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一年,夏天。
太阳像个白晃晃的大火盆,扣在人头顶上。
村头的老槐树都晒蔫了,叶子卷着边,一动不动。蝉跟疯了似的,扯着嗓子喊,那声音钻进耳朵里,搅得人心烦意乱。
我哥叫李大海,在外面工地上干活,一年到头也回不来几趟。
我叫李小海,高中毕业,考大学差了十几分,在家待着,不知道干啥。
我妈蹲在院子里择韭菜,头也不抬地跟我说:“小海,去,把你嫂子送回娘家。”
我“哦”了一声,心里有点不情愿。
嫂子陈文静,不是我们村的,是县城里的。
她嫁给我哥那年,我们家在村里风光了好一阵子。城里姑娘,长得白净,说话细声细气的,跟我们这儿的土丫头片子完全不一样。
可日子久了,那股新鲜劲儿就过去了。
我哥常年不在家,她一个人守着空屋子,地里的活儿不会干,村里长舌妇的闲话又多,她肉眼可见地蔫了下去,像那朵种在墙角忘了浇水的月季。
她跟我妈也处不来。
一个嫌对方娇气,油瓶倒了都不知道扶。一个嫌对方粗俗,说话大嗓门,吃饭吧唧嘴。
今天早上,俩人又因为一碗稀饭的咸淡吵吵起来了。
嫂子回屋收拾了个小包袱,红着眼圈说要回娘家。
我妈就在院子里骂,说她就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享福不知道福。
我夹在中间,头大。
“听见没?让你去送。”我妈把择好的韭菜往盆里一扔,水溅了我一裤腿。
“知道了。”
我推着家里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永久牌二八大杠出来。
车座子后头绑着个铁架子,平时用来驮粮食的,硌屁股。我找了块破棉垫子,用绳子结结实实地捆在后座上。
嫂子从屋里出来了。
她穿着一件淡蓝色的碎花衬衫,底下是条黑裤子,脚上一双白色的塑料凉鞋。头发在脑后松松地挽着,露出一段白皙的脖颈。
她眼睛还是红的,但脸上没什么表情。
“嫂子,走吧。”我扶着车把,低着头说。
她没说话,走到车子跟前,侧着身子,轻巧地坐了上去。
一股淡淡的雪花膏香味飘进我鼻子里。
我跨上车,脚下一蹬,车子晃晃悠悠地上了路。
村里的路是土路,坑坑洼洼。
车轮子压过去,扬起一阵黄色的尘土。
我使劲蹬着,后背很快就湿了一片。
嫂子坐在后面,一言不发。我能感觉到她两只手轻轻抓着我的衬衫下摆,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平衡,也维持着我们之间那点微妙的距离。
出了村,上了通往县城的大路,路况好了点,是柏油的,但也被太阳晒得发软,车轮子碾上去,有点黏。
路两边是望不到头的玉米地,玉米秆子比人还高,密不透风,把热气全都闷在了路上。
我后背的汗流得更凶了,顺着脊梁沟往下淌。
“小海,累了吧?要不歇会儿?”
是嫂子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轻轻的,有点飘。
我没回头,闷声说:“不累。”
其实腿肚子已经开始发酸了。从我们村到县城,三十多里地,骑车得一个多小时。
她没再说话。
过了一会儿,我感觉一只手轻轻地在我后背上碰了一下,然后是一片凉意。
我身子一僵。
是她用手帕在给我擦汗。
“你看你,出的这一头汗。”她的声音里带着点心疼。
我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红到了耳根子。
我不敢动,也不敢说话,只能把车蹬得更快了。
风从耳边刮过去,呼呼作响,好像能吹走一点心里的慌乱。
“你慢点骑,不着急。”她又说。
我“嗯”了一声,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那块带着她体温和雪花膏香味的手帕,好像还贴在我背上,烫得我心里发毛。
我哥李大海,是个粗人。
我知道,他对我嫂子不好。
他不会说什么好听话,一年到头挣的钱,除了寄回家里盖房子的,剩下的都跟工友喝酒打牌了。
有一次他喝多了回来,就因为嫂子多问了两句,他一巴掌就扇了过去。
当时我就在院子里,听得清清楚楚。
屋里是嫂子压抑的哭声,和我哥雷鸣般的鼾声。
第二天,嫂子眼角青了一块,我妈看见了,只说了一句:“男人嘛,都这样。忍忍就过去了。”
嫂子没说话,嘴唇咬得发白。
从那以后,她话就更少了。
有时候我看见她一个人坐在门口的石墩上,看着远处的路发呆,一坐就是一下午。
我知道,她在等我哥。
可等来的,多半是失望。
我心里是可怜她的。
这么一个水灵灵的城里姑娘,嫁到我们这个穷乡僻壤,嫁给我哥这么个粗人,真是糟蹋了。
可我能说啥?
我是他弟弟。
我只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见了面,恭恭敬敬地喊一声“嫂子”。
车子骑了差不多一半的路。
太阳更毒了,路面上蒸腾起一股热浪,看东西都带着波纹。
我的嗓子眼儿里像是在冒烟。
“小海,你看那边。”嫂子忽然指着路边说。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
路边不远处,是一大片瓜地。
绿油油的瓜藤铺满了地,一个个溜圆的西瓜藏在藤叶底下,像是在跟你捉迷藏。
瓜地边上搭着个简陋的瓜棚,但里面没人。
这年头,看瓜的人也怕热,估计是躲到哪儿凉快去了。
“想吃西瓜了?”我问。
“嗯。”她应了一声,“渴死了。”
我把车停在路边,用脚撑着地。
“等着,我去给你摘一个。”
“这……不好吧?偷人家的东西。”她有点犹豫。
“没事儿。”我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这片瓜地是我同学王兵家的,我跟他说一声就行。再说了,天这么热,解解暑,不算偷。”
我说着,就往瓜地里走。
其实我跟王兵关系也就一般,但这时候,牛得吹出去。
我猫着腰,在瓜地里仔细地挑着。
听老人说,看西瓜熟没熟,得看瓜蒂那儿的卷须,卷须干了,瓜就熟透了。还得用手拍拍,声音听着闷闷的,“嘭嘭”响,那样的瓜才又沙又甜。
我挑了一个最大的,瓜皮乌黑锃亮,上面的花纹都像是要裂开一样。
我抱着瓜往回走,沉甸甸的,心里也沉甸甸的。
说不清楚是啥滋味。
有点紧张,又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兴奋。
回到路边,嫂子正站在树荫下等我,脸上带着一丝笑意。
她一笑,嘴角边有两个浅浅的梨涡,眼睛弯弯的,像月牙儿。
她平时很少笑。
我看得有点呆。
“看啥呢,傻小子。”她被我看得有点不好意思,脸微微一红。
我回过神来,嘿嘿笑了两声,掩饰自己的尴尬。
我把西瓜放在地上,左右看了看,没刀。
我挠了挠头:“嫂子,没刀咋办?”
她看了看那个大西瓜,又看了看我,忽然笑了。
“你不是有劲儿吗?用拳头砸开。”
我愣了一下。
用拳头砸西瓜?我只在电影里看过。
“行不行啊?”
“试试呗。”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带着一种怂恿和期待。
我看着她的眼睛,脑子一热,把心一横。
“行!你瞧好吧!”
我把西瓜扶正,深吸一口气,运足了力气,一拳头就砸了下去。
“咔嚓”一声脆响。
西瓜应声而裂,一道红色的口子,像一张咧开的嘴。
鲜红的瓜瓤,黑色的瓜子,还有一股清甜的香气,瞬间弥漫开来。
我甩了甩被震得发麻的手,心里得意极了。
“厉害!”嫂子拍着手,真心实意地夸我。
我更来劲了,三下五除二,把西瓜掰成了好几大块。
我挑了最中间最甜的那一块,递给她。
“嫂子,吃。”
她接过去,没立刻吃,而是看着我。
“你先吃,你出了那么多汗。”
“我没事,你吃。”我坚持着。
她拗不过我,低下头,小口地咬了一口。
红色的瓜汁顺着她的嘴角往下流,她伸出舌头,轻轻舔了一下。
那个动作,像一根羽毛,在我心上挠了一下。
痒痒的。
我也拿起一块瓜,大口地啃起来。
冰凉甘甜的瓜汁顺着喉咙流下去,浇灭了心里的那团火,又好像点燃了另一团火。
我们俩就站在路边的树荫下,谁也不说话,埋头啃着西瓜。
蝉还在叫,太阳还在晒,但好像一切都没那么烦人了。
吃完了瓜,手上脸上都黏糊糊的。
嫂子从她的小包袱里,拿出一条干净的手绢,在水壶里倒了点水,打湿了。
她先仔细地擦干净自己的手和脸,然后走到我面前。
“把脸伸过来。”她说。
我愣住了,一动不动。
她以为我不好意思,就自己踮起脚,用那块湿手绢,轻轻地帮我擦脸。
她的手指很凉,带着西瓜的清香,划过我的额头,我的脸颊。
我能闻到她身上那股好闻的雪花膏味儿。
我甚至能看清她脸上细小的绒毛,和长长的、微微颤抖的睫毛。
我的心跳得像擂鼓。
我不敢呼吸。
时间好像在那一刻静止了。
擦完脸,她又很自然地帮我整理了一下被汗水打湿的衣领。
“好了。”她退后一步,看着我,满意地笑了笑,“像个精神小伙了。”
我傻站在那儿,半天没说出话来。
等我回过神来,她已经把剩下的西瓜用塑料袋装好,挂在了车把上。
“走吧,别让你姐夫他们等急了。”
她口中的“姐夫”,是她的父亲。
我“哦”了一声,感觉自己的声音都有点变调了。
重新上路,气氛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之前是尴尬和疏离。
现在,是一种说不清道不了的暧昧和亲近。
她没有再抓着我的衣角,而是把手轻轻地放在了我的腰两侧。
隔着一层薄薄的衬衫,我能感觉到她手心的温度。
我的后背绷得紧紧的,像一块铁板。
我不敢放松,我怕一放松,就会靠在她身上。
我的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
一会儿是她帮我擦汗的样子,一会儿是她吃西瓜的样子,一会儿是她踮起脚帮我擦脸的样子。
每一个画面,都清晰得像是刻在了我脑子里。
我知道,这不对。
她是我嫂子。
是我哥的女人。
我心里一遍遍地告诫自己,李小海,你不能胡思乱想。
可越是这样想,那些念头就越是疯狂地往外冒,怎么也压不住。
路过一片小树林的时候,车链子“哗啦”一声,掉了。
我赶紧刹车。
“怎么了?”嫂子问。
“链子掉了,我马上弄好。”
我把车支好,蹲下去弄链子。
链条上全是黑乎乎的油泥,我弄了半天,手上沾满了油污,才把链子重新挂上。
我站起来,拍了拍手上的灰。
嫂子又递过来那块手绢。
“擦擦吧。”
手绢已经脏了,但她好像并不在意。
我接过来,胡乱地在手上抹了两把,更花了。
她看着我的“大花手”,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你可真笨。”
她拿过手绢,又倒了点水,抓着我的手,一点一点地帮我擦。
她的动作很轻柔,很仔细,像是在擦一件珍贵的瓷器。
我的手在她的手里,微微发抖。
这是我第一次,被一个女人这么温柔地对待。
我妈只会骂我懒,我哥只会捶我一拳说我没出息。
从来没有人,会这样耐心地帮我擦干净手上的油污。
我低着头,看着她乌黑的发顶,心里五味杂陈。
“好了。”她终于擦完了,抬起头,冲我笑了笑。
“嫂子,”我鬼使神使地开口了,“你……跟我哥过得不开心吧?”
问完我就后悔了。
我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吗?
她的笑容僵在了脸上,然后慢慢地收了回去。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回答了。
“小海,”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你觉得,什么样的日子,才算是开心呢?”
我被她问住了。
是啊,什么样的日子,才算是开心呢?
考上大学?找个好工作?还是像我哥一样,娶个漂亮媳妇?
我不知道。
“我以前在城里的时候,在纺织厂上班。每天三班倒,累是累了点,但下了班,可以跟姐妹们一起去逛街,看电影,吃冰棍儿。”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怀念。
“那时候我觉得,日子挺没劲的。就想着,赶紧嫁个人,嫁个对我好的,就不用那么辛苦了。”
“后来,媒人介绍你哥。说他人老实,能干,家里条件在村里也算好的。”
“我见了他一面,黑黑壮壮的,不怎么说话,看着是挺老实的。”
“我爸妈也觉得不错,就这么定了。”
她自嘲地笑了一下。
“嫁过来才知道,老实,有时候就是木讷。能干,就是一年到头不着家。”
“这个家,冷冰冰的,就我一个人。跟你妈……也说不到一块儿去。”
“有时候我真想,还不如回纺织厂上班呢。虽然累,但至少,有人陪着说说话。”
她说着说着,眼圈又红了。
我心里堵得难受。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我说不出“我哥会改的”这种屁话,因为我知道,他改不了。
我也说不出“日子会好起来的”这种空话,因为我不知道,好起来的日子是什么样。
我只能笨拙地说:“嫂子,以后……以后要是有什么事,你跟我说。我……我能帮上忙的,一定帮。”
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水汪汪的。
“你还是个孩子呢。”她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就像摸一只小狗。
“我不是孩子了!”我急急地辩解,“我今年都十九了!”
她看着我着急的样子,又笑了。
这次的笑,带着一丝凄凉。
“是,你不是孩子了。”
她收回手,转过身,重新坐回了车后座。
“走吧。”
剩下的路,我们再也没有说话。
但我的心,却比之前更乱了。
她的话,像一颗石子,投进了我平静的心湖,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我开始不受控制地去想,如果……如果当初娶她的人是我,会怎么样?
我会对她好。
我不会像我哥那么粗鲁。
我会陪她说话,陪她看电影。
我会把挣的钱都交给她。
这个念头一出来,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我在想什么啊!
这是我嫂子!
我用力地摇了摇头,想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都甩出去。
可它们就像生了根一样,在我脑子里盘踞着,怎么也赶不走。
终于,远远地能看到县城的轮廓了。
路上的行人和车辆也渐渐多了起来。
嫂子在后面轻轻拍了拍我。
“就在前面那个巷子口停下就行。”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把车停在了一个老旧的巷子口。
她从车上下来,整了整衣服。
“小海,谢谢你送我回来。”
“没事儿,嫂子。”我低着头,不敢看她。
“你路上慢点骑,回去吧。”
“嗯。”
她转身要走,又停住了。
她从包里掏出五块钱,递给我。
“拿着,去买瓶汽水喝,看你热的。”
我连忙摆手:“不要不要,嫂子,我不要。”
“拿着!”她的语气不容置疑,“不拿着我可生气了。”
我只好接了过来,那张带着她体温的钱,被我攥在手心,烫得厉害。
“那我……走了?”
“嗯,走吧。”
她站在巷子口,看着我。
我跨上车,回头看了她一眼。
她也正看着我,眼神很复杂。
有感激,有不舍,还有一些我看不懂的东西。
我咬了咬牙,脚下一蹬,骑着车走了。
我没有回头。
我怕一回头,就再也走不了了。
回去的路上,是一个人。
来的时候觉得沉甸甸的后座,一下子变得空落落的。
风吹在湿透的后背上,有点凉。
我心里也空落落的。
我捏着那五块钱,没去买汽水。
我把它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了贴身的口袋里。
回到家,我妈正在院子里喂鸡。
看我一个人回来,她头也没抬地问:“送到了?”
“嗯。”
“她家里人说啥了没?”
“没说啥。”我撒了个谎。
我不想把我嫂子她爸妈那些难听的话学给我妈听,那样只会火上浇油。
“哼,不说才怪。”我妈撇了撇嘴,“我看她这次回来,就没打算再回去。”
我心里一沉。
“妈,你胡说啥呢。”
“我胡说?”我妈把手里的瓢一摔,鸡食撒了一地,鸡群“咕咕”地围了上来。
“你哥辛辛苦苦在外面挣钱,她在家里享福,还天天甩脸子!城里姑娘怎么了?城里姑娘就金贵?还不是得生娃过日子!”
“三天两头往娘家跑,像什么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老李家怎么亏待她了!”
我听着这些刺耳的话,心里烦躁得不行。
“行了妈,你少说两句吧!”
我把车往墙根一靠,就回了自己屋。
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脑子里全是今天发生的事。
嫂子的眼泪,她的笑,她手心的温度,她身上的味道……
还有那片瓜地。
那是我第一次,感觉自己像个男人。
一个能为她遮风挡雨,能让她开心的男人。
而不是一个只会跟在哥哥屁股后面,什么都做不成的“小海”。
这个夏天,嫂子一直没有回来。
我哥中途回来过一次,黑了,也瘦了。
他问我妈,陈文静呢?
我妈就把嫂子怎么跟她吵架,怎么跑回娘家的事情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
我哥听完,一拳砸在桌子上,桌上的碗都跳了起来。
“惯的她!”
他当天就去了县城。
晚上回来的时候,喝得酩酊大醉,脸上还有几道抓痕。
他没把嫂子接回来。
他把自己关在屋里,摔东西,骂骂咧咧。
我隔着墙,听得心惊肉跳。
后来我才知道,我哥去岳父家,不仅没说好话,还动手打了人。
这下,梁子算是彻底结下了。
我们两家的关系,降到了冰点。
村里的闲话更多了。
有人说,我嫂子在城里有人了,不要我哥了。
有人说,是我妈太刻薄,把儿媳妇给逼走了。
说什么的都有,难听极了。
我每次听到这些话,都想冲上去跟他们打一架。
可我不能。
我只能把愤怒和憋屈,都咽进肚子里。
秋天的时候,我没再继续待在家里。
我跟着村里的人,去了南方的一个电子厂打工。
我想离这个地方远一点。
我想忘了那个夏天,忘了那个穿着碎花衬衫的女人。
工厂的生活是枯燥的,流水线,宿舍,食堂,三点一线。
每天累得像条狗,沾上枕头就能睡着。
这样也好,累了,就没力气胡思乱想了。
我很少往家里打电话。
我怕听到关于她的消息。
不管是好是坏,我都不想听。
过年的时候,我没回家。
我跟家里说,厂里忙,走不开。
其实我是怕。
我怕回到那个熟悉的院子,看到那间空荡荡的屋子。
我怕面对我哥那张颓废的脸,和我妈那张怨气冲天的脸。
第二年春天,我收到了我妈的信。
信里说,我哥和嫂子,离婚了。
嫂子什么都没要,净身出户。
我哥把家里砸了个稀巴烂,又出去打工了,比以前更拼命,也更沉默了。
我拿着那封信,在宿舍的阳台上站了一整夜。
南方的春天,空气潮湿而温暖。
但我却觉得浑身发冷。
我知道,那个夏天,连同那个叫陈文静的女人,都彻底地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
像一阵风,吹过,了无痕迹。
不,还是留下了痕迹的。
在我心里,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划痕。
一碰,就疼。
我在外面漂了五年。
从一个懵懂的少年,变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青年。
我换过好几个工厂,也攒了点钱。
二十四岁那年,我回了家。
村子还是老样子,但感觉陌生了许多。
我妈老了,头发白了一大半。
我哥也回来了,他用这几年在外面拼死拼活挣的钱,在村里盖了二层小楼。
他又结婚了。
女方是邻村的,长得不怎么好看,但壮实,能干活,嘴也甜,把我妈哄得天天笑呵呵的。
很快,她就给我哥生了个大胖小子。
我们家,好像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
那个叫陈文静的女人,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没有人再提起她。
只有我知道,她来过。
也只有我知道,我哥在每个喝醉的深夜,会一遍遍地喊着她的名字。
有一天,我去县城办事。
办完事,走在街上,我忽然想起了什么。
我凭着记忆,找到了当年那个巷子。
巷子还是那个巷子,只是更破旧了。
我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
我不知道我想找什么。
也许,我只是想再看一眼那个地方。
巷子不长,走到头,是一家小小的裁缝铺。
我正准备转身离开,裁缝铺的门开了。
一个女人抱着一匹布从里面走出来。
她穿着一件朴素的连衣裙,头发剪短了,齐着耳朵。
她比以前胖了点,但眉眼还是那么熟悉。
是她。
陈文静。
我的心,在那一瞬间,停止了跳动。
她也看见了我。
她愣住了,手里的布“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我们俩就这么隔着几步远的距离,互相看着,谁也没有说话。
时间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炎热的夏天。
还是她先开了口。
“……小海?”她的声音有点不确定,带着一丝颤抖。
“嫂子。”我张了张嘴,发现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厉害。
喊出这个称呼,我才意识到,我们已经没有关系了。
我应该叫她……陈姐?还是文静?
我不知道。
“你……回来了?”她弯腰捡起地上的布,拍了拍上面的灰。
“嗯,回来了。”
“什么时候回来的?”
“有阵子了。”
又是沉默。
我们之间,好像有千言万语,又好像无话可说。
“你……过得好吗?”我终于问出了口。
她抬起头,对我笑了笑。
那个笑容,比当年在瓜地边上的笑,要平和,也沧桑了许多。
“挺好的。”她说,“我盘下了这个小店,自己做点衣服,够吃够喝,也自在。”
“那就好。”
“你呢?看你,都长成大人了。”她的目光在我身上打量着,“结婚了吧?”
我摇了摇头:“还没。”
“该找了,不小了。”她像个真正的长辈一样,叮嘱着我。
我点了点头。
“我哥……他也结婚了。”我说。
“嗯,我听说了。”她的表情很平静,看不出什么波澜,“挺好的,都挺好的。”
是啊,都挺好的。
他有了新的家庭,她有了新的生活。
只有我,还停留在那个夏天,走不出来。
“那个……”她抱着布,似乎有些为难,“我店里还有点事,我得先……”
“好,你忙。”我赶紧说,“我就是路过。”
“嗯。”
她抱着布,从我身边走过。
我们擦肩而过。
我闻到了她身上传来的,不再是雪花膏的味道,而是一种淡淡的皂角香。
就在她快要走进店里的时候,我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忽然叫住了她。
“嫂……陈姐!”
她停下脚步,回过头看我。
“当年那个西瓜,钱我一直没给王兵。”我说。
她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我的意思,笑了。
“一个西瓜而已。”
“不行,我心里过意不去。”我固执地说。
我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拿出十块钱,递给她。
“这个钱,你帮我还给他吧。”
她看着我手里的钱,没有接。
她看了我很久很久。
久到我以为她会拒绝。
但她最后还是伸出手,接过了那十块钱。
“好。”她说。
然后,她转身走进了裁缝铺,再也没有回头。
我站在那个破旧的巷子里,站了很久。
直到夕阳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我知道,这一次,我是真的该放下了。
那十块钱,不是给王兵的。
是给我自己的。
是给我那段无处安放的,兵荒马乱的青春,画上一个句号。
后来,我也结婚了。
妻子是我在城里打工时认识的,一个很普通的女孩,不漂亮,但很贤惠。
我们有了自己的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
日子过得平淡,也安稳。
我哥的儿子也长大了,娶了媳妇,搬出去住了。
我妈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大部分时间都躺在床上。
有时候,她会拉着我的手,絮絮叨叨地说起以前的事。
她会说起我爸,说起我哥小时候有多淘气。
但她从来没有,再提起过陈文静这个名字。
仿佛这个人,真的从她的记忆里被抹去了。
有一年夏天,我带着老婆孩子回村里。
车子路过当年那片瓜地。
瓜地还在,只是看瓜的人,换成了一个我不认识的老头。
我儿子吵着要吃西瓜。
我停下车,去瓜棚里买瓜。
我挑了一个最大的,付了钱。
老头帮我把瓜抱到车上。
我老婆笑着说:“买这么大,吃得完吗?”
我说:“吃不完,也得买个大的。”
因为我记得,很多年前,有一个女人,她也喜欢吃又大又甜的西瓜。
车子重新启动。
我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那片瓜地。
绿油油的瓜藤,在阳光下,泛着光。
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个穿着蓝色碎花衬衫的女人,站在树荫下,冲着我笑。
眼睛弯弯的,像月牙儿。
我知道,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她了。
她是我生命里,那年夏天,最甜,也最痛的一块西瓜。
解了我的渴。
也让我,渴了一辈子。
友情提示
本站部分转载文章,皆来自互联网,仅供参考及分享,并不用于任何商业用途;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涉及作品内容、版权和其他问题,请与本网联系,我们将在第一时间删除内容!
联系邮箱:1042463605@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