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二十年来，ESG逐渐演变为评价企业可持续发展的非财务指标，催生了一批岗位。视觉中国/图

手握全球含金量最高的ESG证书，“海龟”硕士刘梦圆却发现很难找到一份对口的ESG分析师工作。

ESG是环境（Environmental）、社会（Social）、治理（Governance）的缩写，2004年，由联合国全球契约组织首次提出。近二十年来，ESG逐渐演变为评价企业可持续发展的非财务指标，催生了一批岗位。

ESG表现如何？国内外有多种评价体系，需由专业人士打分。在企业端，披露信息、写ESG报告的专员，协调业务部门的项目经理应需而生。在咨询公司，则有“ESG顾问”协助企业撰写报告、提高评级，提供从战略规划到项目实施的服务。在金融领域，根据企业ESG表现来发行信贷、基金等金融产品，则由“ESG分析师”“ESG投资经理”操刀。

ESG领域的专业性强，培训与证书随之被热捧。2023年，不时出现“月薪10万元起步”“人才缺口极大”的考证广告。

短短两年过去，第一批砸重金拿下ESG证书的人，不少在社交平台发起了“劝退帖”。

裁撤的岗位和降低的薪资，给持证者浇了一盆冷水。国际政策的变化也让他们悲观：欧盟在2025年初放松对企业的可持续监管，美国掀起“反ESG”浪潮，特朗普上台加剧了这一倾向。

刘梦圆持有的CFA-ESG证书更是在2025年4月更名为“可持续投资”证书。CFA（Chartered Financial Analyst，特许金融分析师）证书被视为进入投资行业的“金钥匙”，由相同机构颁发的CFA-ESG证书也得到业内最高认可。

行业水温变化，教培机构首当其冲。多家开设ESG职业培训课程的机构负责人向南方周末记者坦言，与火爆期相比，如今学员咨询量降低至少一半，试听直播后的买课犹豫度也明显上升。

ESG真的凉了吗？

在探潜ESG学堂创始人Jeff看来，“高薪神话破灭后，现在的ESG才真正回归冷静和正常的发展轨迹。”

证书井喷

2023年，刘梦圆在英国感受到ESG热潮。她正在攻读国际金融分析专业的硕士学位，将ESG作为毕业论文的研究方向。

这一年，欧盟《企业可持续发展报告指令》（CSRD）正式生效，强制要求符合条件的企业最早在2025年披露ESG信息。披露指标包括环境层面的污染物、温室气体排放；社会层面的员工福利保障、男女性薪酬差异、工伤残疾情况；治理层面的供应商管理、反腐策略等非财务内容。

之后，在欧盟市场活跃的英国企业纷纷布局ESG披露工作，非财务内容的行业分析也被纳入刘梦圆的研究生课程中。

CSRD同样约束参与欧盟市场的中国出海企业及供应链企业。与此同时，国内对ESG的讨论也很火热。“双碳”目标下，支持绿色金融的政策频出，多地设定绿色信贷“KPI”，针对央国企、上市公司、金融机构，也有多项ESG报告披露指南出台。

刘梦圆毕业后想回国工作，她判断ESG是国内企业未来的趋势。尽管890美元（约合6390元人民币）的报名费不菲，她还是和同专业的朋友一起参加了CFA-ESG考试。

国内的教培机构则更早嗅到了商机。

2022年，互联网教育公司“品职教育”创始人兼CEO李斯克从学员群里得知CFA-ESG证书。在此之前，品职教育的核心业务是CFA等金融证书和技能课，绿色、可持续投资理念只在金融课程里一笔带过。

李斯克决定增开一条业务线，专门辅导CFA-ESG考证。和CFA类似，这也是全英文考试，内容涉及ESG投资和市场概述、ESG分析与估值等理论知识，对中国学生难度不小。

刘梦圆回忆，CFA-ESG证书的官方推荐学时是100小时，自己集中学习了一个月，备考时间至少180小时，才在毕业前通过了考试。

有挑战，就有培训刚需。2022年，品职教育最早上线CFA-ESG考证课程。2023年，高顿教育也推出了“CFA-ESG持证计划”培训课。除考证报名费外，这些课程均另收几千元的培训费。

但偏重金融投资知识、全英文的CFA-ESG考试还是令人生畏，多家教培机构开始打造本土化落地的ESG证书。

2023年初，品职教育与全国工商联人才交流服务中心合作推出了“注册ESG分析师”证书和培训课程。

“探潜ESG学堂”在同一年推出“CPBA商业分析师（ESG方向）”证书培训课程，ESG证书迎来“井喷期”。

南方周末记者统计了国内外10种ESG证书，它们多数由金融协会发起，名称多含“投资、分析、评价”，国外证书最早可追溯到2014年，报名费最高达上万元。

国内证书则在2023-2024年集中上线，不考虑各渠道优惠措施，官网价格显示，考试及培训费用多数在5000元上下。

高薪梦碎

在刘梦圆的计划里，凭借对口的研究方向和证书，回国应该能进入有披露需求的企业或咨询机构，做ESG分析工作。

让她意外的是，企业的ESG岗位没有想象的多。除了少数直接与海外市场对接的企业，多数企业不设置专门的ESG岗位，而是由内部财务人员完成信息披露。2023年面试时，第三方机构更倾向于招聘有工作经验的分析师，应届生竞争力小。

高薪预期也随之破灭。有机构拿中金的研究报告截图打广告，号称ESG岗位月薪10万元。

“吹得太狠了，即便在中金降薪之前，ESG岗位都很难达到（这个薪资）。”一位前中金从业人员向南方周末记者辟谣，这些截图广告未经授权。“盲目追求ESG高薪，不如先衡量自己的履历以及企业能不能开出这么多钱。”

ESG岗位吸引的不只是金融专业毕业生，还有与绿色最为接近的环境相关专业。

2023年，本科学习环境工程专业的王晴入职了英国一家监管机构，从事ESG投资监管相关工作，她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即便在欧洲，非总监级别的ESG从业者也不太可能“月薪10万元”。

高额的培训、考证费未能带来可观的回报，“ESG考证无用”甚至“ESG骗局”的声音也被放大。让一众教培人振奋的ESG考证热，没想到只持续了一年。

李斯克回忆，从2024年3月开始，学员数量开始走下坡路，市场需求也在降低。“不是缓慢下降，而是明显的需求下滑。”

不只是证书，ESG概念的金融产品，包括ESG主题的银行理财产品、ESG主题基金等也存在一定的退烧。

一位券商ESG研究员向南方周末记者分析，和2022-2023年相比，2024年的确是国内ESG声量偏小的一年，这种低迷延续到了2025年初。

ESG金融产品业绩出现较大波动，和国内股市波动、新能源产品饱和的背景有关。“比它跌得更惨的（金融）产品有很多，但ESG概念自带明星效应，下跌受到的关注也更多。”上述研究员说。

李斯克认为，近两年资本市场压力较大，全球经济都受到影响，ESG领域也不例外。这直接影响了基金、证券公司及其他企业的ESG岗位，进一步导致所有职业教育培训、考证都有回落趋势。“证书培训的底层逻辑是锦上添花，对未来预期转向保守时，学习的动力就不足了。”品职教育的ESG学员以一二线中产为主，受大环境影响，他们在自我提升方面的消费意愿也随之下滑。

由虚向实

刘梦圆最终拿下两个offer，一个是在ESG咨询机构实习，通过实习有留用的机会；另一个是进入国内一家会计师事务所，在其下属的咨询公司担任管理咨询顾问，权衡之下，她选择了后者。

现在，她的工作和ESG关系不大，“只有当客户涉及海外业务，才会提出ESG方面的咨询需求，非出海企业践行ESG少之又少”。受此影响，刘梦圆所在的公司原本计划开展的ESG咨询业务也被延期，尽管仍然相信ESG的前景，她还是感到“ESG没有之前那么火热了”。

2023年，王晴在伦敦求职时，领英一天最多能放出300个ESG岗位，两年后，以同样的关键词搜索，每天释放的新岗位锐减至不到30个。

岗位缩水与政策“放水”有关。2025年2月，欧盟公布了一项综合法案，约80%欧盟范围内企业不必强制披露可持续发展报告，披露内容简化、部分企业报告时间延迟。

一个月后，王晴收到十几封拒信，原因多数指向欧盟放松ESG监管，ESG咨询岗位被裁撤或内部调岗。

不过，在多位ESG业内人士看来，欧美政策回调、考证退烧，并不意味着ESG行业凉了，反而是经历“由虚向实”的转变阵痛期。

商道融绿董事长郭沛源用“欧美做减法，中国做加法”来概括ESG政策的变化。

2025年以来，国内在金融领域信息披露、脱碳转型、绿色投资等方面的鼓励性政策相继出台。非金融监管部门也在政策上发力，深圳市发改委、厦门市政府发布了ESG发展工作方案，地方ESG促进政策从北京、上海、苏州三城扩大至七城。

郭沛源认为，这体现出ESG“由虚向实”的趋势——从绿色金融的虚拟经济问题，转向合规披露的实体经济问题。ESG落到实体企业的生产经营层面，对于人才的需求更加具体。比如碳排放数据的核算、ESG报告的编制和审验、绿色电力的采购。

浙商证券ESG及绿色金融首席祁星向南方周末记者表示，欧盟ESG法规一直以严格著称，看似“放水”的政策回调，也是“脱虚向实”的体现，即“实现可实现的”。

祁星举例，亚马孙雨林当地的牧场养牛，为欧洲大品牌提供皮革，但牧场的当地供应商涉嫌毁林、强迫劳动。ESG相关法规要求欧洲企业为此担责，但个别企业当下难以解决这个难题，为迎合监管，可能出现夸大、瞒报。与其增加“漂绿”风险，不如暂时松绑。

名称的更迭，也是为了让ESG的发展回归理性务实。

作为复合型概念，ESG概念遭污名化，不代表其旗下指标不被认可，比如“禁止强迫劳动”。类似的概念还有“可持续”，人们对这个概念更加包容，也容易理解。祁星推测，CFA-ESG投资证书更名为“可持续投资证书”，背后也有这层考虑。

在中国，与ESG有关的政策也未必都以ESG命名，可持续发展、绿色金融等表述在政策文件中更常出现。

这些不同的表述都与ESG理念相关，在李斯克看来，采用不同名称，并不意味着要抛弃ESG这个评价体系，ESG包含的可持续发展理念仍然被认同。

从重证书到重实践

ESG证书有用吗？越来越多人意识到，有，但作用有限。

2025年6月初，南方周末记者从BOSS直聘、前程无忧、ESG求职菌等招聘平台上统计了60个ESG岗位，其中，提及“持有证书优先/加分”的仅有12个岗位，占1/5。而多数岗位要求均提及“有ESG从业经验优先”。

刘梦圆以自己的经历发帖，学完CFA-ESG教材，能对ESG发展和投资有初步了解，但仍无法构建投资模型和组合；证书对应届生有加分作用，但仅凭证书很难进入大型企业的面试，小公司也要通过实习争取转正机会。

国内一家上市公司财务报表管理人员张峰向南方周末记者表达了对“内卷式考证”的反感。“有太多人考证是想用最短的时间‘卷’出好看的简历。一个月连驾照都考不下来，却能拿到ESG证书，这样高通过率的考试实用性必然有限。”他在小红书发布的“ESG考证劝退帖”得到了上千条点赞和收藏。

对于用人单位而言，行业基本功依然是基本条件。

比如券商ESG研究部门关注研究员是否具备财务分析能力等金融行业的基本功。

作为关注企业绿色低碳转型的公司，碳衡科技CEO黄彦翔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拥有特定的ESG证书目前并非录用的决定性门槛。”他更看重求职者能否贯通能源、环境、金融等多领域知识，将宏观政策要求转化为企业可执行的减排方案，同时通过数据建模等工具对项目成效进行量化评估。

和ESG行业的虚实转换类似，ESG教培也在经历从重视证书到重视实践技能的转型。

Jeff发现，2025年以来，报名ESG培训的学员，比起拿下一本证书，更关注能否学到实操技能，运用在具体的工作项目上。

李斯克表示，品职教育已经升级了ESG课程体系，针对建筑、加工制造、能源、医药、互联网金融等各个行业多岗位的绿色转型，设计更深入的培训内容。比如，品职教育的ESG培训课程包含沙盘模拟、ESG报告写作、碳排放核算等实操项目，将实操成果发布在公众号、行业白皮书等。

ESG正走入深水区，从业十年以上的企业中层管理者，也是当前ESG课程主要吸引的客群。

财政部和生态环境部刚在4月底发布《企业可持续披露准则第1号——气候（试行）（征求意见稿）》，要求不输欧盟前沿法规，即便是ESG多年从业者，也认为需要补充气候风险相关知识。

多年从事财务报表规划工作让张峰意识到，ESG不是编写一份披露报告这么简单。“比如，通过观察公司车间的运行情况，提出提升效率的改进方案，需要你既懂业务，又懂财务，还要得到各部门的大力支持，做到真正专业非常难。”

2015年，商道咨询推出“商道学堂”，计划用十年时间培养一万名商业可持续发展人才。作为“商道学堂”校长，郭沛源观察到，近两年来，学员的职业背景逐渐扩大：从负责撰写社会责任报告的公关品牌部，扩展到受CSRD影响的出口型企业的供应链管理部，以及有信息披露合规要求的上市公司证券部。

“做好ESG工作，也需要具备快速学习能力、跨部门协调能力和创新能力。证书不是万能的，持续学习才是在行业内立足的根本。”郭沛源说。

（应受访者要求，刘梦圆、Jeff、王晴、张峰为化名）

南方周末记者 黄思琪 南方周末实习生 曾菲彤

责编 汪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