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画师孙温绘制的《全本红楼梦图》之大观园全景。

在周岭看来,“谁解红楼之味”是一个开放的题目,每一个走进这部作品的人都有资格作答。但前提是科学的方法、严谨的精神,是对这部巨著真正的热忱和敬重。


✎作者 | 苏炜

✎编辑 | 谭山山

1987年,接近一半的中国家庭已经拥有了电视机,只不过,其中黑白电视机仍占据较大比重。春节期间,千家万户点亮荧屏,人们惊讶地发现,伴随着《葬花吟》的旋律,《红楼梦》的故事徐徐展开。试播的6集,立即引发全国关注。3个多月后,完整版36集《红楼梦》正式播出,一时间,大江南北,市井乡村,皆说“红楼”。

筹备5年多,拍摄近3年,影视化《红楼梦》,这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最终以一部经典剧集,连同剧里剧外的人物塑造、角色命运、观点纷争,为“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百年余韵,加上了一条抹不去的注脚。

作为央视1987年版《红楼梦》(以下简称“87版《红楼梦》”)编剧中最年轻的一位,红学家周岭的人生与《红楼梦》密不可分,而他也在学界和商海间自在穿行。这部播映于38年前的电视剧,最大的妙笔,同时也是最大的争议,源于对后四十回情节大刀阔斧的改编。

今天,周岭仍然坚持当年的想法和做法:“千红一窟(哭),万艳同杯(悲)”,电视剧版的结局,将程高本的小悲剧推向了家族、人生、时代的大悲剧。当然,他也并不讳言这部剧留下的遗憾,如果有机会,还想“再写一版剧本”。

1986年,周岭在修改87版《红楼梦》剧本时留下的工作照。(图/受访者提供)

与许多观众不同,周岭的脚步与视线,没有停留在38年前。关于《红楼梦》,他习惯了一边向内求索,一边向外输出。精研之外,他持续著书、讲课、登上电视节目,后来更通过网络和更年轻、更多元化的一代“红迷”交流。

新冠疫情居家的那段时间,过去的表达节奏被打断了,周岭开始尝试用短视频讲《红楼梦》。每条视频十几分钟,讲述有关“红楼”世界的一切,两年多时间,他一共拍了数百条。视频评论区渐渐成了一个公共场域,有人虚心讨论,有人大胆分享,也有人针锋相对,学者和读者的距离被拉近了。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这是《红楼梦》开篇留给读者的一句谶语、一把钥匙、一种寄托。于是,何以解味,就成为悬在中国文学头顶上的百年之问。从电视剧幕后到短视频台前,在周岭看来,“谁解红楼之味”是一个开放的题目,每一个走进这部作品的人都有资格作答。但前提是科学的方法、严谨的精神,是对这部巨著真正的热忱和敬重。

“关于《红楼梦》杂学的研究,还不够”

《新周刊》:你的新书《〈红楼梦〉中的饭局》,从饭局这个视角切入“红楼”世界。这个角度为何关键?从研究“红楼”服饰到留心“红楼”饭局,这个延展过程是怎么样的?

周岭:《红楼梦》中的服饰器用、府第园林、饮食医药、绘画音乐、仪礼风俗乃至诗词曲赋等,在曹雪芹著书的时代,统属“杂学”。而正是由于作者广博的“杂学”知识,才成就了这部堪称只立千古的小说。如果没有这些“杂学”内容,《红楼梦》会大大失色。

例如,《红楼梦》中大大小小的饭局,无论是菜品、饮品还是餐茶酒具,除了反映出那个时代贵族之家的生活常态,同时对于塑造人物、结构故事都起到不可或缺的作用。更为重要的是,这些内容的设置,有虚有实、有真有假,完全契合了作者著书的艺术宗旨与哲理意图。而对于这部分内容的研究还远远不够,这就造成了读书时的理解偏差。

《〈红楼梦〉中的饭局》

周岭著

北京大学出版社,2024-7

读《红楼梦》,是为了读懂中国;研读“杂学”,则是为了读懂《红楼梦》。我曾经参加过《红楼梦大辞典》的编纂,撰写了全部的“服饰”条目;也参与过大观园的研究,曾与周汝昌先生、杨乃济先生共同匡正了自《红楼梦》问世以来所有大观园图谱的错误,并部分呈现在实体的“北京大观园”里。

拍摄87版《红楼梦》的过程中,我参与过很多饮食场面的指导,近40年来,各地先后出现的不少“红楼宴”,我也大都参与过指导。例如:北京中山公园“来今雨轩”的“红楼宴”、北京北海公园的“红楼宴”、扬州外办的“红楼宴”、1988年随中国《红楼梦》文化代表团出访新加坡的“红楼宴”,以及1990年第二届“《红楼梦》艺术节”的“红楼宴”,等等。

民以食为天,所以,“饭局”一途,应该是最有趣的入门捷径。我之所以把书名定为《〈红楼梦〉中的饭局》,是因为“饭局”二字,不限于一饮一馔,同时还有各处美不胜收的“设局”环境、各种匪夷所思的餐茶酒具、各色引人入胜的酒令游戏以及各等形象鲜明的“入局”人物。

《全本红楼梦图》之“荣国府宝钗做生日”。

《新周刊》:你在书中谈到,《红楼梦》中的饮食,有些确有来历,有些又出于杜撰,这体现了曹雪芹文学手法的虚实相生。这样看来,将《红楼梦》完全视作清代社会衣食起居的百科全书,或者把它理解为一部文学经典而不考虑其中的社会现实要素,两种视角都有失偏颇。作为读者和学者,应该怎么处理这种虚实关系?怎样精准地理解《红楼梦》在写实性和文学性之间的关系?

周岭:每个人都有各自不同的“内省参照系”,所以,读同一本书,会有不同的认知。鲁迅先生说读《红楼梦》,“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这就是多年以来学界在很多问题上见解未能趋同的主要原因,也是近年间各种奇谈怪论把不少初读者带进沟里的主要原因。

曹雪芹写书,与历来小说的写法有很大的不同。用鲁迅先生的话说,就是“自《红楼梦》一出,传统的思想和写法都打破了”。《红楼梦》的特点,是真假相间、虚实相生。书的开头,作者就说了这部书“朝代年纪、地舆邦国皆已失落无考”,目的就是把读者的注意力引到人物故事上,并顺势阐发独特的艺术意图和人生哲理。

太虚幻境有一副对联:“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所以,“真假”观念贯穿小说始终。这种“真假”,不同于《西游记》的“真假美猴王”和《水浒传》的“真假李逵”,因为六耳猕猴和李鬼都是冒名的假货,而《红楼梦》的“真假”却是互相依存、互为表里、互证虚实的哲理关系。这个哲理无处不在,体现在所有的人物故事乃至衣食住行之中,让人不断玩味和感悟。

《全本红楼梦图》之“贾宝玉神游太虚境”。

曹雪芹说,“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这是在提醒所有的看官和读者,读这部书不可太拘泥,要知道什么是“实”,什么是“虚”,什么是“假”,什么是“真”。一如书中的风月宝鉴,有正面亦有反面。正面是真,反面就是假;正面是假,反面就是真。再如刘姥姥吃到的“茄鲞”,食材的时令有实有虚,烹制的方法也是有实有虚。春笋跟秋茄子不在一个时令,碰不到面;从坛子里取出的是冷菜,现炒的鸡瓜子是热菜,冷菜拌热菜是个什么吃法?

“实”的部分,折射的是当时社会的真实生活。而“虚”的部分,则是为贯穿始终的真假哲理、有无观念服务。读这本书,对读者的辨识能力是一个考验,不能只立足于真,或只立足于假,而要从艺术意图和哲理意图层面来领会真假虚实的关系。

所以,说《红楼梦》是封建社会的百科全书,并不能完整概括这部书的全部内容;而只着眼于“毫不干涉时世”,不承认小说所映射的时代生活风貌,或者是“虚无缥缈”的“大旨谈情”,都是一种执念。我们应当做的,是拨开表面的“扑朔迷离”,直达作者真正的意图。

“改编《红楼梦》,‘事非经过不知难’”

《新周刊》:87版《红楼梦》的影响力不必赘述,今天回看,你认为这次改编成功的原因是什么?

周岭:我想引用周汝昌先生对这部剧的评价:“朱楼搬演多删落,首尾全龙第一功。”成功和不足,都在这两句诗里。

“首尾全龙”,这是87版《红楼梦》最为成功的方面。就是说,它第一次相对完整地把《红楼梦》的故事搬上了电视屏幕。关于这个“完整”的意思,我要做一些解释。过去的舞台戏、电影,包括看似完整的港台长剧,往往只撷取“宝黛钗爱情悲剧”这一条线。而《红楼梦》的全部内容,除了宝黛钗的感情故事,还有其他更重要的部分。譬如,通过一个大家族的衰亡,揭示了一种人力不可扭转的“无常”哲理;再如,在男性中心的社会里歌颂女性的美,对美的毁灭痛悼不已;还有,把读者的立场引向贾宝玉这一边,从而站在“天性”一边,抨击不合理的“天理”。要坚持“完整”,就必须从改编剧本开始,恪守“忠于原著”的原则。也就是要尊重作者,要站在巨人肩上,不能站在巨人边上。

87版《红楼梦》剧照,黛玉、探春、宝钗、宝玉(左起)正在品评诗作。(图/87版《红楼梦》)

第二点,选演员基本把握住了始于“形似”,终于“神似”,得到了观众的认可。演员尽量不用明星,大多是“生脸”。这样做的最大好处是,不用调动太多的手段去说服观众“这不是某明星,这是宝黛钗凤”。

第三点,音乐。《红楼梦》整部书,字里行间没有一个音符,为它配乐,这件事非常之难。40年前,两位实力相当的作曲家各展宏才,一位成功了,一位没那么成功。落差不是因为才气,不是因为技巧,不是因为经验,也不是因为心态。他们都非常敬重曹雪芹、非常热爱《红楼梦》,也非常认真地读书、非常虔诚地学习,唯恐错行了一步,“惴惴有临履之忧”。只有一点不同,思路。

一位苦思冥想,找古典的时代感,眼前一亮,靠上了昆曲;一位辗转反侧,找“无朝代年纪可考,无地舆邦国可考”的时代感,眼前一亮,靠上了“十三不靠”。这两位都是我的好友:一位是王酩,电影《红楼梦》的曲作者;一位是王立平,87版《红楼梦》的曲作者。以后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王立平,因87版《红楼梦》音乐的华美、凄美而享誉宇内;王酩却已经故去,再无重拾的机会。

总之,从小说到电视剧,在艺术样式转换的全过程中,剧本、镜头、服化道、表演等方方面面,都是沿着“忠于原著”的主线,争取尽可能准确地诠释原著。

87版《红楼梦》主题歌《枉凝眉》由王立平作曲。

《新周刊》:回看经典,这部剧有什么遗憾和未竟之处?特别是后四十回怎么拍,是一个讨论不休的话题。面对这个红学中比较大的问题,你今天有什么新的思考和补充?怎样理解这些不同的意见和观点?

周岭:1983年10月下旬,央视召开了一个为期近半个月的关于剧本改编原则的研讨会。争辩集中在两个原则问题上。一个是《红楼梦》原著的范围应该如何界定。众所周知,《红楼梦》前八十回与后四十回不是出自一人之手,前八十回是原著,后四十回是续作。小说不是剧本,最重要的,是要在忠于原著的前提下,完成从小说到电视剧本的艺术样式的转换。那么,问题来了,是把一百二十回当成一个整体呢,还是把原著和续作区别对待?

先看故事结局。《红楼梦》是个悲剧故事,前八十回不断有这样的提示:“千红一窟(哭),万艳同杯(悲)”“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等等。越往后,肃杀败落的气氛越浓。可以想见,结尾一定是个大悲剧。但后四十回的结尾,却是“沐皇恩,延世泽”“兰桂齐芳”“家道复初”,是个大团圆结局。这显然不是曹雪芹的意思。

再看前八十回设置和铺垫的各种矛盾。诸如房族之间的矛盾、嫡庶之间的矛盾、主仆之间的矛盾,等等,已经蓄足了势能,到了八十回以后一定是大故迭起。但后四十回里,这些矛盾忽然都不见了。例如,前八十回里,邢夫人和王夫人的关系已经“剑拔弩张”;后四十回里,她们俩的紧张关系凭空消失了。

最不合理的是贾宝玉。都知道他不喜欢读正经书,鄙薄仕途经济,结果第八十一回“奉严词两番入家塾”,读书去了。他还给巧姐讲《列女传》,去参加科举考试还考上了。这哪里还是我们熟悉的那个宝哥哥?

宝黛共读《西厢记》。(图/87版《红楼梦》)

平心而论,后四十回写的“黛死钗嫁”的“掉包计”,很见心思,甚至可以说很精彩。但是不合理。为什么呢?“掉包计”是谁出的?王熙凤。她出此一计,是为了让宝钗嫁给宝玉?这对她有什么好处?她是荣国府的内当家,设使宝玉娶的是黛玉,这位弱弱的林姑娘绝不会抢了王熙凤的位置。但是娶了宝姑娘呢?麻烦了,人家可是王夫人正牌儿的儿媳妇,学识、才具、人缘儿都在王熙凤之上,又经过管家的实习。那好,宝玉娶了宝钗,凤姐姐让让地方吧,人家正主儿来了。这事儿王熙凤想不到吗?这像是“少说有一万个心眼子”的王熙凤做的事儿吗?王熙凤这是怎么了?为什么要跟自己过不去?所以,这个桥段极不合理。

再有,贾母又是怎么回事儿?林黛玉可是自己亲生女儿的亲生女儿啊,用句时兴的话说,黛玉身上有老太太的DNA啊!前八十回里,黛玉可是老太太的心尖子啊!宝钗再好,也是没有骨血关系的拐弯儿亲戚。老太太再糊涂,也知道这个“掉包计”会害死林丫头的呀,怎么会忽然跟王熙凤联起手来,要置林黛玉于死地呢?这也极不合理。

王熙凤。(图/87版《红楼梦》)

再看细节。前八十回有多少绝妙好辞?后四十回有一首像样的诗词曲赋吗?前八十回写到的服饰,是何等的华美,后四十回有一件值得说说的衣服吗?前八十回写到的一饮一馔,是何等的讲究,后四十回呢?

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更重要的是,后四十回,有二十二回半把一号男主人公贾宝玉写成了傻子。这让曹雪芹情何以堪?

所以,“事非经过不知难”,原著与续作捏不到一起。硬要捏合,观众一跳戏,整个作品就失败了。幸运的是,大家终于都理解了,决定前八十回按照曹雪芹的原著改编;八十回之后,舍弃续作,按照曹雪芹的原意,另起炉灶。这个“代人立言”的活儿,这个“戴着枷锁跳舞”的活儿,就落在我的肩上了。

争辩的第二个议题,集中在要把《红楼梦》拍成一部什么风格的电视剧。一种意见是要把小说里的神话梦幻、封建迷信等内容全部删剔,拍成纯现实主义的电视剧。另一种意见是,要尊重原著的浪漫色彩与现实描述浑然一体的风格,拍成完整意义上的电视剧。与会者几乎一边倒,都主张所谓“现实主义”,坚持后一种意见的人只剩下了我一个。最后一天,领导宣布,要突出积极意义,摒弃消极内容。

这就造成了很多遗憾。整部剧本少了浪漫的前生故事,少了太虚幻境隐喻性的引领,少了石头幻化的奇缘,少了貌似迷信的遇合,少了真真假假的哲理寓意,结果就是,只有“红楼”没有“梦”。还有,《红楼梦》前八十回的男主人公是贾宝玉,但也屡次提到了他的一个同名者——甄宝玉。这也正是我多年以来解不开的一个心结。我当年就决意将甄宝玉写进剧本,但限于只能写“真事”、不能写“假事”的规定,只好放弃了。

《全本红楼梦图》之“青埂峰僧道谈顽石”。

更令人遗憾的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写出来的剧本,竟然没有全拍,删落了近一半的重要内容。大致算一算账,前20集剧本拍成了36集电视剧,按照这个比例,后7集剧本至少应该拍成10—12集电视剧;更何况,后7集剧本每集的内容量都很大,可展开的余地要比前面大很多,应该拍成十三四集。但是,后7集剧本却只拍成了6集电视剧。这就是周汝昌先生那句“朱楼搬演多删落”的注脚吧。

其他方面的遗憾,就不一一细说了。今天提起,不是要批评谁,而是希望后来者有所借鉴,拍出更好的作品。

《新周刊》:作为公认的文学高峰,《红楼梦》的改编相比于四大名著中的其他三部,似乎相对较冷。不仅影视改编较少,游戏、同人创作等流行衍生作品,也不太热门,原因是什么?你对于《红楼梦》的IP化保持比较开放的态度,未来这部经典还有怎样的改编可能?

周岭:今天的技术条件、资金条件比20世纪80年代好太多了。尤其是进入AI时代,有了无限的可能。例如用AI技术重拍《红楼梦》,用算法“造出”最令人心仪的演员以及服化道场景。完成片的新奇效果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观剧方式也将是从未有过的体验,甚至可以让观众参与进去,在互动中完成个性化的审美过程。而利用数字技术搭建一座虚拟的“红楼世界”则大有希望,不仅可以使得“大观园”布局合理、路径通达,还可以衔接起宁荣二府等处的关系,甚至使“太虚幻境”“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女娲炼石的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等不同维度的空间完整呈现。这个市场前景,是可以预期的。

《新周刊》:和很多文学IP相比,红迷们往往呈现出一种极度忠实作品的精神,对于一些特别夸张、特别现代化的改编,向来抵触。这是为什么?你同意吗?

周岭:一千个人心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但是不会有一千个贾宝玉、林黛玉,因为曹雪芹笔下的人物,容貌举止非常之具体。如果认真看了原著的话,大家心目中的这些形象应该是趋同的。一个作品大家所不接受的原因,就是跟这个形象离得太远。红楼题材的改编,形式上可以开放,在精神上要尊重原著。

在内容改编之外,《红楼梦》还蕴藏着很多的可能性,在线上设计出的一切,都有可能在线下复制,甚至形成诸多前所未有的产业。例如,中国是一个衣冠古国,但今天却没有了能够代表自己悠久文化的服饰。所谓“唐装”其实是假古董,所谓“汉服”则毫无美感。《红楼梦》所状写的服饰,是集历代服饰之大成的华美精品。以此为基础,用数字技术撷取、统筹、设计、美化,除了满足线上的需求之外,推至线下,则会形成一个全新的服饰产业。

《全本红楼梦图》之“贾宝玉初会林黛玉”。

“曹雪芹把‘看透了’都‘看透了’”

《新周刊》:你在此前的描述中谈到,今天的红学可以分为“红外学”和“红内学”。请展开谈谈你对当下红学现状的观察和思考。

周岭:红学,就是研究《红楼梦》的学问。“红学”这个词刚提出来的时候,就是个戏言,内容无非就是读《红楼梦》、聊《红楼梦》,根本谈不上研究,因为不讲证据。直到1921年,胡适写出了《红楼梦考证》,第一次把经学研究的方法引入《红楼梦》研究,开创了真正意义上的红学。

从胡适提出“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开始,历经50多年,红学终于立住了,并且成为有口皆碑的一门显学。由此想到,过去对于红学的定义和分期,还是有诸多不合理处。比如旧红学、新红学、当代红学。所谓旧红学其实是个伪命题。为什么呢?不讲证据。如评点派,就是把读后感零零碎碎写在书上;索隐派则是千方百计地企图把隐去的真事找出来。这两派的最大问题,都是不讲证据。

2023年7月14日,湖南长沙。“谁谓情深画不成——清孙温、孙允谟绘《红楼梦》画册展”在长沙博物馆开展,一名小观众正在欣赏画作。(图/杨华峰/中新社)

而新红学的“新”,早已“旧”了。最不合理的是所谓当代红学。当代就是时下,100年以后、500年以后、1000年以后,“当代”岂不是变“古代”了?所以红学就是红学,与经学、甲骨学、敦煌学都是一样的研究方法,都是要讲证据。

红学要是细分的话,可以分为“红内学”和“红外学”。红内学就是文本研究,如人物、故事、哲理、写作方法以及包蕴量非常丰富的百科知识。红外学就是文本以外的研究,如作者、版本、脂评和佚稿。红外学因为证据、资料就这么多,所有的话都说完了,再说下去就只能是炒冷饭了。红内学倒是有很多研究空间,如典章制度、仪礼风俗、诗词曲赋及百科知识。当然,无论是研究红外学还是红内学,千万不能忘了这两个字:证据。

《新周刊》:你在短视频平台录制视频,和很多网友互动、交流。当下大众对于“红楼”文化的理解,有怎么样的侧重点?评论区开放后,你怎么面对一些浅陋、偏颇但热情,甚至是“民科”的声音?

周岭:我很喜欢看评论区,网友的留言中有很多真知灼见。所以,我多次说过,“人人都是红学家”。但也由于曾经的文化断裂,使得经过严格学术训练的人越来越少,造成各种臆说、妄说甚嚣尘上。例如“200年来的重大发现”,已经“把曹雪芹拉下神坛”了,甚至用上了“红学大厦轰然倒塌”这等骇人听闻的标题。

说《红楼梦》的作者不是曹雪芹,某地建筑工地出土了最古老的“真本”,作者另有其人。如此等等,看似言之凿凿。真是这个情况吗?想一鸣惊人,可以理解。但信口雌黄,就不对了。为了一己之私,不惜造谣惑众,更把曹雪芹污名化,这就是令人难以容忍的了。所以,匡正误说,正本清源,“正说曹雪芹”,用无可辩驳的证据给曹雪芹讨一个公道,就成为研究《红楼梦》及其作者曹雪芹的题中应有之义。

周岭近年来通过视频平台和网友互动。(图/受访者提供)

《新周刊》:和很多文学作品一样,完成从通俗文学到经典文学的转变之后,完整阅读《红楼梦》原著的人或许变少了。这一点你也提到过。这会不会影响人们对它的理解?当不读原著的时代到来,当短视频时代到来,《红楼梦》会面临怎样的挑战和机遇?

周岭:你概括的这个现象很准确。我们不能批评老百姓不爱看书,这不是个道德问题,它就是一个社会现象。当然,这个现象不只体现在一部《红楼梦》上,几乎所有经典大部头都是这样。

进入快餐时代,大家都很浮躁,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和闲情逸致去读这些作品。而对于《红楼梦》,还有一个特别的障碍——它使用的虽然是改进的文言,接近白话,但是经历过上个世纪的文化变革,现在人们读起来还是有不少困难。

我最近写的一系列书、拍的视频,就是为大家读懂《红楼梦》提供工具,给出一些路径。佛说八万四千法门,从任何一个门都可以进入,修成正果。研读《红楼梦》也是如此,从饭局、服饰、吃喝玩乐、诗词曲赋等,都可以进入。

周岭(中)与87版《红楼梦》剧组人员及家属聚会。剧组人员(右起)依次为徐丽霞(紫鹃饰演者)、满四季(剧务)、兰岚(化妆)、胡泽红(贾惜春饰演者)、霍康力(摄像助理)、邓婕(王熙凤饰演者)、袁玫(袭人饰演者)、吴晓东(贾芸饰演者)、金莉莉(贾迎春饰演者)、任大惠(制片主任)、姬玉(妙玉饰演者)、沈琳(平儿饰演者)、张莉(薛宝钗饰演者)、张延(琥珀饰演者)。(图/受访者提供)

《新周刊》:你有特别丰富的经商经历,而《红楼梦》中,佛家和道家的出世哲学,是最大的精神底色。宝玉对于所谓经济之道的嘲弄,几乎贯穿全书。这种出世与入世、文学和现实之间的关系,应当是怎样的?

周岭:在《红楼梦》中,对儒家的“入世”、佛家的“出世”、道家的“游世”,都有很细致的摹写,但对“毁僧谤道”“鄙薄仕途经济”亦有不少着墨。这些看似矛盾之处,正体现了曹雪芹的超凡脱俗。他可以让警幻仙姑以“风月”警示宝玉;他可以让“情既相逢必主淫”的秦可卿托梦凤姐说出一番居安思危的道理;他可以让“禄蠹”贾雨村发表“正邪两赋”的宏论;同时,他可以让宝玉说出“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一般的作者,谁敢如此运笔?只有曹雪芹!

他的信手挥洒,时而把读者引入梦中,时而把读者推出梦外,却能使200多年间上到士大夫下到贩夫走卒,“开谈不说《红楼梦》,读尽诗书也枉然”。他用“满纸荒唐言”,见证了“一把辛酸泪”。他是一个把“看透了”都“看透了”的人。

作者丨苏炜

编辑丨谭山山

本文首发于《新周刊》总687期《健身役》

原标题:《专访87版 <红楼梦> 编剧周岭:红楼无梦,是当年的遗憾》

友情提示

本站部分转载文章,皆来自互联网,仅供参考及分享,并不用于任何商业用途;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涉及作品内容、版权和其他问题,请与本网联系,我们将在第一时间删除内容!

联系邮箱:1042463605@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