子有点糟了,我踩上去,咯吱咯吱地响,晃得厉害。
我心里发毛,不敢再上了。
正发愁,门口有人喊:“陈淑,干啥呢?”
是刘二。
他嘴里叼着根烟,斜着眼看我,笑得不怀好意。
“屋顶漏了,想上去瞅瞅。”我没好气地说。
“哟,这可是个技术活,你一个女人家哪能行?”
刘二说着,就把烟屁股一扔,走过来,“要不,二哥帮你?”
他的眼睛在我身上溜来溜去,看得我浑身不自在。
“不用了,等会儿我找人看看。”我赶紧从梯子上下来。
“找谁啊?村里瓦匠都出去打工了。”
刘二凑得更近了,“你家伟军也真是,把你这么个水灵灵的人扔家里,他放心?”
他说话的热气都快喷到我脸上了。
我往后退了一步,拉开距离。
“不劳你操心。”
正在这时,大强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路过我家门口。
大强是我们村最高的男人,快一米九了,人也壮实,就是不爱说话,有点闷。
他也是光棍之一,快四十了。
他看见刘二堵在我家门口,眉头皱了一下。
“刘二,一大早不干活,在这磨叽啥?”大强的声音很沉。
刘二回头看见大强,气焰矮了半截。
“跟弟妹说说话,你管得着吗?”
“她家屋顶漏了,你嘴上说说就能补上?”
大强说着,把锄头往地上一放,走到梯子跟前,晃了晃。
“这梯子不行了,等着。”
说完,他转身就走了。
刘二自讨没趣,冲我嘿嘿笑了两声,也溜达着走了。
我心里松了口气,又有点不安。
过了不到十分钟,大强扛着他家那把又高又结实的竹梯子过来了。
“我上去看看。”
他话不多,把梯子架好,三两下就爬了上去。
我在下面看着,心里七上八下的。
他在屋顶上走动,不时有碎瓦片掉下来。
过了一会儿,他下来了。
“有两片瓦裂了,得换。你家有备用的瓦吗?”
我想了想,摇摇头:“好像没有。”
“等着。”
他又走了。
这次,他从自家抱来了四五片青瓦,还提了个桶,里面装着和好的泥。
他又爬上去,叮叮当当地忙活了半个多小时。
下来的时候,一身的汗,后背的衣服都湿透了。
“好了,这回下多大的雨都没事了。”他用袖子擦了把脸上的汗。
我赶紧进屋给他倒了碗凉白开。
“大强哥,太谢谢你了,多少钱?我给你。”
他一口气把水喝完,把碗递给我,摆摆手。
“邻里邻居的,说啥钱。”
说完,他就扛着梯子走了,像来的时候一样,话不多。
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感激,是肯定的。
但更多的是一种说不清的慌乱。
一个单身女人,接受一个光棍这么大的帮助,村里人的唾沫星子都能把我淹死。
果然,下午我去村口小卖部给乐乐买零食,就听见张婶在那跟几个老娘们闲扯。
“哎,你们看见没?今天一大早,大强就往陈淑家跑。”
“可不是嘛,又是扛梯子又是送瓦的,比对自己家还上心。”
“男人不在家,就是容易招事儿。”
张婶的声音又尖又细,故意说给我听。
我攥紧了手里的钱,脸上一阵阵发烫。
我没理她们,买了东西就往家走。
背后,她们的笑声像针一样扎着我。
晚上,伟军打来电话。
电话里的声音嘈杂得很,全是工地的噪音。
“喂?阿淑,听得见吗?”
“听得见。”
“家里都好吧?乐乐呢?”
“都好,乐乐睡了。”
我没跟他说屋顶漏水的事,也没提大强。
说了,除了让他干着急,没任何用。
“钱够用吗?我过两天发了工资给你打过去。”
“够用。”
“那就好,我这忙,先挂了啊。”
“嗯。”
电话挂了,屋里瞬间安静下来。
我听着窗外的虫鸣,心里空落落的。
这样的对话,每个星期都重复一次,像个仪式。
我甚至能想象出他满身灰尘,蹲在某个角落给我打电话的样子。
我们之间,好像只剩下钱和孩子了。
第二天,我蒸了一锅白面馒头,又炒了盘鸡蛋,想着给大强送过去。
不管别人怎么说,这份人情我得认。
我让乐乐端着,我跟在后面。
大强家院子乱糟糟的,几只鸡在刨食。
他正坐在门口的石头上,编一个竹筐。
他的手很大,很粗糙,但编起竹条来,却很灵活。
“大强哥。”我喊了一声。
他抬起头,看见我们,有点意外,站了起来。
“陈淑……弟妹,有事?”他显得有点局促。
“昨天谢谢你了,刚蒸的馒头,你尝尝。”
乐乐把碗递过去,“叔叔吃,妈妈做的可好吃了。”
大强看着乐乐,憨厚地笑了,露出一口白牙。
他接过碗,挠了挠头,“这……这多不好意思。”
“应该的。”
我没多待,放下东西就走了。
我怕待久了,又被人看见说闲话。
可我没想到,麻烦来得这么快。
乐乐半夜突然发高烧,浑身滚烫,说胡话。
我吓坏了,家里只有些感冒药,根本不管用。
得去镇上的卫生院,十几里路。
我家那辆电瓶车,前两天刚坏了,还没来得及修。
我抱着乐乐,急得团团转,眼泪都快下来了。
这么晚了,我能找谁?
村里有摩托车的,除了刘二,就是大强。
刘二我是绝对不会找的。
我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硬着头皮,跑到大强家门口。
他家黑着灯,应该睡了。
我敲了半天门,才听见里面有动静。
“谁啊?”
“大强哥,是我,陈淑。”我的声音都在发抖。
门开了,大强披着件衣服,睡眼惺忪地看着我。
“咋了?”
“我家乐乐……发高烧,你能不能……用摩托车送我们去趟镇上?”
大强一听,二话不说,转身就进屋穿衣服。
“等着!”
很快,他推着摩托车出来了。
我抱着乐乐坐在后面,他一拧油门,摩托车就冲进了夜色里。
夜里的风很凉,我把乐乐紧紧裹在怀里。
大强的后背很宽,很厚实,挡住了大部分的风。
我靠得很近,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汗味和烟草味。
我的心跳得很快,不知道是急的,还是因为别的。
到了卫生院,挂急诊,打针,折腾到天快亮,乐乐的烧才退下去。
大强一直陪着我们,跑前跑后,比我还镇定。
回去的路上,乐乐在我怀里睡着了。
天边泛起了鱼肚白。
“大强哥,今天真是……我都不知道该说啥了。”
“孩子没事就行。”他还是那副言简意赅的样子。
快到村口的时候,我们碰见了早起去浇地的张婶。
她看见我们仨在同一辆摩托车上,眼睛都瞪圆了。
那眼神,像看什么脏东西一样。
我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这下完了。
果然,当天下午,整个村子都传遍了。
说我半夜三更,坐着大强的摩托车出去鬼混。
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连我们在镇上哪个小旅馆待了一宿都编出来了。
我气得浑身发抖。
乐乐病了,他们看不见。
大强帮我,他们也看不见。
他们只看得见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在半夜,一起出去了。
我抱着乐乐,关紧了大门,谁也不见。
我怕看见他们鄙夷的眼神,怕听见他们刻薄的议论。
我第一次觉得,这个我生活了三十年的村子,这么可怕。
大强来过一次,在门口站了很久,我没开门。
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因为他,我成了村里的罪人。
可我知道,这不怪他。
他只是个好人。
错的是那些嚼舌根的人,是这个让人透不过气的环境。
过了两天,家里没米了。
我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去村口小卖部。
一路上,所有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看我。
到了小卖部,张婶正和几个人坐在门口纳鞋底。
她看见我,阴阳怪气地开了口。
“哟,这不是伟军家的吗?几天不见,怎么憔悴了?”
“家里有男人疼,就是不一样啊。”
旁边的人都捂着嘴笑。
我攥紧了拳头,指甲都快嵌进肉里了。
我告诉自己,忍住,不能跟她们吵。
我买了米,付了钱,转身就走。
“哎,别走啊。”张婶站了起来,“听说你家男人快回来了?你这么着,对得起他吗?”
我再也忍不住了。
我转过身,死死地盯着她。
“张婶,我家乐乐半夜发高烧,是大强哥送我们去的医院。你也是当妈的人,你家孩子要是病了,你怎么办?”
“你别拿孩子说事!”张婶的脸有点挂不住,“谁知道你们是不是拿孩子当幌子?”
“你把嘴巴放干净点!”我气得声音都变了。
“怎么?做了还怕人说?”
“我做什么了?你看见了?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做什么了?”
我们俩就在小卖部吵了起来,围观的人越来越多。
他们指指点点,没有一个人上来劝。
他们都在看热闹。
就在我快要崩溃的时候,大强来了。
他拨开人群,走到我面前。
“陈淑,回家。”
然后他转头看着张婶,眼睛里像要喷出火来。
“张婶,我敬你是长辈。但你再敢胡说八道一个字,别怪我不客气。”
大强在村里是出了名的老实人,从没跟谁红过脸。
他这么一发火,所有人都愣住了。
张婶也吓得不敢再吭声。
大强拎起我买的米,对我说:“走。”
我跟在他身后,像个犯了错的孩子。
眼泪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回到家,我把门关上,靠在门上,哭得泣不成声。
这些天的委屈、愤怒、无助,全都涌了上来。
大强把米放在厨房,走过来,站在我面前,手足无措。
“别哭了。”他笨拙地安慰我,“是哥……给你添麻烦了。”
我摇着头,哭得更凶了。
“不怪你,不怪你……”
他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皱巴巴的纸巾递给我。
“以后,有啥重活,或者有啥事,你……你别怕,还找我。”
我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
他的眼神很真诚,很干净,没有一丝杂质。
我突然觉得,在这个冷漠的村子里,只有眼前这个男人,是真心对我好。
从那以后,大强还是会帮我。
挑水,劈柴,修整菜园子。
他做得不动声色,总是在我最需要的时候出现。
他从不进我屋,东西送到门口就走。
村里的流言蜚语也渐渐少了些。
可能是大强那次发火镇住了他们,也可能是他们说腻了,又有了新的谈资。
我和大强之间,形成了一种默契。
我们很少说话,但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彼此都能明白。
我开始习惯了他的存在。
每天,我都会下意识地往他家的方向看几眼。
看见他院子里的烟囱冒烟了,我就知道,他起来了。
看见他扛着农具出门了,我就知道,他下地了。
我的生活,好像有了一点微弱的光。
秋天的时候,地里的玉米熟了。
我们家那一亩多地,全靠我一个人。
往年,都是找村里人帮忙,给钱或者拿粮食换。
今年,出了这事,我不知道该找谁。
我正发愁,大强来了。
“玉米该收了,我帮你。”
“那怎么行,你家的还没收呢。”
“我一个人,快得很。”
他不容我拒绝,第二天就带着镰刀来了。
整整两天,他帮我把所有的玉米都掰完,拉回家,码在院子里。
我看着满院子金灿灿的玉米,心里又暖又酸。
晚上,我炒了几个好菜,温了一壶酒,让乐乐去请他过来吃饭。
这次,他没有拒绝。
乐乐很喜欢他,一直“大强叔叔,大强叔叔”地叫。
他给乐乐讲他在山里打猎的故事,逗得乐乐咯咯直笑。
我看着他们,心里有一种错觉。
这,多像一个家。
我们喝了点酒,话也多了起来。
我问他,为什么不娶媳
妇。
他喝了口酒,沉默了很久。
“穷,谁跟我。”
他的声音有点涩。
“以前谈过一个,人家姑娘嫌我家连个像样的彩礼都拿不出来,跟别人走了。”
“从那以后,就没心思了。”
我看着他,这个高大强壮的男人,眼里有我从未见过的落寞。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多。
聊我,聊他,聊这个出不去的村子,聊那些看不到头的日子。
我好像要把积攒了这么多年的话,都说给他听。
他只是静静地听着,偶尔点点头,或者给我添上酒。
我喝多了,头很晕。
我只记得,最后我说:“大强哥,谢谢你。要不是你,我可能……早就撑不下去了。”
他没说话,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那一眼,很复杂,我看不懂。
第二天醒来,头疼得厉害。
我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衣服都穿得好好的。
桌上的碗筷已经收拾干净了。
我知道,是大强把我扶回屋,然后默默地离开。
我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这样的男人,打着灯笼都难找。
我开始越来越依赖他。
家里的灯泡坏了,我第一个想到他。
乐乐的玩具坏了,我也想到他。
他好像无所不能,什么都会修。
而村里的那些光棍,看见大强和我走得近,也渐渐熄了心思。
刘二见了我也绕着道走。
大强就像一堵墙,把我护在了后面。
我和伟军的电话,越来越少,也越来越短。
他问我钱够不够用,我说够。
他问我家里好不好,我说好。
我们之间,客气得像陌生人。
我不敢告诉他大强的事。
我怕他误会,也怕他觉得我没用,离了他什么都干不了。
更重要的是,我心里有鬼。
我发现,我想起大强的时间,比想起伟军的时间,要多得多。
我会想,他今天吃饭了没,天冷了衣服穿得暖不暖。
这种想法让我害怕。
我是有丈夫有孩子的人。
我怎么能有这种念头?
我开始刻意躲着大强。
他来帮忙,我找借口拒绝。
在路上碰见,我也低着头赶紧走开。
大强好像察觉到了。
他不再主动来我家了。
只是偶尔,我会在门口发现一捆柴,或者一篮子他从山上摘的野果。
我们又回到了那种沉默的默契。
只是这一次,默契里多了些尴尬和疏远。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
快过年了,伟军说,今年工地上忙,赶一个大工程,过年不回来了。
他说,会多寄点钱回来。
挂了电话,我拿着手机,在院子里站了很久。
心里说不上是失落,还是别的什么。
好像,已经习惯了他不在家的日子。
除夕夜,家家户户都飘着肉香。
我包了饺子,做了几个菜,和乐乐两个人吃。
电视里放着春晚,吵吵闹-嚷的。
屋里却冷清得很。
乐乐问我:“妈妈,爸爸为什么不回来?”
我摸着他的头,说:“爸爸要赚钱,给乐乐买玩具。”
乐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我心里一阵酸楚。
突然,有人敲门。
我打开门,是大强。
他手里端着一盘热气腾腾的饺子,是猪肉大葱馅的,我闻出来了。
“我……我寻思你们娘俩冷清,就……”他有点不好意思。
“快进来。”我把他让进屋。
他把饺子放下,看见桌上的菜,说:“我那也炒了几个,端过来一起吃吧,人多热闹。”
没等我说话,他又跑回家,把他做的菜都端了过来。
那一晚,是我们三个人一起过的年。
我们喝了酒,说了话,像一家人一样。
乐乐很开心,一直缠着大强。
零点的钟声敲响时,窗外响起了零零星星的鞭炮声。
大强看着我说:“陈淑,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那一刻,我看着他的眼睛,突然很想哭。
我分不清,这种温暖,是偷来的,还是本就该属于我的。
年后,村里更冷清了。
能出去打工的,都走了。
剩下的,还是我们这些老弱妇孺,和那二十几个光棍。
开春的时候,我准备把后院那块荒地开出来,种点菜。
地荒了很久,长满了杂草,土也硬。
我一个人弄了两天,手都磨出了血泡,才弄了不到一小半。
大强看见了,什么也没说,第二天就扛着锄头来了。
他力气大,干活又快,一天就把剩下的地都翻好了。
还帮我用竹子扎了篱笆。
我看着那片整整齐齐的土地,心里充满了感激。
我想,等菜长出来了,就天天给他送新鲜的。
可菜还没种下去,伟军出事了。
是他们工地的工头打来的电话。
说伟军从脚手架上摔下来了,摔断了腿,在医院里。
我当时就蒙了,手机都掉在了地上。
工头说,工地那边会赔钱,但是人,需要家属过去照顾。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
去南方?那么远,我一个人,带着孩子,怎么去?
家里的地怎么办?鸡怎么办?
我六神无主,坐在地上哭了起来。
乐乐吓坏了,抱着我一起哭。
不知道过了多久,大强来了。
他可能是听见了我的哭声。
他问我出了什么事。
我抽抽搭搭地把事情跟他说了。
他听完,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说:“你去吧。”
“我?”我抬起头,茫然地看着他。
“伟军现在需要你。钱的事你别担心,我这还有点积蓄,你先拿着。”
“那……乐乐怎么办?家怎么办?”
“乐乐我帮你看着。家里的活,有我呢。”
我愣住了。
我看着他,这个平时话都说不了几句的男人,在最关键的时候,却给了我最坚实的依靠。
“这……这怎么行?太麻烦你了。”
“什么麻烦不麻烦的,人命关天。”
他回家,拿来一个布包,塞到我手里。
“这里有五千块钱,是我攒着准备修房子的,你先拿着去,不够我再想办法。”
我捏着那个沉甸甸的布包,眼泪又下来了。
“大强哥……”
“别说了,赶紧去收拾东西,我送你去镇上坐车。”
在他的安排下,我第二天就踏上了去南方的火车。
乐乐,我托付给了他。
走之前,乐乐抱着我的腿,哭着不让我走。
大强把他抱起来,对他说:“乐乐乖,叔叔陪你玩,等爸爸病好了,妈妈就回来了。”
乐乐在大强怀里,渐渐止住了哭声。
我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我看见大强抱着乐乐,一直站在村口,直到火车拐弯,再也看不见。
在医院见到伟军,他躺在病床上,一条腿打着石膏,高高吊起。
人瘦了一大圈,胡子拉碴的,看着憔悴不堪。
看见我,他哭了。
像个孩子一样。
他说,他对不起我,对不起这个家。
我抱着他,心里五味杂陈。
照顾病人的日子,很辛苦。
喂饭,擦身,端屎端尿。
伟军的脾气变得很暴躁,经常因为一点小事就发火。
我知道他心里苦,只能忍着。
每天晚上,我都会跟大强通个电话。
他会告诉我,乐乐今天吃了什么,玩了什么,有没有听话。
他会告诉我,家里的鸡下了几个蛋,菜园里的菜长得多高了。
这些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小事,却是我在那段灰暗日子里,唯一的慰藉。
听着他沉稳的声音,我心里就觉得踏实。
有一次,我问他,乐乐有没有想我。
他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说:“想。天天晚上睡觉前,都念叨着妈妈。”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
“大强哥,辛苦你了。”
“说的什么话。”
他说,村里人看他一个大男人带着个孩子,也说闲话。
但是他不在乎。
他说,只要我们娘俩好好的,他说什么都无所谓。
我在医院待了三个多月。
伟军的腿恢复得不错,可以拄着拐下地了。
工地赔的钱也下来了,除了医药费,还剩下几万块。
我们准备回家了。
回去的前一天晚上,我给大强打了电话。
我说,我们明天回来。
他在电话那头,好像松了口气。
“好,好,我明天去镇上接你们。”
第二天,我们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终于回到了镇上。
一下车,我就看见了站在出站口的大强。
他身边,是活蹦乱跳的乐乐。
几个月不见,乐乐好像长高了点,也黑了点。
“妈妈!”
乐乐看见我,飞奔过来,扑进我怀里。
我抱着他,亲了又亲。
大强也走了过来,他看着拄着拐的伟军,点了点头。
“回来了。”
“嗯,回来了。”伟军看着他,眼神有点复杂,“这几个月,多亏你了。”
“应该的。”
大强接过我们手里的行李,带着我们去坐车。
一路上,伟军和我都没怎么说话。
乐乐叽叽喳喳地跟大强说着话,显得特别亲热。
我能感觉到,伟军在偷偷打量大强。
回到家,我惊呆了。
院子里干干净净,鸡喂得饱饱的,菜园里的菜绿油油的,长势喜人。
屋里也一尘不染。
我知道,这都是大强的功劳。
伟军看着这一切,也沉默了。
晚上,我做了满满一桌子菜,请大强过来吃饭。
饭桌上,气氛有点尴尬。
伟军不停地给大强敬酒,说着感谢的话。
大强还是那副闷葫芦的样子,别人敬,他就喝。
喝到最后,两个男人都有点多了。
伟军拉着大强的手,眼睛红红的。
“大强兄弟,你……你是个好人。我伟军不是不知好歹的人。这份情,我记一辈子。”
“以后,你就是我亲哥。但……阿淑,她是我媳妇。”
大强把手抽回来,站了起来。
“我知道。我没别的意思。”
他看着我,说:“陈淑,你们回来了,我就放心了。”
“以后,我就不常过来了,免得……影响你们。”
说完,他转身就走了,背影有点踉跄。
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难受得厉害。
那天晚上,伟军抱着我,跟我说了很多话。
他说,他以后再也不出去了。
就算在家挣得少,一家人在一起,才是最重要的。
他说,他知道我这几年受的委屈。
他说,他不怪我,也不怪大强。
他只怪自己没本事,护不住自己的老婆孩子。
我趴在他怀里,哭了一场。
好像要把这几年的所有委D屈,都哭出来。
日子,好像又回到了正轨。
伟军的腿渐渐好了,他开始在村里找点零活干。
虽然挣得不多,但足够我们一家人开销。
他对我,也比以前体贴多了。
会主动帮我做家务,会陪乐乐玩。
我们家,又有了笑声。
我跟大强,真的就很少来往了。
在村里碰见,也只是点点头,笑一笑,就错身而过。
他还是老样子,一个人下地,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守着他那个空荡荡的院子。
我有时候会偷偷看他。
看见他一个人坐在门口抽烟,身影被夕阳拉得很长很长。
我心里会泛起一阵说不清的酸楚。
我知道,我欠他的,这辈子都还不清了。
但我能做的,也只有把这份情,深深地埋在心里。
我把那五千块钱,连同我的一些积蓄,凑了一万块,用红纸包好,让伟军给他送了过去。
他不要。
伟军硬塞给了他。
伟军回来说,大强收下钱的时候,眼睛都红了。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又是一年。
村里有人给大强说媒。
是邻村的一个寡妇,带着个女儿。
大强没同意。
介绍人问他为什么。
他说,一个人过惯了。
这话传到我耳朵里,我心里又是一阵抽痛。
我知道,他不是过惯了。
他心里,可能也住着一个人吧。
只是那个人,永远都不可能属于他。
有时候,我也会想,如果我没有嫁给伟军,如果我当初认识的是大强,现在会是什么样?
可生活没有如果。
我是陈淑,伟军的媳-妇,乐乐的妈。
这是我的命。
我守着我的家,守着我的男人和孩子。
偶尔,我会站在门口,看向村东头。
我知道,那里住着一个叫大强的男人。
他是我生命里的一束光,照亮过我最黑暗的路。
然后,又默默地熄灭了。
这就够了。
友情提示
本站部分转载文章,皆来自互联网,仅供参考及分享,并不用于任何商业用途;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涉及作品内容、版权和其他问题,请与本网联系,我们将在第一时间删除内容!
联系邮箱:1042463605@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