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下母女缘
"你说这世上,有什么比血缘更深的牵绊?"母亲的问话悬在冬日暮色中,带着饱经沧桑的沙哑。
我叫李志明,今年五十有三,在县城机械厂干了大半辈子。
那是1968年的隆冬,我才刚满七岁,对那个雪夜的记忆却异常清晰。
彼时,文化大革命正如火如荼,村里的大喇叭整日播放着《东方红》和《大海航行靠舵手》。人们胸前都别着毛主席像章,见了面不再说"吃了吗",而是高呼"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
我娘王巧云,生在解放前一个贫农家庭,没念过几天书,却有着常人难及的倔强。
娘那双手,粗糙得像老树皮,却能在针线活上拿捏得分毫不差。她总说:"穷人家的孩子,能吃饱穿暖就是福气。"
那年我爹去县城修水利,参加"农田水利建设大会战",一去不返。后来才知被山体塌方埋了,连个全尸都没捞着。
生产队长骑着永久牌自行车,带着几个民兵来家里,递给娘一张盖着公章的纸和十块钱抚恤金。
"李根生是为社会主义建设牺牲的,算是光荣的。"队长叼着旱烟袋,拍了拍我的头,"小子,要争气,好好学习,长大做个有出息的接班人。"
娘没掉一滴泪,只是把那十块钱和公章纸紧紧攥在手里,好像那是爹留下的唯一念想。
从此,我娘挑起生活的重担,白天在生产队里扛活,拿工分;晚上借着煤油灯的微光纳鞋底补贴家用。
那是1968年腊月二十九的晚上,天寒地冻,风刮得窗户纸哗哗响。
娘从公社开会回来,路过村东头的老石桥,听见桥下有细微的啼哭声。
"我当时心里咯噔一下,"多年后娘对我说,"那声音小得跟猫叫似的,要不是夜深人静,根本听不见。"
她顺着结冰的河岸滑下去,在桥洞里发现了一个襁褓中的女婴,面色青紫,身上只裹着一条单薄的红花布。
桥洞里没有一点遮挡,寒风呼啸而过。那孩子哭声越来越弱,像是快要耗尽最后一丝力气。
"这孩子怕是活不成了。"后来我问娘当时怎么想的。
"我就想,这么小的孩子,谁狠得下心丢在雪地里?我抱回来,她要是活,就是她的命;要是不活,我也算做了一件善事。"娘说得平淡,仿佛不过是捡了一只小猫小狗。
其实我知道,娘心里装着一本细账。我们家里已经揭不开锅,粮票不够用,每月还要靠生产队的救济粮度日,哪有余力再养一个孩子?
可娘还是把那孩子裹在自己单薄的棉袄里,一路抱回了家。
我们家的土坯房只有两间,一间住人,一间当厨房。那天夜里,娘烧热了家里仅有的半壶水,小心翼翼地给孩子擦洗,又撕了块干净布头包好。
"志明,把你的棉被给妹妹盖上。"娘命令道。
"那你盖啥?"我问。
"我热得很,盖单被就成。"娘说着,把棉被严严实实地包在小婴儿身上,自己却只穿着单薄的蓝布棉袄,坐在灶边通宵守着。
我们叫她小红,因为那块红花布是她唯一的陪嫁。小红刚来的头几天,几乎没睡过整觉,饿了就哭,娘就熬点米汤喂她。
村里的赤脚医生王大夫来看过一次,摇摇头说:"这孩子太小了,怕是养不活。再说了,巧云啊,你一个寡妇,自己都吃不饱,何苦揽这个闲事?"
娘没说话,只是继续把米汤一勺一勺地喂给小红。
小红来到家后,娘的日子更难了。
生产队里有人议论:"王巧云肯定知道这孩子是谁的,八成是哪家的私生女。"
还有人冷笑:"一个寡妇,还敢往家里添丁,真是不知羞。"
最难听的话来自我爹的堂兄弟李三福:"这孩子说不定是哪个地主的后代,养大了是个祸害。"
队长找娘谈过话:"巧云啊,你要是实在不方便,可以把孩子送到县城福利院去。"
娘从不辩解,只是低头干活,把每一分工分都攥得紧紧的。
那时候,生产队分粮是按人头的。娘主动要求把小红的口粮减半,说小孩子吃不了多少。
队长难得通融一次:"既然你要养,那就按整人头算吧,不然孩子营养不良,长大了是个累赘。"
白天,娘就把小红背在背上下地干活。春种秋收,烈日暴晒,她从不喊苦。
小红满月那天,娘摸出藏在罐子里的两块钱,买了两个鸡蛋,煮熟了给我和小红一人一个。
"娘,你不吃吗?"我问。
"我不爱吃腥的。"娘笑着说,眼角的皱纹堆成一朵花。
我知道娘在撒谎。小时候,每逢过年过节,村里分点肉,娘总是挑最瘦的一点给自己,把肥的留给我和爹。
1969年冬天,小红得了重病,发高烧不退。村里的赤脚医生束手无策,说要送县医院。
那时候,从村里到县城有二十里山路,没有公共汽车,更别提拖拉机了。
娘背着滚烫的小红,踩着厚厚的积雪,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向县城。我在后面吃力地跟着,看见娘的背影在寒风中摇晃,却始终不曾倒下。
到医院时,娘的棉鞋已经湿透,脚趾冻得发紫。医生说小红得了肺炎,需要打针吃药,住院要交十五块钱押金。
那可是我们家两个月的生活费啊。
娘二话不说,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用红布包着的钱,一共十二块八毛,还差两块二。
"同志,能不能先救孩子?剩下的钱,我明天一早就送来。"娘哀求道。
值班护士看了看奄奄一息的小红,又看了看娘冻得通红的手,默默收下了钱:"行,先办住院手续吧,剩下的明天补上。"
那晚上,娘没地方住,就蜷缩在医院的走廊里。我靠在娘怀里,看见她的嘴唇冻得发紫,还在不停地念叨:"小红一定会好起来的,一定会的。"
第二天天没亮,娘就急匆匆地出了医院。等她回来时,手里多了三块钱。
"哪来的?"我问。
"我把你爹留下的手表当了。"娘轻声说。
那是爹唯一值钱的东西,是参军时发的津贴买的上海牌手表,一直舍不得戴,放在箱底当传家宝。
小红住了一周院,病情终于稳定下来。出院那天,医生专门嘱咐娘:"这孩子体质弱,得多补补,不然熬不过下个冬天。"
回家的路上,娘背着小红,一路小跑。她对我说:"志明,娘不能让你受委屈,也不能让小红没命,咱们都是一家人。"
那年春天,队里分了地。娘除了干集体活,还开始在自留地里种些蔬菜。
白菜、萝卜、黄瓜、茄子,样样都有。每天天不亮,娘就起来掰菜,让我赶着牛车拉到十里外的集市上去卖。
"可劲儿吆喝,"娘教我,"说咱家菜新鲜,不打农药。"
卖菜的钱,娘一分不花,全攒起来给小红买鸡蛋、买奶粉。
小红一天天长大,圆圆的脸蛋,大大的眼睛,村里人都夸她长得俊。
1975年,县里来了知青下乡,有个姓张的女知青被分到我们生产队。张老师在上海读过高中,见识广,知道的事情多。
有一次,她路过我家,看见小红在土墙上画画,就停下来夸她:"小朋友,你画得真好。"
小红怯生生地躲在娘身后,张老师蹲下身子,掏出一本《十万个为什么》给她:"想不想认识这上面的字?"
小红点点头,眼睛亮得像星星。
从那以后,张老师每天下工后都来我家,教小红认字。小红天资聪颖,很快就能读《人民日报》上的标题了。
娘看在眼里,暗自欢喜,开始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省下钱给小红买铅笔、本子。
那时候,一支铅笔要五分钱,一本作业本要一毛钱,对我们家来说不是小数目。
每到月底,生产队发工钱时,娘总要拿出一块钱送给张老师,说是感谢。张老师每次都推辞,说教孩子是义务。
娘倔强地说:"穷人家的孩子更要懂得感恩。"
1976年,毛主席逝世,全国人民都沉浸在悲痛中。接着是粉碎"四人帮",形势开始好转。
1977年高考恢复的消息传来,小红已经九岁,在学校跳了两级,念到了小学四年级。
娘晚上打着煤油灯,一边纳鞋底一边对小红说:"好好念书,将来考大学,娘就是砸锅卖铁也供你。"
那些年,我初中毕业后就没再读书,被分配到县机械厂当了学徒工。每月工资二十几块钱,除了自己留五块零花,其余全部寄回家。
每次回家,都看见娘越发苍老,背也驼了,牙也掉了几颗,脸上的皱纹像刀刻的一样深。
而小红却像竹笋般窜高了,眼睛里有光,说话做事利索得很。她成了村里第一个考上县重点中学的女孩。
娘高兴得合不拢嘴,腌了一坛子咸菜,让我带去厂里分给工友们:"让大家都高兴高兴。"
1986年,全国高考如火如荼,小红苦读多年,如愿考上了省城医学院。
那天,全村人都来祝贺,连队长都拎着两瓶白酒来喝喜酒。娘破天荒地杀了只鸡,炖了一大锅香喷喷的鸡汤。
临走前,邻居刘婶不知从哪听来的风声,酒喝多了,当着小红的面说:"你知道你是从桥洞里捡来的吗?"
满屋子人瞬间安静下来。小红手里的碗啪嗒一声掉在地上,碎了。
娘的脸色煞白,手抖得厉害,嘴唇张了又合,合了又张,却没说出一个字来。
那天晚上,我听见小红和娘说话,声音哽咽:"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怕你心里难受。"娘的声音轻如蚊蚋。
"这么多年,你把我当亲生女儿养,我却连自己的身世都不知道。"小红哭着说。
"在娘心里,你就是我的亲闺女,比亲生的还亲。"娘声音颤抖,"娘没文化,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你。"
小红沉默了许久,又问:"那...我的亲生父母是谁?"
"娘不知道,"我娘老实回答,"那天桥下只有你一个人,连个纸条都没留。"
第二天一早,小红就背着简单的行李走了,临行前只对娘说了句:"谢谢您这么多年的养育之恩,我会报答的。"
此后,小红很少回家。偶尔寄回几百块钱,附上简短的信:"身体还好,不用挂念。"
每次收到钱,娘都原封不动存起来。我劝她用,她却说:"这是小红的血汗钱,我不能用。"
后来,我结了婚,有了孩子,生活步入正轨。1992年,邓小平南巡讲话后,改革开放加速推进,厂里的效益也好了起来。
我当上了车间主任,每月工资涨到了四百多。娘搬来和我们同住,帮忙带孙子。
1996年,国企改革大潮来临,我们厂效益下滑,开始裁员。我因为是老职工,勉强保住了工作,但工资降了一半。
1998年的夏天,我突然得了一场大病,高烧不退,浑身疼痛。县医院检查不出原因,只好转到了省医院。
主治医生姓何,叫何小红,四十岁左右,戴着一副金丝眼镜,说话温柔却不失干练。
奇怪的是,我总觉得她眉眼间有一股说不出的熟悉感,好像在哪里见过。
何医生接诊时问我:"你是哪里人?"
"清水县沙河村。"我回答。
她点点头,没再多问,只是对我格外上心,每天查房总要多问几句,有时还会亲自帮我量体温、打针。
经过详细检查,我被诊断为急性肾炎并发肾衰竭,需要立即治疗。手术费用加上后期治疗,至少要两万元。
那对我家来说是个天文数字。妻子愁眉不展,带着孩子回了老家,说要去借钱。
何医生知道后,主动找到我:"李先生,你的情况比较特殊,我们医院有个救助基金,可以先垫付手术费,你康复后再慢慢还。"
我感激不尽,手术很快安排上了。
术后那天,我躺在病床上,朦胧中看见何医生坐在床边,轻声对护士说:"多注意观察,有什么情况随时叫我。"
护士笑着说:"何主任,您这么关心这个病人,该不会是您的亲戚吧?"
何医生沉默了一会儿,轻轻说:"可能是吧。"
病愈出院那天,何医生送我到医院门口,欲言又止:"你母亲...还好吗?"
我心头一震:"您认识我娘?"
她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听你说过你是沙河村的,我年轻时在那附近的卫生院实习过。"
我将信将疑,却又隐约感到不对劲。
回到家后,我发现娘的身体每况愈下,已经很少出门了。她整日坐在院子里的老柳树下,眼睛望着远方,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有一次,我无意中提起省医院的何医生,娘的眼神突然变得异常专注:"她长什么样子?"
我详细描述了何医生的相貌和气质,娘的眼眶渐渐湿润。
"娘,您怎么了?"我担忧地问。
"没什么,风大,眼睛进沙子了。"娘别过脸去,用袖子擦了擦眼睛。
2000年初,娘的腿脚越发不利索,常常需要拄拐杖走路。一天,她突然对我说:"志明,娘想去看看老石桥。"
我不解其意,却也没多问,搀扶着娘慢慢走到村东头的老石桥。
这座桥已经有了五十多年的历史,石板上长满了青苔,桥洞被杂草半掩着,桥下的河水依旧静静流淌,仿佛时光从未改变。
娘坐在桥边,望着桥下发呆。忽然,她指着桥洞说:"就是那儿,我找到小红的地方。"
我心头一颤,一个念头闪过脑海:"娘,您觉得何医生会不会...就是小红?"
娘没有立即回答,只是从怀里掏出一块已经泛黄的红花布,那是当年包裹小红的唯一遗物。
"我一直留着,想着有朝一日还给她。"娘的声音哽咽。
回家后,我做了个决定,给省医院打电话,想约何医生出来谈谈。
没想到,电话那头的护士告诉我:"何主任已经请假了,说是要回老家看看。"
三天后的一个黄昏,我正在院子里劈柴,突然听见院门被轻轻推开的声音。
何医生站在门口,身后是夕阳的余晖。她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和深色长裤,手里提着一个小皮箱。
"请问...王巧云还住在这里吗?"她的声音有些颤抖。
娘听见动静,拄着拐杖从屋里走出来,看见何医生的那一刻,整个人仿佛被定住了。
"小红...是你吗?"娘的声音几乎微不可闻。
何医生快步上前,扶住摇晃的娘:"娘,我回来了。"
两行热泪从娘的脸颊滑落,她颤抖着手抚摸着何医生的脸:"真的是你,我的小红...你回来了..."
就在那座见证了一切的老石桥下,娘和小红紧紧相拥。三十多年的离别,在这一刻化为泪水,滋润着这片曾经贫瘠的土地。
小红跪在娘面前,哽咽着说:"这些年,我一直在寻找自己的根,却忘了,真正的根在这里,在您身边。"
娘抚摸着小红的头发,脸上的皱纹里盛满了幸福的泪水:"傻孩子,不管你是谁的骨肉,在娘心里,你永远都是我的女儿。"
血缘之外的母女情,超越了时代的磨难,在这平凡的乡村绽放出最动人的光芒。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娘多年前问我的那个问题:"这世上,有什么比血缘更深的牵绊?"
答案是爱,无私而纯粹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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