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前年才通了水泥路,以前那土路一到雨季就泥泞得能埋小腿。村口那棵老槐树下,常年摆着几张方桌,是我们这些老头子聊天的地方。桌上有一层薄灰,谁也不擦,因为擦了也是白擦。
那天,我正和几个老伙计喝着二两散酒,忽然从远处驶来一辆黑色轿车,车头上的标志我认不清,但村里年轻人小李说那是”保时捷”,值好几百万。这在我们黄土岭村可是头一回见。
车在村口那摊烂泥前停下,下来一个穿白衬衫的年轻司机,然后是个戴墨镜的女人。大伙眯着眼仔细瞧,有人低声说:“那不是老张家的小闺女吗?”
我使劲揉了揉眼睛,可不是嘛,那是张寡妇家的小女儿,张巧玲。
张巧玲15年前嫁到城里,据说是嫁给了个做大生意的,从那以后再没回过村。她妈活着的时候念叨了好几年,后来也不念叨了,村里人都当她忘了根。
她站在那儿,看起来跟城里人没两样,白净的皮肤,染过的头发,手上提着个小皮包。我们几个老头子都愣在那,不知道该打招呼还是该假装没看见。
张家老大正好路过,认出了妹妹,喊了声:“巧玲!”
那女人摘下墨镜,眼圈有点红,她没回应,只扫了眼村口的几张桌子。我猜她是不认得我们了。老张家三个儿子一个闺女,老大和老二常住村里,老三在县城开小卖部,而巧玲,是村里唯一一个嫁到省城的姑娘。
“爸呢?”她问。
老张头前些日子突发了脑溢血,送到县医院躺了半个月,医生说没多少天了,让家里人做准备。这消息前天就传开了,没想到巧玲这么快就回来了。
“在家。”老大说着,眼神复杂地看了看那辆豪车,“大夫说让回家安度晚年。”
巧玲点点头,转身和司机说了几句。那司机从后备箱搬出一个大麻袋,看起来挺沉。老大想帮忙,被巧玲拦住了:“我来。”
她接过麻袋扛在肩上,跟了她哥走了。司机回到车里等着,我们几个老头子立刻凑到一起议论。
“瞧那架势,像是嫁了个大富豪。”
“可不是嘛,这么多年一次没回来看看她爹。”
“老张头命不久了,这才想起来自己还姓张吧。”
村里王婶插了句嘴:“说不准带了什么好东西回来,那麻袋可沉啊。”
我心里嘀咕:能有什么好东西?张家祖上三代种地,就攒下一栋破瓦房和十亩薄田。巧玲出嫁那会儿,嫁妆没几件像样的,听说是相亲认识的城里人,家底厚实,没要彩礼就把人娶走了。
后来听村里人传,巧玲在城里开了家公司,挣了大钱,买了大房子。她爹还活着的那几年,逢人就夸闺女有出息,说她给家里寄钱,家里新添的彩电冰箱都是她的钱买的。但自打老张家老伴去世后,这些吹嘘的话也就听不到了。
我们几个老头子喝完酒,还是放心不下,一起往张家院子溜达。
张家那房子还是我小时候看到的样子,西北风一刮就跑沙子,窗户缝总是漏风。院里晒着老张的铺盖和衣服,都洗得发白,到处是补丁。
我们隔着院墙往里看,正好看见巧玲背着那个麻袋进了堂屋。老大老二老三都追了进去,还有几个亲戚和邻居。
隔了一会儿,院子里突然传来老大的喊声:“爸,您快看,巧玲回来了!”
我和几个老头子也不客气,直接推门进去了。屋里热乎乎的,老张头躺在炕上,瘦得脸颊都凹进去了,眼睛深陷,但还有点神。
巧玲站在炕边,脸上的妆花了,显然是哭过。麻袋放在地上,已经解开了口子。屋里的人都围着看,神情各异,有的惊讶,有的感动,还有的直接哭出了声。
我挤进去一看,心里一阵发酸。
那麻袋里装的,是药。
不是一般的药,全是名贵的中药材。人参、灵芝、天麻、何首乌、冬虫夏草、石斛……每一样都用红布包着,上面贴着小纸条写着用法。麻袋底下还有一沓厚厚的诊疗记录和处方,最上面一张写着”国医大师孙维良亲诊”。
老张头艰难地抬起手,摸了摸那些药材,眼泪顺着皱纹流下来。
“爸,我带了孙大师来给您看病。他说您这病还有救。”巧玲跪在炕边,握住老人的手,“这些都是他开的药,每天三副,连吃一个月,能把血管里的淤血化开。”
老张的二儿子不可思议地问:“孙维良?那不是只给国家领导看病的神医吗?电视上经常报道的那个?”
巧玲点点头。
“得花多少钱啊?”老大问。
巧玲没回答,只是说:“不用管钱的事,爸能好起来就行。”
这时,院子里响起脚步声,进来一位白胡子老者,身后跟着两个中年人提着医药箱。巧玲赶紧迎上去:“孙大师,您来了。”
我一下子认出来了,这不就是电视上常见的那位国医大师孙维良吗?据说他的出诊费就要几十万,排队也要排到明年。
孙大师走到炕前,给老张把了脉,看了看舌苔,又掀开被子检查了老张的身体情况。然后说:“老弟啊,你这病不算重,一个月就能见效,三个月能站起来,半年能下地走路。”
屋里人都惊呆了。县医院的专家可是说了,最多撑一个月。
孙大师转头对巧玲说:“小张啊,你父亲这情况,我可以每周来看一次,其他时间让我的学生照顾。”
巧玲感激地点点头。
等孙大师开始施针,我和几个老头子退了出来。在院子里,我们碰到了张家那个在县城开小卖部的老三。他搓着手,欲言又止。
“老三,你妹妹这是发达了啊,”我忍不住问,“怎么认识的孙大师?”
老三叹了口气:“我也是刚知道。巧玲这些年一直在孙大师的药厂做事,从最底层做起,现在是副总经理。她从没跟家里说过,我们还以为她嫁了个有钱人,其实她老公早就去世了,一个人带着孩子。”
我愣住了:“那她怎么15年不回家?”
老三的眼圈红了:“她说,她不敢回来。爸当年到处跟人说她嫁了城里富豪,过着有钱人的日子。其实她刚去城里那会儿,日子过得很苦,但她不想让爸妈担心,就说自己过得很好。后来慢慢有了点积蓄,就寄钱回来,让爸妈添置点家具电器,但她不敢回来,怕爸妈看出她过得不如他们想象的那么好。”
“那现在…”
“现在她在药厂确实做到了高位,收入也很好。她一直关注着家里,知道咱村有个在县医院做护工的,就托人打听爸的情况。前两天听说爸不行了,立刻请了孙大师过来。”
这时,孙大师的一个学生从屋里出来,问老三:“请问家里有没有铜锅?需要用来煎药。”
老三摇头:“没有,我们平时用的都是铝锅和不锈钢锅。”
学生皱了皱眉:“那不行,药效会减弱。”
站在一旁的巧玲说:“我去买一个回来。”
正说着,村里的王婶领着几个老太太过来了,手里提着各种锅具。“我们听说了,老张头需要铜锅煎药,我家有一个祖传的,给拿来了。”
接着,李大爷也拿来一个铜壶:“我这个小点,但是纯铜的,八十年代的老物件了。”
不一会儿,院子里就堆了七八个铜锅铜壶,都是村里人从家里找出来的。巧玲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更让人想不到的是,接下来的日子,全村人自发地轮流来张家帮忙。
煎药的时候需要看火候,半夜还得起来给老张头喂药。村里的老人们组成了”轮值表”,每天都有人来帮忙。年轻一点的帮着煎药、打扫卫生,年纪大的就坐在老张床前陪他说话,给他讲村里的新鲜事。
孙大师每周都会来一次,而他的两个学生则常驻村里,指导大家怎么照顾老张。他们住在村委会腾出来的房间里,条件简陋,但从不抱怨。
一个月过去,老张的情况真的有了明显好转。他能坐起来了,说话也清楚了许多。看到村里这么多人来帮忙,老张常常感动得落泪。
有天晚上,我去张家帮忙守夜,看见巧玲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仰头望着星空。我坐过去,递给她一支烟,她摇摇头,笑了笑。
“巧玲啊,这些年在外面,苦吧?”我问。
她沉默了一会儿,说:“刚开始很苦。我嫁到城里的那个人,其实不是什么富商,只是个普通职员。婚后没多久他就在工地出了事故,留下我和一个刚出生的孩子。我没学历,找不到好工作,只能去药厂做包装工,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
“那你为什么不回来呢?”
“爸总是在村里人面前夸我嫁得好,我怕我回来,会让他没面子。”她抹了抹眼角,“后来我在药厂慢慢做到了组长、主管,再后来成了孙大师的助手。我一直想等我真的有出息了再回来,可没想到…”
“你现在回来了,就是最好的时候。”我拍拍她的肩膀。
三个月后,孙大师来检查时,老张已经能扶着墙自己走几步路了。孙大师非常满意,说恢复得比预期还好。
这天,巧玲在院子里摆了十几桌酒席,请全村人吃饭。饭桌上,她站起来敬酒:“谢谢乡亲们这几个月对我爸的照顾,我敬大家一杯。”
老张坐在主位上,精神比以前还好,脸上有了血色。他举起杯子,颤颤巍巍地说:“我这病能好,多亏了闺女,也多亏了乡亲们。”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个旧信封,交给村长:“这是巧玲托我办的事。”
村长打开一看,是一张存折和一份捐款协议书。协议上写着:捐款五百万元,用于黄土岭村修建村医室、老年活动中心和幼儿园。
全场一片寂静,然后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老人们激动得站起来,有几位甚至跪下了,握着巧玲的手不停地道谢。我们村从来没有过像样的医疗设施,老人生病只能跑到十里外的卫生院。
巧玲连忙把老人们扶起来:“别这样,我就是黄土岭人,这是我应该做的。”
酒席散后,我和几个老伙计又回到了村口的槐树下。望着夕阳下的土路,我突然觉得,这条路好像不再那么难走了。
第二天清早,我看见巧玲带着她爸在村口的小路上慢慢散步。老张的背挺直了些,走路也稳当了。巧玲小心地扶着他,一步一步,走得很慢很慢。
从岁月的面纱中穿过,父女俩渐行渐远的背影,被初升的朝阳拉得很长很长。
友情提示
本站部分转载文章,皆来自互联网,仅供参考及分享,并不用于任何商业用途;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涉及作品内容、版权和其他问题,请与本网联系,我们将在第一时间删除内容!
联系邮箱:1042463605@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