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5月27日，石家庄清晨】“三个月够不够？”阴法唐压低声音问助手。“足够揭开盖子。”短短两句，把中央巡视组的任务写在空气里，也把一场预料之外的博弈推上前台。

河北是当年全国开展“三讲”教育较早的省份之一。表面看不过是讲政治、讲学习、讲正气的常规动作，骨子里却是要给干部队伍来一次深度体检。身为组长的阴法唐行前获悉，河北党内反映最集中的名字叫程维高。程已由省委书记转任省人大常委会主任，仍在当地政坛举足轻重，很多人把他视为“退而不休”的真正掌舵人。

阴法唐不是寻常干部，他1922年生于鲁中，十六岁扛枪打鬼子，十八岁入党，解放西藏时担任先遣纵队政委，后来两进两出雪域高原。军人出身的倔劲儿与布尔什维克式的党性，在他身上混合成一种干脆利落的锋芒。巡视组甫一落地，他就放话：“规定时间，规定动作，谁也别妄想抄近道。”

程维高的预感很灵，他闻到不祥味道的第一反应是抢占叙事权。6月2日，他给巡视组递上一封“建议信”，把几位敢于当面提意见的老领导描绘成“串联”与“搞派性”的代表，暗示巡视组须多加提防。信件语气客气，意图却直白——谁要是敢碰他，就给谁扣帽子。

四天后，省委与巡视组联合召开老同志座谈会。刘善祥首先发言，人未开口先扫了会场一圈，然后抛出一句：“河北今天的病根子，主要在个人专权。”接着揭出两桩旧案：一是经贸系统高管张铁梦把上亿美元贷款拖成“烂尾”，二是郭光允举报建委暗箱招标却锒铛入狱。发言一落，场面安静得能听见空调嗡嗡声。

张铁梦案在1993年就被刘善祥盯上。省经贸委纪检组曾查实，5000万元信贷里先后被挪走大笔资金，用于境外买企业、置房产。更关键的一笔证据，是贷款批文上赫然写着程维高的签名。刘善祥配合检方拘人，事已成局，却因省政法委一句“放人”而功亏一篑。几年后张铁梦飞往爱尔兰，再没回国。河北官场把这事私下称作“一只肥羊坐飞机跑了”。

郭光允的遭遇则更直接。此人举报石家庄建委主任李山林在工程招投标里分肥，信中提及程维高爱人插手。举报信不巧落到程手里，后者震怒，硬是把郭按“诽谤罪”劳教两年。座谈会上，刘善祥说这案子“逻辑荒诞”，呼吁复查。阴法唐当即记录在案，暗自决定从此突破口切入。

6月14日，程维高再次写信给阴法唐，指责刘善祥“人身攻击”，要求巡视组“立即纠正”。信尾一句“否则保留法律追诉权”颇见杀气。阴法唐回信寥寥数语：“收悉。检查属组织程序，个人意见留待组织认定。”官场套语背后，他已着手与省委商议彻底复核郭光允案。

复核并不复杂：调阅卷宗、核验证词、走访相关企业，三十来天尘埃落定。诽谤罪名被撤销，郭光允恢复党籍、职务。消息经中纪委书记尉健行转批，肯定了河北的处置。程维高得知后，急忙赶赴北戴河想再争一次，未见尉书记，只被工作人员礼貌接待。返石家庄后，他却对阴法唐说：“健行同志认为当年处理无误，这次只为姿态好看。”阴法唐淡淡一句：“组织之间有结论，个人转述不算数。”把对话切得干干净净。

与此同时，巡视组对“三讲”期间的民意测评做了梳理，程维高得分全省垫底。反映材料最后呈报中央，有关程插手经济项目、纵容家属子女与秘书敛财的细节占了相当篇幅。程维高急了，收尾阶段写出一份三万五千字“体会”，逻辑是：我已深刻反思，问题不大，河北主要矛盾是“干部间不团结”。阴法唐批注：“像梦话，又似排练；读得越细，破绽越大。”

2003年8月，新华社通稿正式宣布：经中共中央批准，程维高被开除党籍、撤销正省级待遇。经查，其利用职权为亲属和幕僚谋利，造成重大经济损失；包庇秘书吴庆五、李真犯罪；报复举报人郭光允；收受翡翠摆件等贵重物品。条条指向五年前巡视报告中的核心内容，一点没走样。

再后来，有人问起阴法唐当年为何敢“硬闯”河北，他笑了笑：“纪律面前人人平等，没什么敢不敢，只有该不该。”这句话在一些年轻干部眼里是教科书式的官腔，可与他相识多年的老部下却知道，老将军说话向来直白——在他看来，公平与正义不是讲给别人听的口号，而是必须用行动撑起来的规矩。

铁腕与坚持让河北的那场“三讲”教育真正落了地，也让一纸翻案成为可能。郭光允后来回忆见阴法唐：“我说谢谢您，他摆手说：‘别谢我，谢党章。’”一句看似客套的回答，倏忽间把个人恩怨与历史责任分得清清楚楚。这份清楚，是1999年那个夏天遗留下来的最好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