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总女儿的高考庆功宴,我随了2800块。

这个数字,是我老婆秀琴掐着指头算了好几宿才定下来的。

“老林,2000太少,你毕竟是公司的老员工,又是门卫,天天在老板眼皮子底下晃。3000又太多,咱家啥条件你不知道?小墨马上也要用钱了。2800,不多不少,听着吉利,也算好看。”

她说话的时候,正把一张张皱巴巴的百元大钞,从一个铁皮饼干盒里往外掏。

那些钱,带着一股子陈年的铁锈味和樟脑丸的气息,是她从牙缝里省出来的,准备给儿子林墨上大学的储备金。

我看着她一张张数,一张张用指头蘸着口水捻开,再小心翼翼地抚平边角,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闷得慌。

“要不,还是算了吧。”我忍不住开口,“咱就是个看大门的,跟人家凑什么热闹。”

秀琴的动作停了,抬头瞪我一眼,那眼神,跟看一个不争气的傻子没两样。

“林建国,你是不是傻?这叫凑热闹吗?这叫人情世故!你儿子以后还想不想在这座城市里混了?张总是什么人?手指头缝里漏一点,都够咱们喝一壶的。这次他女儿高考,虽然才530分,刚过一本线,但人家办得这么隆重,全公司上下谁敢不去?谁敢不表示?”

她把钱“啪”地一声拍在桌上,声音不大,却震得我心口一哆嗦。

“咱们不去,就是不给张总面子。随礼少了,就是看不起他女儿。你让张总怎么想?以后在公司里,他能给你好脸色看?”

我无言以对。

秀琴说的都对。在这个人情比纸薄,面子比天大的社会里,我一个五十出头,没学历没背景,只能在写字楼门口当门卫的老男人,除了这点卑微的“懂事”,还能拿什么来安身立命?

我儿子林墨,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骄傲。他争气,从小到大成绩就没掉出过年级前三。这次高考,他自己估分700以上,清华北大不敢说,但顶尖的985是稳了。

可越是这样,我心里越是憋屈。

凭什么?

凭什么他张总的女儿,一个靠钱堆出来的530分,就能在五星级酒店大宴宾客,风光无限?

而我的儿子,那个在昏暗台灯下刷了无数个夜晚的题,把青春和汗水都献给了书本的少年,却要因为他父亲的卑微,而提前窥见这个世界的不公?

庆功宴定在周六晚上,希尔顿酒店,三楼宴会厅。

我特意翻出了压箱底的西装。还是十年前我弟结婚时穿的,款式早就过时了,裤腿都有些发亮,但好歹笔挺。

秀琴帮我熨了一遍又一遍,嘴里还不停地念叨:“到了那儿,少说话,多点头,多微笑。烟别抽,酒别喝,菜多吃点,那么贵的席,不吃白不吃。”

我点点头,像个即将上战场的士兵,听着最后的嘱咐。

林墨从房间里出来,看到我这身打扮,愣了一下。

“爸,你这是要去哪?”

“张总女儿办升学宴,我去一下。”我挤出一个笑容,想让气氛轻松点。

林墨的眉头微微皱起,他什么都懂。他看过我手机里公司群的通知,那张金光闪闪的电子请柬,刺眼得很。

“爸,”他欲言又止,“要不,别去了。”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掌心能感觉到他少年人骨骼的清瘦和坚实。“没事,大人之间的人情往来,你不用管。在家好好休息,等你的录取通知书。”

他没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帮我把有点歪的领带扶正了。

那一刻,我鼻子一酸,差点当着孩子的面掉下泪来。

我这个当爹的,真没用。不能给他创造优越的条件,还要让他为我的生计和尊严担惊受怕。

希尔顿酒店的门童,比我穿得还精神。白色制服,戴着白手套,腰杆挺得笔直。

看到我,他脸上挂着职业化的微笑,但眼神里一闪而过的打量,还是让我觉得有些不自在。

我攥着那个厚厚的红包,手心全是汗。

宴会厅里,金碧辉煌,水晶吊灯折射出梦幻般的光芒。空气中弥漫着香水、美食和金钱混合的味道。

公司里的人差不多都到了。行政、人事、销售……一个个西装革履,巧笑嫣然,手里都拿着和我一样,甚至比我更厚的红包。

他们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高谈阔论,声音里都透着一股子精英范儿。

我像一滴油,滴进了水里,格格不入。

没人主动跟我打招呼。他们看到我,最多也就是礼貌性地点点头,眼神随即飘向别处。

我识趣地找了个最角落的位置坐下,假装专心致志地研究桌上的餐具。

“哟,老林,你也来啦?”

一个尖细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是人事部的王主管,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平时在公司里就眼高于顶,最擅长看人下菜碟。

我赶紧站起来,脸上堆起笑:“王主管好。”

她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目光在我那身旧西装上停留了片刻,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挺精神的嘛。坐,坐,别客气。”她嘴上说着客气,人却没动,仿佛我坐下是天经地义。

我尴尬地站在那儿,坐也不是,不坐也不是。

幸好,张总和他夫人,簇拥着他们的宝贝女儿张倩倩,开始挨桌敬酒了。

张总今天红光满面,挺着他那标志性的啤酒肚,笑得合不拢嘴。他老婆一身珠光宝气,挽着女儿的胳膊,脸上的骄傲藏都藏不住。

张倩倩穿着一身名牌的白色公主裙,化着精致的妆。但那份青春的喜悦,在她脸上却显得有些勉强,甚至带着一丝不耐烦。

她对这种场面,似乎早就习以为常,甚至有些厌倦了。

轮到我们这桌,王主管立刻换上了一副谄媚的笑容,抢先站了起来。

“张总,恭喜恭喜啊!倩倩真是太给您长脸了!以后就是名牌大学生了!”

张总哈哈大笑,拍了拍王主管的肩膀:“同喜同喜,以后还要多靠你们这些公司的栋梁啊!”

一桌子的人都站了起来,纷纷说着恭喜的话。我也跟着站起来,嘴里含糊地说了句“恭喜”。

张总的目光扫过我,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回忆我是谁。

“哦,老林啊,你也来了。”他终于想起来了。

“是是是,张总,应该的,应该的。”我连忙点头哈腰。

“辛苦了辛苦了。”他客套了一句,目光已经转向了下一个人。

从头到尾,他都没正眼看过我。

他女儿张倩倩,更是连眼角的余光都没给我一个。她低头玩着手机,对周围的一切都漠不关心。

我记得有一次,她开着她那辆红色的保时捷来公司找她爸,因为我开门慢了一点,她摇下车窗,毫不客气地冲我吼:“嘿,看门的,你瞎了吗?没看到车来了?”

那一刻,我手里的红包,感觉有千斤重。

我把它递过去的时候,张总的夫人用两根手指头接过去,随手就扔进了旁边助理提着的包里,连句“谢谢”都没有。

那个动作,轻飘飘的,就像在处理一件无足轻重的垃圾。

我坐回座位,看着满桌子的山珍海味,突然一点胃口都没有了。

秀琴说得对,菜要多吃,不吃白不吃。

我拿起筷子,夹了一块不知道是什么肉,放进嘴里,机械地咀嚼着。

味同嚼蜡。

宴会进行到一半,开始放PPT了。

巨大的幕布上,是张倩倩从小到大的照片。从穿着开裆裤的奶娃娃,到穿着芭蕾舞裙的小天鹅,再到骑着高头大马的英姿飒爽。

每一张照片,都透着一股“我家用钱堆出来的优秀”的气息。

主持人用饱含深情的声音,介绍着张倩倩的“光辉履历”:三岁学钢琴,五岁学芭蕾,七岁学马术,十岁去欧洲游学,十五岁去美国参加夏令营……

我默默地看着。

我想起了我的林墨。

他三岁的时候,还在跟我玩泥巴。

五岁的时候,我给他买的第一本故事书,他翻来覆去看了大半年。

七岁的时候,他求了我很久,我才用攒了半年的加班费,给他报了一个奥数班。他高兴得一晚上没睡着。

他没有欧洲游E-learning,没有美国夏令营。他唯一的“旅游”,就是我偶尔骑着那辆破旧的二八大杠,载着他去市郊的公园。

可就是这样的林墨,靠着自己的努力和天赋,一步步走到了今天。

PPT的最后,是张倩倩穿着校服,站在一所重点高中的门口,笑靥如花。

下面打出一行大字:热烈祝贺张倩倩同学,以530分的优异成绩,考入XX财经大学!

台下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我没有鼓掌。

我只是静静地看着,心里五味杂陈。

我旁边的同事,一个销售部的小伙子,一边鼓掌一边小声跟我嘀咕:“老林,你说这有啥好庆祝的?530分,咱们那会儿,也就上个二本。现在花钱就能进一本了?”

我没接话。

我能说什么呢?

说这世界本就不公?说有钱人的起点,就是我们普通人一辈子都到不了的终点?

说了又有什么用。

只会显得自己更像个怨天尤人的失败者。

宴会结束后,我没跟任何人打招呼,一个人悄悄地溜了出来。

酒店门口的冷风一吹,我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不少。

我摸了摸口袋,空了。那2800块,换来了一晚上的尴尬和一肚子的憋屈。

值吗?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回家的路上,我把那辆破自行车蹬得飞快,仿佛后面有猛兽在追赶。

那猛兽,名叫“现实”。

半个月后,林墨的录取通知书到了。

清华大学,计算机科学与技术专业。

710分。

当邮递员把那封印着清华大学校徽的EMS快递交到我手上时,我的手都在抖。

我小心翼翼地拆开,看到那张烫金的录取通知书,我一个五十多岁的大男人,眼泪“唰”地一下就下来了。

秀琴抱着我,又哭又笑,嘴里不停地念叨:“老天有眼,老天有眼啊!我儿子出息了!我儿子是清华的大学生了!”

林墨站在一旁,眼圈也红了,但他还是努力地笑着,拍着我们的背,像个小大人一样安慰我们:“爸,妈,别哭了,这是好事。”

是啊,这是天大的好事!

是我们这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家庭,这十几年来,最大的一件喜事!

我激动得一晚上没睡着。

第二天,我特意去买了两斤水果,一斤给了小区的保安,一斤给了楼下的邻居,见人就说:“我儿子,考上清华了!”

那种发自内心的骄傲和喜悦,是什么都换不来的。

秀琴说:“老林,咱们也得办个升学宴。不用像张总那么铺张,就在家附近的小饭店,请亲戚朋友们来热闹热闹,也让大家替咱们高兴高兴。”

我一想,对啊!

这是我儿子人生中最重要的高光时刻,必须得庆祝!

我立刻开始着手准备。订饭店,写请柬,通知亲朋好友。

写到公司同事的时候,我犹豫了。

请谁?不请谁?

请了,人家会不会觉得我是在借机敛财?

不请,又显得我太不懂人情世故。

秀琴看出了我的为难,说:“请吧。咱们不为收礼,就图个热闹。人家来不来,随多少,都是人家的心意。咱们把礼数尽到了就行。”

我想了想,也是这个理。

于是,我给几个平时关系还算不错的同事发了微信。

最后,轮到了张总。

我拿着手机,那个对话框打开又关上,关上又打开,纠结了半天。

秀琴在一旁说:“发吧。不管他来不来,回不回礼,你这个当员工的,总得跟老板说一声。这是规矩。”

我咬咬牙,把编辑好的信息发了过去。

“张总您好,我是门卫老林。小儿林墨今年高考,侥幸考上了清华大学。本周日在XX饭店办个小小的升学宴,想请您来热闹一下,不知您是否有空?”

发完之后,我心里七上八下的,像揣了只兔子。

没想到,不到一分钟,张总就回复了。

一个字:“好。”

我愣住了。

他竟然答应了?

我把手机给秀琴看,她也一脸惊讶。

“他真要来?”

“看样子是。”

“那……那咱们得好好准备准备。不能让人家看笑话。”秀琴立刻紧张起来。

我心里却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是激动?是荣幸?还是……一丝丝的不安?

我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升学宴那天,我特意起了个大早。

把家里打扫得一尘不染,又去市场买了最新鲜的菜。

林墨的姑姑、舅舅们都来了,围着林墨问东问西,个个脸上都洋溢着与有荣焉的笑容。

小小的饭店包间里,充满了欢声笑语。

我看着被亲戚们簇拥着的儿子,心里比喝了蜜还甜。

这就是我的儿子。

不靠任何人,只靠自己,赢得了所有人的尊重和喜爱。

快到中午十二点的时候,包间的门被推开了。

张总走了进来。

他还是那副派头,穿着昂贵的休闲装,手里拎着一个看不出牌子的公文包,身后没跟任何人。

整个包间的喧闹声,瞬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我赶紧迎了上去,脸上堆满了笑:“张总,您能来,真是太荣幸了!快请坐,快请坐!”

亲戚们也都拘谨地站了起来,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张总摆了摆手,脸上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和煦笑容。

“老林,恭喜啊!你这个儿子,不简单!给我们公司都长脸了!”

他目光转向林墨,上下打量了一下。

“你就是林墨吧?不错,一表人才,有前途!以后毕了业,直接来我公司,我给你留个好位置!”

林墨不卑不亢地笑了笑:“谢谢张总,不过我还是想先好好学习。”

张总“哈哈”一笑,也不在意,径直走到主位上坐了下来。

那是我特留给我父亲的位置。我父亲年纪大了,腿脚不便,还没到。

但我没敢说什么。

我爸来了,坐旁边就是了。

张总一坐下,整个饭局的气氛都变了。

亲戚们都不敢大声说话了,一个个正襟危坐,连夹菜都小心翼翼。

原本的家宴,瞬间变成了工作汇报会。

张总倒是很自在,跟身边的我舅舅聊起了经济形势,跟另一边的我姑父谈起了股票基金。

满嘴都是我们听不懂的专业术语,把一桌子人都唬得一愣一愣的。

我只能在一旁陪着笑,不停地给他添茶倒水。

秀琴在厨房和饭店老板一起忙活,端上来的菜,都先紧着张总。

“张总,您尝尝这个鱼,刚从水库里捞上来的,新鲜!”

“张总,这个是我们本地的土鸡,您试试。”

张总每样菜都只是象征性地动一下筷子,然后就放下,开始点评。

“嗯,这个鱼,火候过了点,肉质老了。”

“这个鸡,做法太家常了,没有体现出食材本身的鲜味。”

“老林啊,不是我说你,请客吃饭,地方的选择很重要。你这个饭店,档次还是低了点。”

我脸上的笑容都快僵住了。

一桌子亲戚,脸色也都不太好看。

这顿饭,吃得所有人都如坐针毡。

好不容易熬到饭局快结束,张总站了起来。

“行了,我公司还有个会,就先走了。”

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了一个红包。

一个很小的,很薄的红包。

他递给我,拍了拍我的肩膀。

“老林,一点心意,别嫌少。主要是为了孩子,图个吉利。”

我连忙接过来,嘴里说着:“您太客气了,您能来就是我们最大的荣幸了。”

“应该的,应该的。”张总挥挥手,转身就走了。

他一走,整个包间的空气都松弛了下来。

我舅舅长舒一口气:“我的妈呀,跟这老板吃饭,比上坟还累。”

我姑姑也撇撇嘴:“什么人啊,一来就坐主位,还对菜挑三拣四的,真当自己是皇帝了?”

我苦笑着,没说话。

我捏了捏手里的红包,薄薄的一层纸,里面似乎只有两三张纸币的厚度。

秀琴从厨房出来,看到我手里的红包,问:“张总给的?”

“嗯。”

“多少啊?”她好奇地问。

当着亲戚们的面,我不好意思拆。

我把它揣进口袋,说:“等回家再看吧。”

但我心里,已经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送走所有亲戚,回到家,已经是下午了。

秀琴一边收拾东西,一边问我:“快,把张总的红包拿出来看看。”

我从口袋里掏出那个小小的红包。

红色的纸面上,没有任何署名和祝福语。

我撕开封口。

里面是三张崭新的百元大钞,和一张二十的。

三百二十块。

空气仿佛凝固了。

我看着那三百二十块钱,愣住了。

秀琴也愣住了。

她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难以置信。

“三……三百二?”

她从我手里拿过钱,翻来覆去地数了好几遍。

“三百二十块……他怎么好意思拿得出手的?”

她的声音都在发抖,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羞辱。

我女儿的升学宴,你一个看大门的,随礼2800。

我儿子的升学宴,我一个当老板的,回礼320。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礼尚往来”了。

这是一种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羞辱和蔑视。

他是在用这三百二十块钱告诉我:

老林,你给我听好了。你,和你的儿子,就值这个价。

别以为你儿子考上了清华,就能跟我平起平坐了。

你永远都是那个给我看大门的。

我永远都是你的老板。

我能感觉到,一股血直往脑门上冲。

这些年在公司里受的委屈,看过的白眼,忍下的闲气,在这一刻,全部爆发了出来。

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嵌进了肉里。

“TM的!”

我这辈子,第一次当着老婆孩子的面,爆了粗口。

秀琴被我吓了一跳,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林建国,你吼什么!你跟我吼有什么用!有本事你跟张总吼去啊!”

她一边哭一边捶打我的后背,像是在发泄,又像是在为我鸣不平。

“我们这是造了什么孽啊!辛辛苦苦一辈子,到头来还要受这种窝囊气!他凭什么这么欺负人!凭什么!”

我任由她捶打着,一动不动。

我的脑子里,一片轰鸣。

这时,一直沉默的林墨,走了过来。

他从我手里,拿走了那三百二十块钱。

然后,他平静地对我说:

“爸,这个工作,别干了。”

我抬起头,看着我的儿子。

他的眼神,异常的坚定和沉稳,完全不像一个刚满十八岁的少年。

“儿子,你说什么?”

“我说,辞职吧。”他一字一句地重复道,“这个钱,我们不能要。这份工,我们也不能再打了。”

秀琴止住了哭声,惊讶地看着林墨。

“小墨,你别胡说!你爸不干了,我们一家人喝西北风去啊?你上大学的学费和生活费怎么办?”

“妈,”林墨看着她,眼神里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成熟,“钱没了可以再挣,但人的骨气没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他顿了顿,继续说:“学费的事情,你们不用担心。我可以申请助学贷款,也可以去做家教,去打工。我能养活自己。”

“爸,你当了半辈子的门卫,受了半辈子的气,也该为自己活一次了。”

“这个世界,不是只有当门卫这一条路可以走的。”

听着儿子的话,我感觉我那颗被三百二十块钱压得喘不过气来的心,像是被一只温暖的手,轻轻地托了起来。

是啊。

我为什么还要忍?

为了那点微薄的薪水?为了那个随时可能被取代的岗位?

我辛辛苦苦把儿子培养成才,不是为了让他看到他父亲,是这样一副卑躬屈膝的模样。

我猛地站了起来。

“对,儿子说得对!”

“这活儿,老子不干了!”

第二天,我没有穿那身熟悉的保安制服。

我换上了我最体面的一身便装,就是上次参加张倩倩升学宴时穿的那身旧西装。

我把那三百二十块钱,工整地放回了那个小小的红包里。

然后,我写了一封辞职信。

信的内容很简单,只有一句话:

“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

我走进公司大楼的时候,前台的小姑娘惊讶地看着我。

“林叔,您今天怎么穿成这样?”

我笑了笑:“今天,我不当门卫了。”

我直接上了顶楼,敲响了张总办公室的门。

“请进。”

我推门进去。

张总正坐在他那张宽大的红木办公桌后,悠闲地品着茶。

看到我,他有些意外。

“老林?你怎么上来了?有什么事吗?”

我走到他办公桌前,把手里的辞职信和那个红包,轻轻地放在了桌上。

“张总,我来辞职。”

我的声音很平静。

张总愣了一下,随即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玩味和不屑。

“辞职?老林,你跟我开什么玩笑?你这个年纪,出去还能找到什么工作?别闹脾气了,是不是嫌工资低了?这样吧,下个月开始,我每个月给你加三百块钱。”

他以为,我是在用这种方式,跟他讨价还价。

他以为,三百块钱,就能买回我的尊严。

我摇了摇头。

“张总,您误会了。我不是来跟您谈条件的。”

我指了指那个红包。

“这个,是您昨天给我的回礼。现在,我原封不动地还给您。”

张总的脸色,终于沉了下来。

“老林,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只是觉得,我儿子的前途,不止值三百二十块钱。我林建国的骨气,也不止值三百块钱。”

“您女儿考上一个普通一本,我随礼2800,那是我作为员工,对老板的尊重。”

“我儿子考上清华,您回礼320,那是您作为老板,对员工的‘仁慈’。”

“这份尊重,我给得起。但您这份‘仁慈’,我受不起。”

“所以,这份工,我不干了。这三百二十块钱,您还是留着,给您女儿当零花钱吧。毕竟,以后出国留学,花钱的地方还多着呢。”

我的话,像一把把刀子,句句扎在张总的心窝上。

他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像是开了个染坊。

他大概从没想过,我这个平时在他面前唯唯诺诺,连大气都不敢喘的门卫,敢用这种口气跟他说话。

“你……你……”他指着我,气得说不出话来。

“张总,别生气,气坏了身子不值得。”我笑了笑,那是我这辈子笑得最畅快,最扬眉吐气的一次。

“哦,对了,还有一件事。”

我从口袋里,掏出我的手机,点开了一个录音文件。

里面,是我刚才和他的全部对话。

“张总,我这个人,没什么文化,但做事喜欢留个证据。您放心,我不会把这个录音怎么样。我只是想提醒您,以后对待员工,不管是高管还是门卫,都请多一点真诚,少一点套路。”

“毕竟,谁都不是傻子。”

说完,我没再看他那张已经扭曲变形的脸。

我转过身,昂首挺胸地走出了那间让我压抑了十年的办公室。

走到门口的时候,我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巨响。

是他把桌上的紫砂茶壶,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我没有回头。

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自由了。

我辞职的事情,像长了翅膀一样,很快就在公司里传开了。

版本有很多。

有人说,我中了彩票,一夜暴富,所以才敢跟老板叫板。

有人说,我儿子考上清华,被某个大老板看中了,要资助我们全家。

还有人说,我掌握了张总偷税漏税的证据,以此要挟他。

传得最广的,还是那个“三百二十块红包”的故事。

人事部的王主管,在茶水间里,添油加醋地把那天饭局上的事情,描述了一遍。

“你们是没看见啊,那张总,派头大得嘞!对我们老林家那桌菜,是横挑鼻子竖挑眼。最后走的时候,就给了三百二十块钱!你说缺不缺德?”

“老林也是硬气,第二天直接把钱和辞职信拍他桌子上了!还把他给骂了一顿!那叫一个解气!”

这个故事,成了公司员工私下里津津乐道的“爽文”。

我,林建国,一个默默无闻的老门卫,一夜之间,成了他们心中的“英雄”。

张总的声誉,一落千丈。

听说,有好几个核心的销售骨干,因为受不了他的刻薄和虚伪,也递交了辞职信。

公司的业绩,也因此受到了不小的影响。

而他女儿张倩倩,那个所谓的“财经大学一本生”,也被扒出来,那所大学不过是个花钱就能进的“三本院校”合作办学项目,含金量极低。

所谓的升学宴,不过是张总为了面子,自导自演的一场闹剧。

这一切,都与我无关了。

辞职后的我,并没有像秀琴担心的那样,喝西北风。

我先是好好地休息了一段时间。

每天睡到自然醒,去公园里跟老头们下下棋,钓钓鱼,或者骑着车,在城市的大街小巷里闲逛。

我感觉自己这十几年来亏欠自己的,都一点点补了回来。

秀琴一开始还很焦虑,天天催我出去找工作。

但看着我一天比一天轻松,一天比一天开朗,她也渐渐地不说什么了。

林墨更是全力支持我。

他用他暑假做家教挣来的第一笔钱,给我买了一部新的智能手机。

“爸,以后多看看外面的世界,别总活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

他教我用微信,用抖音,用各种APP。

我像个好奇的孩子,重新认识着这个日新月异的世界。

一天,我在刷短视频的时候,看到一个美食博主,在教人做北方的烧饼。

那金黄酥脆的烧饼,夹着香气四溢的卤肉,看得我口水直流。

我突然想起,我年轻的时候,在老家的国营饭店当过学徒,学的就是做面点。

我的烧饼,做得一绝。只是后来饭店倒闭,我才辗转来到这座城市,为了生计,当了门卫。

一个念头,在我脑海里闪过。

我为什么不能重操旧业呢?

我把这个想法跟秀琴和林墨一说,他们都非常支持。

秀琴说:“对啊!你手艺那么好,闲着也是浪费!咱们开个小店,不求发大财,能养家糊口就行!”

林墨更是兴奋,立刻开始帮我做市场调研,分析选址,设计招牌。

他说:“爸,咱们的店,就叫‘老林记烧饼’。要做就做最好的,用最好的面,最好的肉,做最地道的味道。”

“咱们不跟别人比价格,就跟别人比品质和口碑。”

看着儿子那张充满朝气的脸,我感觉浑身都充满了干劲。

五十岁,又如何?

只要有梦想,什么时候开始都不晚!

说干就干。

我们用家里所有的积蓄,在附近一个老小区的门口,盘下了一个小小的门面。

店面不大,只有十几平米,但被我们收拾得干干净净,亮亮堂堂。

林墨亲自设计的招牌,“老林记烧饼”五个大字,苍劲有力,是他找他学书法的同学写的。

开业那天,没有鞭炮,没有花篮,只有我们一家三口,和几个闻香而来的老街坊。

我系上围裙,站在热气腾腾的烤炉前,揉面,擀皮,刷油,撒芝麻……

每一个动作,都那么熟悉,那么亲切。

仿佛我不是一个五十岁的老男人,而是三十年前那个对未来充满憧憬的年轻学徒。

第一个烧饼出炉的时候,那股熟悉的麦香和芝麻香,瞬间弥漫了整个小店。

金黄色的饼皮,层层酥脆,咬一口,满嘴留香。

“好吃!太好吃了!”

第一个品尝的顾客,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奶奶。她一边吃,一边赞不绝口。

“小伙子,你这手艺,可比那些大饭店的强多了!”

我笑了。

那一声“小伙子”,让我感觉自己年轻了二十岁。

我的烧饼,很快就在这个小区里火了。

我坚持用最好的原料,绝不偷工减料。面粉是进口的高筋粉,猪肉是当天宰杀的品牌冷鲜肉,就连芝麻,都是我亲自挑选的饱满颗粒。

我的定价,比别家贵五毛钱。

但顾客们都说,值!

“老林的烧饼,吃着放心!”

“这才是真正的老味道!”

每天早上,我的小店门口,都会排起长长的队伍。

有白发苍苍的老人,有行色匆匆的上班族,还有背着书包的孩子。

他们吃着我的烧饼,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

那一刻,我获得的成就感,是当十年门卫,都无法比拟的。

秀琴负责收钱,打包,忙得不亦乐乎,但脸上的笑容,比任何时候都灿烂。

林墨一有空,就来店里帮忙。他不仅帮我打下手,还用他的专业知识,给我设计了一个微信小程序,可以在线点单,大大提高了效率。

他还给我们的烧饼拍了精美的照片,发到朋友圈和本地的美食论坛上。

很快,“老林记烧饼”就成了小有名气的“网红店”。

甚至有市里的美食博主,专门开车过来探店。

我们的生意,越来越好。

从一天卖一百个,到三百个,再到五百个……

我们换了更大的烤炉,雇了两个帮工,但依然供不应求。

我每天都很累,但心里,却是前所未有的踏实和满足。

我不再是那个看人脸色的门卫林建国。

我是“老林记”的老板,林师傅。

邻里街坊见到我,都会热情地打招呼:“林师傅,今天生意不错啊!”

我挺直了腰杆,笑着回应:“托您的福,还行!”

这种被人尊重的感觉,真好。

十一

转眼间,林墨要去清华报到了。

我们一家人,把他送到火车站。

临上车前,我把他拉到一旁,塞给他一张银行卡。

“儿子,这里面是十万块钱。是爸妈这两个月挣的。你拿着,在学校里,别亏待自己。该吃的吃,该穿的穿,别给爸妈省钱。”

林墨看着我,眼圈红了。

“爸,你们太辛苦了。”

我拍了拍他的胸膛,感觉他比两个月前,结实了不少。

“傻小子,为你,再辛苦都值得。”

“到了学校,好好学习,别辜负了自己。但也别太累,要记得,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还有,别怕事。咱们不惹事,但事来了,也别怕。记住,你爸现在不是门卫了,你爸是‘老林记’的老板。咱们有底气!”

林墨重重地点了点头。

“爸,我知道了。”

看着他背着行囊,汇入人群的背影,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但这一次,不是委屈的泪,不是心酸的泪。

是骄傲的,是幸福的泪。

我的儿子,他要去追寻他的星辰大海了。

而我,也找到了属于我自己的,那片小小的,却无比安稳的天地。

十二

生活就像我烤炉里的烧饼,有条不紊,热气腾腾。

“老林记”的生意越来越稳定,我们甚至开了第二家分店,交给了我信得过的亲戚打理。

我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我们换了套大点的房子,虽然还是二手房,但宽敞明亮。

秀琴终于可以拥有一个属于她自己的,带阳台的卧室了。她种了好多花花草草,每天侍弄得不亦乐乎。

我也给自己买了辆代步车,不大,但足够我们一家人出行。

我再也不用骑着那辆破旧的二八大杠,在风雨里穿行了。

有时候,开车路过我曾经工作过的那栋写字楼,我都会下意识地看一眼那个门岗。

那里已经换了新的保安,一个比我更年轻,也更迷茫的小伙子。

我会摇下车窗,对他善意地笑一笑。

他会回我一个标准化的,略带拘谨的微笑。

我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但我知道,我已经不是他了。

有一次,我在等红绿灯的时候,旁边停下了一辆红色的保时捷。

车窗摇下,是张倩倩。

她也看到了我。

她脸上的表情很复杂,有惊讶,有尴尬,还有一丝不易察rayed的……羡慕?

她旁边的驾驶座上,是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看起来比张总还要油腻。

她冲我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然后迅速摇上了车窗。

绿灯亮起,保时捷一脚油门,绝尘而去。

我没有再多看一眼。

我们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后来,我听以前的同事说,张总的公司,因为经营不善,加上几个大客户流失,资金链断了,最后破产清算了。

他卖掉了豪宅和豪车,搬到了一个普通的小区。

他老婆受不了这种落差,跟他离了婚。

他女儿张倩倩,也没有出国留学,而是在那所“三本合作院校”里混日子,毕业后,靠着她妈的关系,进了一家小公司当文员。

听到这些消息,我心里没有幸灾乐祸,也没有丝毫的快感。

只剩下一点淡淡的唏嘘。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人这一辈子,谁都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

唯一能做的,就是守住自己的本心,挺直自己的腰杆。

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

有钱有势,不如有骨气。

这个道理,是我用半生的卑微,和那三百二十块钱的羞辱,换来的。

也是我最想告诉我的儿子,林墨的。

他后来,也确实做到了。

他没有辜负我们的期望,在清华里,依然是最优秀的那一批学生。

他拿遍了所有的奖学金,大三的时候,就跟着导师,参与了国家级的重点科研项目。

毕业后,他拒绝了国外多家知名公司的天价offer,选择留在了国内,加入了一家顶尖的科技公司,致力于攻克“卡脖子”的核心技术。

他偶尔会开玩笑地对我说:“爸,我现在挣的钱,一天就够买你一车烧饼了。”

我总是笑骂他:“臭小子,你就是挣一个亿,也得回来吃你爸做的烧饼!”

我知道,他不是在炫耀。

他只是想告诉我,他过得很好。

他想让我知道,我当年的那个决定,是多么的正确。

如今,我已经快六十岁了。

“老林记”已经成了这个城市里一个不大不小的品牌。

但我还是喜欢每天亲自守在总店的烤炉前。

闻着那熟悉的麦香味,看着那一炉炉金黄酥脆的烧饼,看着那些吃得心满意足的笑脸。

我心里就觉得无比的踏实和安宁。

有时候,秀琴会劝我:“老林,都这么大年纪了,该歇歇了。把店交给别人,咱们也该享享清福了。”

我总是摇摇头。

“这不一样。”

这不是工作,这是我的命。

是它,在我人生最灰暗的时候,给了我一束光。

是它,让我重新找回了一个男人的尊严和价值。

是它,让我明白,人活着,可以卑微如尘土,但绝不能扭曲如蛆虫。

只要你肯努力,肯挺直腰杆,哪怕你只是一个烤烧饼的,也能烤出自己的春天,烤出属于自己的,那份滚烫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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