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西的天很蓝，贝莎向来不喜欢这片蓝天。阳光太直接了，暴露的人和事，每一道裂缝都没人遮掩。说是开放，其实碎成渣，连她母亲都搞不清楚父亲是谁，屋里人来人往，贝莎从小就只认识母亲的侧脸，那张侧脸常年阴着，一朝发现女儿是累赘，说撵就撵。家暴、情感乱流、私生子的身份、眼泪和愤怒。贝莎没想过问罪，反倒更想赢。对谁？对母亲？还是对眼下这个总是蹲在厨房角落，抽着没头没尾烟头的男人？

她以为成年能自救，结果亲手把自己推进泥潭。有男人向她示好，但多半是盘旋一阵又走，也没人打算认真。小地方，野心难伸，没有人觉得给个婚姻算什么。贝莎曾狠狠逼着一个男人娶她，好像只要婚姻到手就能安定，偏偏生完孩子，日子一落千丈。常常看见天快黑了，丈夫还没回来，她坐在狭窄厨房，锅里只剩野菜。争吵、家暴、冷战。贝莎死咬着不肯撒手，她说，跟外人比，看谁能坚持到最后。

其实，没人羡慕她。连母亲都来看笑话。也许这是巴西的方式，冷眼旁观，没人搀一把。母女俩最后那场争吵，声音大到邻居都能听见。贝莎突然觉得住在哪里其实没两样，哪儿都没有她的位置。离了婚，孩子留在男方家，但她没了归属，也没劲头再晃荡。当生活塌下来时，贝莎按下本能，挂羊头卖狗肉地处理自己每天的碎事。她找了份普通工作，不算体面，至少安生，多了几分冷静和看淡。

有时，稳定比爱情管用。就在这混乱平静的缝隙里，孟科出现了。孟科其实名字挺普通，在巴西叫得拗口。这男人三十多了，在中国算晚婚，远道而来讨生活。大概是因着年龄大，又没成家，连他自己都觉着紧张。他找媒婆，他希望能人与人之间拉扯起来，有点依靠，别老是晃荡。介绍人说贝莎安静、不惹事，他们第一次见面，场面僵硬，贝莎话不多，孟科像是背着行李走南闯北那种。他们互相试探，谁也没有热情似火。

半年时间，两人只是搭伙过日子。孟科提出回国时，说了句家住大山。贝莎其实根本不明白中国的“山”意味着什么。她沉浸在一种莫名的喜悦里，也不细想。贝莎有点想逃离，用婚姻当作出口。收拾东西那天，她留下来的朋友都说她疯了。可“疯”这种感觉本来就飘忽，在巴西是不归路，在中国可能有新开始?

村子的山路不近，贝莎坐在摩托上，耳朵听到的风声像是永远也不会停的喘息。有趣的是，刚下车，婆婆很客气。山里的语言像谜语，即便贝莎学汉语，还是听不懂。他们的碗筷都是掉了口的，炉子要烧柴火用，井里水凉到刺骨。周围环绕的山像一只手，抓着她不松。可刚到家时，她没有宣泄，反倒是认命。

孟科的家，不像她梦里的任何一个地方。母亲吃斋，生活全靠自己主张，父亲没影儿了。其实这样的结构贝莎也熟悉，只是换了个国度。从问讯邻居到走小路，贝莎只觉房子里太静。孟科大学毕业，但没离开村子。说到底，他对母亲有割舍不了的情分。反正，这世界上有太多割舍不下的事。

贫穷被无限放大。吃的永远不够，肉是奢侈品。孟科不能离开，贝莎受不了了。她有些恍惚，也许孟科从头到尾没错，只是在错误的时间遇上了同样错误的她。她曾经想和孟科摊开讲，讲她的委屈、讲她的辛酸，结果什么都没说出口。村里的空气混着柴烟气味，浓稠得粘人。

撑了几个月，她提出要去镇上。说得云淡风轻，好像是去买点米面。孟科递给她几张钞票，那一刻他没多想？不是没想，而是信任打底。贝莎一路走出村口，她不回头，只觉得脑子嗡嗡作响。后来，村里的人说找不到贝莎，孟科才彻底明白。贝莎没有真的回巴西。她一开始就没想过回巴西。她在城里落脚，靠小时工的活勉强糊口，突然发现自己怀孕了。

这次怀孕和上次不一样。她想自己带大孩子，她想吃肉，她想不用再怕听人吵架。她租了间小房，孩子出生之后的头半年，贝莎像条幽灵。有时孩子哭，她会发呆，有时听到楼道里有人骂人，她会把门反锁。日子很紧，但能忍。贝莎没和孟科联系。其实她也没那勇气。三年过去，生活总算不是最坏那种。

三年一个轮回。有天，贝莎听说婆婆去世的信息。她本能地想回村，为什么？其实她自己都说不上来，是不是想要点什么回来？就算是什么实在的金钱，她也已经拖不住了。回去的路上，心里五味杂陈。这段时间里，她认识的人都是过客，真正的依靠没几个。可她兜兜转转，像车轮陷在泥里。

村子没变，山还是那座山。孟科不在村头，问了邻居才模糊知道他结婚了，还买了车。见面那一刻，贝莎愣住了。她本想开口，但话堵住了嗓子。场景有些滑稽，旁观的村民在一旁议论，有人说贝莎不上道，也有人怪孟科。贝莎眼眶发红，她选择了把事情挑明——要一笔钱。孟科表情复杂，登时气氛变了。

邻居看热闹，谁都没打算劝。贝莎终于说出了孩子的事。举证、鉴定、吵闹，一连串的麻烦砸下来。孟科的现任妻子几乎当场发疯，甩手就说要离婚。丑闻发酵，村子里谁都说得上两句重话。其实谁对谁错，外人哪看得清？贝莎说她只想要点安慰，一笔抚养费，这事拉倒。孟科说他也难，左是亲情，右是新婚的牵绊，一个头两个大。

就在众说纷纭中，方案被推到桌面。要么钱，分期给，把这事情了结。要么一次付清，再无彼此牵扯。冷冰冰的账单，孩子变成了问题的注脚。孟科的新妻上火，拍板结清。孟科呆了一会，狠狠地点点头。可眼前女儿清瘦的脸，总让他心口发闷。能拿得起的东西，真能放下吗？

事情闹到这份上，结局似乎明朗了，其实谁也不算赢家。贝莎带着些钱、孩子回了城。孟科家剩下沉默。每个人都有苦衷，谁说得清包袱该归谁。或许，有人还会说谁对谁错，其实都没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