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李伟,十八年。
这十八年,我的人生只有两件事:站岗,开车。
对象是同一个人,张首长。
今天,我退伍了。
授衔仪式很简单,也很安静。红墙大院里,阳光被高大的梧桐树切成一块一块的,落在我的新便装上,有点恍惚。
没有想象中的激动,也没有热泪盈眶。
心里空落落的,像被人掏了一块。
十八年,每天早上五点半起床,晚上十一点检查完最后一趟岗,我的人生像一只上了弦的钟,精准,规律,不知疲倦。
从今天起,这只钟停了。
张首长的爱人,刘姨,拉着我的手,眼圈通红。
“小李啊,以后……以后常回来看看。”
我点点头,喉咙发紧,说不出话。
十八年,我喊她刘姨,她拿我当半个儿子。可我知道,我终究不是。
首长的儿子张磊,站在一边,一身名牌,脸上挂着客套又疏离的笑。
他拍拍我的肩膀:“李哥,以后有事言语一声,在京城这地面上,我还是有点能量的。”
我扯了扯嘴角,算是回应。
我跟他不熟。他有他的人间,我有我的岗哨。我们之间,隔着他父亲肩上的星星,也隔着这红墙内外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最后,我朝着那栋住了十八年的二层小楼,朝着那扇首长再也不会推开的书房窗户,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这是我最后一个军礼。
转身,迈步。
我没回头。
我怕一回头,这十八年攒下的硬气,就全泄了。
大院的哨兵认识我,给我敬礼,喊了声“李哥,慢走”。
我点点头。
铁门在我身后缓缓关上,发出沉重的“哐当”声。
这声音,我听了十八年,今天听着,格外刺耳。
它像一把锁,锁住了我的青春,也把我彻底推了出去。
外面的世界,车水马龙,人声鼎沸。
一股子热浪和喧嚣扑面而来,我下意识地眯了眯眼,有点不适应。
就像一个潜水员,猛地被拉出了深海。
我站在路边,像个傻子,不知道该往哪儿走。
一辆黑色的轿车悄无声息地滑到我身边。
车窗降下,是首长的秘书,小王。
“李哥。”他递给我一个牛皮纸文件袋,很厚,用火漆封着口。
“这是首长走之前,特意交代给我的。他说,等你脱下军装,走出这个大门,再亲手交给你。”
我的心猛地一跳。
首长是半年前走的,很突然,心梗。
我当时就在门外站岗,听到刘姨的惊叫,第一个冲进去,可一切都晚了。
我亲手给他整理的遗容。
他的脸很安详,就像睡着了一样。
我以为,我跟他的缘分,到那里就尽了。
“这是什么?”我声音有点哑。
小王摇摇头,表情严肃:“我不知道。首长说,这是绝密,只有你能看。他还说,这是他交给你的最后一个任务。”
最后一个任务。
这五个字,像一颗子弹,瞬间击穿了我心里那片空落落的荒原。
我接过文件袋,入手沉甸甸的。
“李哥,保重。”小王说完,车窗升起,黑色的轿车汇入车流,很快消失不见。
我捏着文件袋,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头,感觉自己像个抱着炸药包的士兵,茫然,又有一种莫名的使命感。
我在附近找了个小旅馆,最便宜的那种,房间里一股潮湿的霉味。
也好。
太好的地方,我睡不着。
我把文件袋放在桌上,盯着那块暗红色的火漆,看了足足十分钟。
我的手有点抖。
十八年,我手上递送过无数份文件,其中不乏真正的“绝密”。可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心慌。
因为我知道,这袋子里装的,不是国家大事。
是首长的人生。
我撕开封口,里面是一沓厚厚的资料,还有一封信。
信封上,是首长那熟悉的,苍劲有力的字迹。
“李伟亲启。”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热了。
十八年,他要么叫我“小李”,要么叫我“警卫员”,从没叫过我的全名。
信不该这么写的。
我深吸一口气,拆开信。
“李伟,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大概已经去见马克思了。别难过,人固有一死,我这辈子,值了。”
“有件事,在我心里埋了三十年,像块石头,压得我喘不过气。我对不起组织,更对不起一个女人,还有一个……我的女儿。”
女儿?
我脑子“嗡”的一声。
首长只有一个儿子,张磊。全军区都知道。
我继续往下看。
“那还是八十年代末,我在西南边疆执行一个特殊任务。任务很复杂,也很危险,我受了重伤,被一个当地的农村姑娘救了。她叫苏玉梅。”
“在养伤的那段时间,我们……我犯了生活作风错误。我当时已经和刘敏(刘姨)订了婚,我是个军人,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可我,还是没控制住。”
“任务结束后,我必须归队。我给了她一笔钱,我跟她说,忘了我。我不是个东西,我知道。”
“我回到北京,结了婚,生了张磊。我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可十年后,我收到了她的一封信。信是托人辗转送来的,她说,她给我生了个女儿,叫苏晴。她没要我的钱,一个人把孩子拉扯大,后来嫁了人,但男人对她不好,她得了重病,快不行了。”
“信里还有一张照片,一个黑黑瘦瘦的小女孩,眼睛很大,很亮,像我。”
“我当时浑身冰凉。我想去找她们,可我不能。我的身份,我的家庭,都不允许我这么做。我派人去打听,才知道苏玉梅已经病逝了。那个男人,把苏晴卖给了人贩子。”
看到这里,我手里的信纸几乎被捏烂。
“我动用了我能动用的一切秘密力量,找了整整五年,才在一个偏远的山村里找到她。她被人买去当童养媳,受尽了苦。我把她救了出来,但……我依然不能认她。”
“我把她送到千里之外的江城,给她办了新的身份,找了一户可靠的人家收养。我每个月给她寄钱,匿名。我看着她长大,上学,毕业,在江城开了一家小小的修车铺,自食其力。”
“她不知道我是谁。她以为自己是个孤儿。”
“李伟,你跟了我十八年,你是我最信任的人。你的忠诚,你的品格,我看在眼里。现在,我走了,张磊那个不成器的东西靠不住,刘敏身体又不好。这件事,我只能托付给你。”
“文件袋里,是苏晴所有的资料,还有一张银行卡,里面是我毕生的积蓄,密码是你的生日。另外,还有一份股权转让协议,是我早年投资的一个朋友的公司,现在已经价值不菲,我把它全转到了你的名下。”
我的呼吸停滞了。
“我不要求你做什么。我只希望,你能去江城,去看看她,保护她,别让她再受欺负。如果她愿意,就把这封信给她看。如果她不愿意,那就烧了它,让她平平静静地过一辈子。”
“钱和股份,是给你的,也是给她留的后路。怎么用,你来决定。这是命令,也是我这个长辈,对你的请求。”
“李伟,脱下军装,去过一个普通人的生活吧。替我,好好活着。”
信,到这里就结束了。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一滴一滴砸在信纸上,晕开了首长的笔迹。
我把头埋在臂弯里,像一头受伤的狼,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肩膀在剧烈地颤抖。
十八年,我在他身边,以为自己是他肚子里的蛔虫。
我错了。
我看到的,永远只是那个穿着军装,不苟言笑,威严如山的首长。
我从没看到过,他内心深处,那个被悔恨和愧疚折磨了三十年的男人。
我在小旅馆里枯坐了一夜。
天亮的时候,我把所有的资料,包括那封信,都贴身收好。
银行卡和股权协议,我锁进了旅馆的保险柜。
然后,我买了一张去江城的火车票。
绿皮车,最慢的那种。
我想在路上,好好想一想。
火车“哐当哐当”,载着我离开了我生活了十八年的北京。
窗外的景物飞速倒退,就像我逝去的青春。
我的人生,上半场,是忠诚和守护。
下半场,从这个叫苏晴的女孩开始。
这是首长的最后一个任务。
我必须完成。
江城是个火炉,刚下火车,一股热浪就把我给淹了。
我按照资料上的地址,七拐八拐,找到了一个叫“老鸦巷”的地方。
典型的城中村。
握手楼,一线天,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饭菜和下水道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各种电线像蜘蛛网一样,缠绕在头顶。
我一个在红墙大院里待了十八年的人,站在这里,感觉自己像个外星人。
苏晴的修车铺,就在巷子口。
铺面不大,门口堆满了各种废旧轮胎和零件,油污遍地。
一个穿着蓝色工装裤,扎着马尾的女孩,正趴在一辆破旧的桑塔纳车底下,只露出一双沾满油污的帆布鞋。
叮叮当当的敲击声,从车底下传出来。
我走过去,站定。
敲击声停了。
一个脑袋从车底下钻了出来。
女孩脸上也蹭得黑一道白一道,像只小花猫。
但那双眼睛,真的,又大又亮。
跟首长年轻时照片上的眼睛,一模一样。
她看见我,愣了一下,随即皱起眉头,眼神里充满了警惕。
“干嘛的?修车?”声音有点沙哑,但很清亮。
我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说我是你爸的警卫员?你爸死了,他让我来找你?
他娘的,这话说出来,不被人当成骗子,也得被当成疯子。
“我……我路过。”我憋了半天,憋出这么一句。
女孩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上下打量我。
我穿着一身廉价的T恤牛仔裤,脚上是解放鞋,理着板寸,站得笔直。
这身打扮,在这市井小巷里,显得格格不入。
“路过?”她从车底下完全爬了出来,拍了拍手上的油污,一米六五左右的个子,很瘦,但很结实。
“这条巷子是死胡同,你往哪儿路过?”
我被她问得哑口无言。
我的脑子,在部队里是最好使的。可到了这地方,好像生了锈。
“车坏了?”她又问,指了指巷子口。
我这才意识到,我两手空空,根本不像个来修车的。
气氛有点尴尬。
“我找人。”我只能硬着头皮说。
“找谁?”
“苏晴。”
她听到这个名字,眼神里的警惕瞬间变成了戒备,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
“我就是。你谁啊?”
“我……”我看着她那张酷似首长的脸,心里五味杂陈。
“我是你……一个远房亲戚。”
这是我在火车上想了一路的开场白。
很烂,我知道。
果然,她笑了。
是那种冷笑,带着点嘲讽。
“远房亲戚?我怎么不知道我还有亲戚?从哪儿冒出来的?”
“我姓李,叫李伟。是你父亲那边的。”我只能顺着往下编。
“我爸?”她脸上的嘲讽更浓了,“我没爸,我是孤儿,派出所开的证明。”
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
“你爸……他有苦衷。”
“苦衷?”她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把我生下来就扔了,这是苦衷?让我妈一个人把我拉扯大,最后病死在床上,这是苦衷?让我被人卖到山里,天天挨打,这也是苦衷?”
她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子,插在我心上。
也插在那个已经长眠于地下的首长心上。
我无话可说。
因为她说的,都是事实。
“行了,大叔。”她摆摆手,语气里充满了不耐烦,“你要是来认亲的,找错人了。你要是骗子,也赶紧滚。我这儿庙小,没钱给你骗。”
说完,她转身就要钻回车底。
“等等!”我急了,一把抓住她的胳膊。
她的胳膊很细,但很有力。
她猛地一甩,挣脱了我的手,眼神瞬间变得凶狠起来。
“别动手动脚的!”她从旁边抄起一把扳手,紧紧攥在手里。
那架势,好像我再敢上前一步,她就能把扳手砸我脑袋上。
我看着她,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这是一个浑身长满了刺的女孩。
这些刺,是生活硬生生给她安上去的。
“我没恶意。”我举起双手,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一些,“我真是你父亲托我来的。”
“我说了,我没父亲!”她低吼道。
“他叫张……”我差点把首长的名字说出来,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不能说。
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已经去世了。”我换了种说法,“他临终前,心里最惦记的就是你。他让我来补偿你。”
“补偿?”苏晴又笑了,眼眶却有点红,“他拿什么补偿?补偿我妈的命?还是补偿我没爹的童年?”
“滚!”
她指着巷子口,一个字,掷地有声。
我知道,今天再说下去,只会适得其反。
我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转身走了。
我没有走远。
我在巷子对面的一个小面馆坐下,点了一碗最便宜的素面。
我能看到她的修车铺。
她在我走后,拿着扳手站了很久,然后一屁股坐在一个废旧轮胎上,抱着膝盖,把头埋了进去。
我的心,揪着疼。
首长,你看到了吗?
这就是你的女儿。
她很苦,也很刚强。
接下来的几天,我没再去打扰她。
我就在附近租了个小单间,每天做三件事。
第一,去面馆吃面,远远地看着她。
她很忙,生意好像不错。各种各样的车,在她手里,叮叮当当一阵响,就都给治好了。
她干活的时候很专注,像个不知疲倦的陀螺。
休息的时候,就一个人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望着巷子口发呆。
那眼神,很空,很寂寞。
第二,熟悉江城。
我把江城的大街小巷都跑遍了。我得了解这个城市,因为我可能要在这里待一辈子。
第三,思考。
思考怎么才能让她接受我,接受首长的这份迟到的歉意。
硬闯,肯定不行。
我需要一个契机。
契机很快就来了。
那天傍晚,下着大雨。
我照例在面馆里,看到两个流里流气的黄毛,开着一辆改装过的破摩托,停在了苏晴的铺子门口。
他们没修车,而是围着苏晴,动手动脚,嘴里不干不净的。
苏晴抄起一根铁棍,跟他们对峙。
“滚开!不然我报警了!”
“报警?”黄毛笑了,“小妹妹,报啊!警察来了,正好让他们看看,你这无证经营的黑店,该不该封!”
另一个黄毛,伸手去摸苏晴的脸。
我把面碗一推,站了起来。
十八年的兵,不是白当的。
我没说话,直接走了过去。
我走路没声音,像一只猫。
那两个黄毛,根本没注意到我。
直到我走到他们身后,一只手一个,像拎小鸡一样,把他们的脖子给掐住了。
“啊!”
两人发出杀猪般的惨叫。
我手上用了三分力。
在部队里,我这一下,能直接捏碎人的喉骨。
“放……放手……”
我没放。
我眼神冰冷地看着他们。
“道歉。”
“对……对不起……”
“跟谁道歉?”
“跟……跟这位大姐……不,大妹子道歉!”
苏晴也看呆了。
她举着铁棍,愣愣地看着我,像看一个天外来客。
我松开手。
两个黄毛瘫在地上,咳得撕心裂肺。
“滚。”我只说了一个字。
他们连滚带爬,扶起摩托车,屁滚尿流地跑了。
巷子里,恢复了安静。
只剩下哗哗的雨声。
我看着苏晴,她也看着我。
她手里的铁棍,“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你……”她张了张嘴,眼神很复杂。有震惊,有疑惑,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东西。
“我说了,我是来保护你的。”我平静地说。
雨下得更大了。
我站在雨里,没动。
她看着我浑身湿透的样子,嘴唇动了动,最后还是说:“进来躲躲雨吧。”
我跟着她进了那个狭小又堆满杂物的铺子。
一股浓重的机油味。
她递给我一条毛巾,虽然旧,但很干净。
“谢谢。”
“刚才……也谢谢你。”她低着头说。
“他们经常来骚扰你?”我问。
她点点头:“这一片的老流氓了,收保护费。我不给,他们就来捣乱。”
“为什么不报警?”
“报警?”她自嘲地笑了笑,“警察来了,问两句,把人带走,关两天就放了。他们出来,会变本加厉。而且,我这铺子,确实……手续不全。”
我沉默了。
这就是市井的生存法则。
跟部队里,非黑即白的世界,完全不同。
“你到底是谁?”她终于问出了那个最关键的问题。
我看着她的眼睛。
那双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像两颗星星。
我决定,说一部分实话。
“我叫李伟。我曾经是一个军人。”
她愣住了。
“我……认识你的父亲。我们是战友。”
这是一个谎言。
但一个善意的谎言。
“他临终前,托我来照顾你。”
“战友?”她咀嚼着这两个字,眼神里的戒备,松动了一些。
或许是“军人”这个身份,让她有了一些信任感。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她犹豫了很久,才问出这句话。
我的心,又被揪了一下。
一个女儿,问一个陌生人,自己的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他娘的,是多大的讽刺。
“他是个英雄。”我说,斩钉截铁。
“他保家卫国,流过血,立过功。他这辈子,对得起国家,对得起人民。”
“但他……对不起你和你母亲。”
苏晴没说话。
她只是静静地听着,眼泪,顺着脸颊滑了下来。
混合着脸上的油污,划出两道清晰的泪痕。
她没有哭出声,只是默默地流泪。
那样子,比嚎啕大哭,更让人心疼。
从那天起,我们的关系,有了一点微妙的变化。
她不再赶我走。
我每天都会去她的铺子帮忙。
我不会修车,但我力气大。换轮胎,搬发动机,这些活儿我都能干。
我话不多,只是埋头干活。
她也不怎么说话。
我们俩,就在这个叮叮当当的铺子里,维持着一种奇怪的默契。
她修车,我打杂。
中午,她会多炒一个菜,我们一起吃。
她的手艺很好,简单的家常菜,做得有滋有味。
比部队大食堂的饭,好吃多了。
我有时候会看着她吃饭的样子,看得出神。
她吃饭很快,像打仗一样。
我知道,这是从小苦出来的习惯。
我开始慢慢地,给她讲一些关于“他”的故事。
我当然不能讲首长的真实事迹,我就把部队里那些英雄战友的故事,安插在他的身上。
讲他怎么在战场上堵枪眼,怎么在洪水里救百姓,怎么为了一个任务,三天三夜不合眼。
我讲得不生动,很平淡,就像在做报告。
但苏晴听得很认真。
她会一边擦着零件,一边竖着耳朵听。
她从不发表评论,但我能感觉到,她心里那块坚冰,在一点一点地融化。
有一天,她突然问我:“他……长什么样?”
我愣住了。
我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
是首长年轻时的一张一寸照,穿着军装,英姿勃发。
我一直带在身上。
我把照片递给她。
她接过去,看了很久很久。
手指,轻轻地抚摸着照片上那张年轻的脸。
“他……”她声音有点哽咽,“长得……一点也不像我。”
我心里一酸。
怎么会不像。
那眉眼,那神态,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只是,一个饱经风霜,一个,写满了故事。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样,一天天,平静地过下去。
直到张磊的出现。
他开着一辆骚包的红色跑车,停在巷子口,那引擎的轰鸣声,跟这个破旧的巷子格格不入。
他戴着墨镜,一身名牌,皱着眉头,一脸嫌弃地走进了我的“世界”。
“李哥,你可真行啊。放着好好的安置工作不要,跑到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来,学人修车?”
他的声音很大,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优越感。
苏晴停下手里的活,警惕地看着他。
我挡在苏晴身前。
“你来干什么?”我问,语气不善。
“我来干什么?”张磊冷笑一声,摘下墨镜,“我来找你啊。李哥,你可是我爸最信任的人。我爸刚走,你就拿着他的钱,跑到这儿来……金屋藏娇?”
他的目光,落在了苏晴身上,充满了审视和不屑。
“嘴巴放干净点。”我的声音冷了下来。
“哟,还护上了?”张磊绕过我,走到苏晴面前,“小姑娘,长得还挺标致。我问你,这个老男人给了你多少钱?我出双倍,你跟他断了,跟我。”
“啪!”
一声清脆的耳光。
是苏晴打的。
她这一巴掌,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张磊的脸上,瞬间浮起五个鲜红的指印。
所有人都愣住了。
包括我。
我没想到,这个看起来瘦弱的女孩,骨子里这么刚烈。
张磊也懵了。
他从小到大,恐怕连根指头都没被人碰过。
“你……你他妈敢打我?”他捂着脸,眼睛里冒出火来。
他扬起手,就要还手。
我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像铁钳一样。
“张磊!”我低吼道,“别逼我动手。”
我的眼神,一定很吓人。
是那种在战场上,见过血的眼神。
张磊的气焰,一下子就下去了。
他甩开我的手,色厉内荏地喊:“李伟,你行!你给我等着!我倒要查查,这女的是什么来头,能把我爸的警卫员迷成这样!”
说完,他狼狈地钻进跑车,一脚油门,仓皇而逃。
巷子里,又恢复了平静。
但我和苏晴之间的气氛,却变得凝重起来。
“他是谁?”苏晴问。
“一个……故人的儿子。”
“故人?”她很聪明,“就是我爸的那个战友?”
我点点头。
“他爸,是个大官吧?”她又问。
我没说话,算是默认。
她突然笑了,笑得很苍凉。
“难怪了。难怪他生下我,却不敢认我。”
“他怕毁了他的前程,怕影响他那个宝贝儿子。”
“李伟,你走吧。”
她突然说。
我一愣:“为什么?”
“我不想再跟那家人,有任何牵扯。”她说,“不管是你,还是刚才那个人。你们都走,离我远远的。”
“我的生活,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我不想再被打乱了。”
她转身,背对着我,肩膀微微颤抖。
我知道,张磊的出现,把她刚刚建立起来的一点点信任,彻底击碎了。
她又变回了那只浑身长满刺的刺猬。
“我不走。”我说。
“我答应过他,要保护你。”
“我不需要!”她猛地回头,冲我喊道,眼睛通红,“我一个人,也能活得好好的!我不需要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人,来可怜我,施舍我!”
“滚!你给我滚!”
她拿起手边的零件,朝我砸了过来。
我没躲。
一个油腻的齿轮,砸在我的额头上,划开一道口子。
血,顺着我的眉骨,流了下来。
我抹了一把脸上的血,看着她。
“苏晴,我不会走的。”
“除非我死。”
我转身,离开了铺子。
但我没有离开巷子。
我就在巷子口,找了个台阶坐下。
像一尊雕塑。
我得让她知道,我的决心。
那晚,又下起了雨。
我坐在雨里,浑身湿透,额头上的伤口,被雨水一激,火辣辣地疼。
我一动不动。
我在跟她耗,也是在跟自己耗。
我不知道坐了多久,直到一双帆布鞋,停在我面前。
一把雨伞,撑在了我的头顶。
是苏晴。
她手里拿着一个医药箱。
她没说话,蹲下身,拿出棉签和消毒水,默默地给我处理伤口。
她的动作很轻,很温柔。
消毒水碰到伤口,很疼。
但我一声没吭。
“你是个傻子吗?”她一边给我贴创可贴,一边说,声音里带着哭腔。
“淋雨会生病的,不知道吗?”
我看着她,笑了。
这是我来到江城以后,第一次笑。
“我身体好,没事。”
她处理好伤口,把伞塞到我手里。
“回去吧,别在这儿丢人现眼了。”
说完,她转身就走。
我抓住她的手腕。
“苏晴。”
她身子一僵。
“对不起。”我说。
“不是替他说的,是替我。”
“我不该让你再想起那些不开心的事情。”
她没回头,也没挣脱。
我们就这样,在雨里站了很久。
“我……”她终于开口,声音很小,“我明天想去看看我妈。你……要不要一起?”
我的心,瞬间被巨大的暖流包围。
我知道,她原谅我了。
第二天,我们一起去了墓地。
苏玉梅的墓,在一个很偏僻的公墓角落里。
墓碑很小,很简陋。
照片上的女人,很清秀,眉眼间,和苏晴有七分像。
苏晴把一束白菊放在墓前,跪下,磕了三个头。
她没哭,只是静静地跪着,跟她妈妈说着话。
说她的铺子,说她的生活,说她最近……认识了一个傻子。
我站在她身后,也朝着墓碑,深深鞠了三个躬。
“阿姨,对不起。”我在心里说。
“首长欠你们母女的,我会用我的下半辈子,来还。”
回去的路上,苏晴的情绪很低落。
“我妈……她到死,都还在念着那个人的名字。”她说。
“她说,他不来找我们,一定是有他的苦衷。他是个大英雄,不能被我们拖累。”
“你说,我妈她……是不是也很傻?”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只能说:“她很爱你。”
“是啊。”苏晴笑了,比哭还难看,“她把所有的爱,都给了我。”
从墓地回来后,我们的关系,似乎又进了一步。
她不再叫我“李伟”,而是叫我“老李”。
虽然听着有点显老,但我很喜欢。
她开始对我笑,会跟我开玩笑,甚至会把修车时弄不定的难题,丢给我研究。
我当然不懂。
但我会拿着手机,查一晚上的资料,第二天再装作不经意地,把解决方案告诉她。
她会夸我:“行啊老李,看不出来,你还挺聪明的。”
每当这时,我都会觉得,心里比吃了蜜还甜。
我以为,这就是首长希望我过的,“普通人的生活”。
平静,温暖,有烟火气。
但是,张磊的第二次出现,打破了这一切。
他这次,不是一个人来的。
他带了几个穿着黑西装的壮汉,还有……刘姨。
刘姨的脸色很憔셔,看到我和苏晴站在一起,她的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痛苦。
“小李……”她嘴唇哆嗦着,“他……他说的,都是真的?”
张磊在一旁煽风点火:“妈,你看到了吧!我就说他不对劲!爸前脚刚走,他后脚就拿着爸的钱,在外面养了个小的!你看这女的,长得跟我爸还有点像,这不明摆着是冲着我们家财产来的吗?”
“你闭嘴!”我冲着张磊吼道。
“刘姨,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试图解释。
“那是什么样?”刘姨的眼泪流了下来,“小李,你跟了我家老张十八年,我们一直拿你当亲人。你怎么能……怎么能做出这种事?”
苏-晴的脸,瞬间变得惨白。
她看着刘姨,又看看我,眼神里充满了屈辱和愤怒。
“你们是什么人?”她冷冷地问,“跑到我的地方来,大呼小叫,还污蔑人!”
“我们是什么人?”张磊笑了,“我们是受害者!你这个小,勾引我爸的警卫员,图谋我们家的财产!”
“啪!”
又是一声清脆的耳光。
这次,是我打的。
我这一巴掌,比苏晴的力气大多了。
张磊直接被我扇倒在地,半边脸都肿了起来。
“我X你妈!李伟你敢打我!”他从地上爬起来,就要扑过来。
他带来的那几个壮汉,也围了上来。
我把苏晴护在身后,摆出了格斗的架势。
“我看谁敢动!”
我身上的气势,是十八年军旅生涯,真刀真枪练出来的。
那几个壮汉,被我一瞪,都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够了!”
刘姨突然大喊一声。
她走到我面前,看着我,眼神里全是失望。
“李伟,我对你太失望了。”
“老张他……他看错你了。”
说完,她转身,颤颤巍巍地走了。
张磊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也跟着走了。
一场闹剧,就这么收场了。
可我知道,事情,远远没有结束。
“他们……是你首长的家人?”苏晴在我身后,轻声问。
我点点头,心里沉甸甸的。
“那个女人,是你首长的妻子?”
“嗯。”
“那个男的,是他儿子?”
“嗯。”
苏晴沉默了。
过了很久,她才说:“老李,你走吧。”
又是这句话。
“这次,是真的。”她说,“我不想你为难。更不想,被人指着鼻子,骂是小三,。”
“我苏晴,再穷再苦,我还有骨气。”
“你是个好人。你不该被我拖累。”
我转过身,看着她。
她的眼睛里,没有愤怒,没有委屈,只有一种……认命的平静。
这种平静,比什么都让我心慌。
“苏晴。”我抓住她的肩膀,很用力,“看着我。”
她抬起头。
“我不会走的。”我说,一字一句,“而且,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一个关于你父亲的,真正的秘密。”
我决定,把一切都告诉她。
我不能再让她,活在谎言和误解里了。
我把她拉进屋里,从怀里,掏出那个我一直贴身收藏的牛皮纸袋。
我把那封信,递给了她。
“你父亲,不是我的战友。”
“他是我的首长。”
“我也是他唯一的,警卫员。”
苏-晴的身体,猛地一震。
她接过信,看着信封上那熟悉的字迹,手指开始颤抖。
她拆开信,一个字一个字地读。
她的表情,从震惊,到疑惑,到愤怒,再到悲伤……
最后,她瘫坐在地上,抱着那封信,失声痛哭。
这一次,她哭得撕心裂肺。
像一个迷路了三十年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却发现,家已经没了。
我没有去安慰她。
我知道,她需要发泄。
把这三十年,所有的委屈,所有的痛苦,都哭出来。
我只是静静地守在她身边,像一棵树。
她哭了很久,直到声音沙哑,直到没有了力气。
她抬起头,眼睛肿得像核桃。
“他……他就是这么说的?”
我点点头。
“他……后悔了?”
“后悔了三十年。”我说。
她没再说话,只是把那封信,紧紧地抱在怀里,像是抱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贝。
接下来的几天,苏晴变了。
她话变得更少了。
她不再去修车铺,每天就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抱着那封信,发呆。
我不放心她,就每天做好饭,端到她门口。
她吃得很少。
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
我心急如焚,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办。
解铃还须系铃人。
这件事,必须由张家,来解开。
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给小王,首长的秘书,打了个电话。
我告诉他,我要见刘姨和张磊。
我要把所有事情,都摊开来说。
小王沉默了很久,最后说:“李哥,你考虑清楚了?这件事一旦公开,对首长一生的声誉,都是个巨大的打击。”
“我知道。”我说,“但对一个活生生的人,更不公平。”
“有些债,人死了,也得还。”
见面的地点,定在红墙大院里,那栋我守护了十八年的小楼。
还是那间熟悉的客厅。
刘姨坐在沙发上,面容憔憔。
张磊坐在她旁边,一脸不忿。
我把苏晴也带来了。
她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头发也梳理得很整齐。
她很紧张,手心全是汗,但眼神,却异常坚定。
“刘姨。”我先开口,打破了沉默,“今天,我是来替首长,完成他最后一个遗愿的。”
我把那封信的复印件,放在了茶几上。
“首长他……在外面,还有一个女儿。”
刘姨的身体,剧烈地晃动了一下,但她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惊讶。
似乎,她早就有所察觉。
张磊却跳了起来:“放屁!李伟,你为了骗钱,连这种瞎话都编得出来?我爸是什么人?他一辈子光明磊落!”
“你闭嘴!”刘姨突然呵斥道,声音不大,却很有分量。
张磊一下子蔫了。
刘姨拿起那封信,戴上老花镜,慢慢地看。
客厅里,只剩下纸张翻动的声音。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刘姨看完了信,摘下眼镜,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老张啊老张……你瞒得我好苦啊……”
她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眼神里,充满了无尽的疲惫和悲伤。
她抬起头,看向苏晴。
“孩子,你……过来。”
苏晴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
刘姨拉起她的手,仔细地端详着她的脸。
“像……真像啊……”
“这些年,苦了你了。”
苏-晴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摇了摇头。
这一刻,所有的怨恨,似乎都烟消云散了。
“妈!你怎么能信他?”张磊在一旁急了,“这肯定是他们串通好了的骗局!”
“住口!”刘姨猛地一拍桌子,“这是你爸的亲笔信!他的字,我还能不认识吗?”
她转头看着张磊,眼神里充满了失望。
“你爸临走前,拉着我的手,跟我说,他这辈子,最对不起的,有两个人。一个,是他早年牺牲的战友。另一个,他没说,只是不停地流泪。”
“现在,我全明白了。”
“张磊,她是你妹妹。亲妹妹。”
张磊愣住了,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刘姨拉着苏晴的手,对我说:“小李,谢谢你。谢谢你替老张,完成了他最想做,却又不敢做的事。”
“以后,这里,也是这孩子的家。”
事情,似乎有了一个圆满的结局。
但,我心里却高兴不起来。
因为我知道,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张磊显然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他看苏晴的眼神,充满了敌意和鄙夷。
而苏晴,虽然得到了刘姨的认可,但在这个家里,她依然像个外人,拘谨,不安。
我把首长留下的银行卡和股权协议,都交给了刘姨。
“刘姨,这是首长留下的。他说,是给苏晴的补偿,也是给您的一个交代。”
刘姨没有接。
“小李,这是老张给你们的,你们就收下。我们家,不缺这个。”
“至于张磊,”她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他要是敢动什么歪心思,我打断他的腿!”
我最终还是把东西留下了。
这不是钱的问题,这是首长的一个态度。
我带着苏晴,离开了大院。
走出那扇铁门的时候,苏晴回头,深深地看了一眼那栋小楼。
“老李,”她说,“我觉得,自己像在做梦。”
“这不是梦。”我说,“这是你本该拥有的人生。”
她摇摇头:“不,我的人生,就在老鸦巷,在那个叮叮当当的修车铺里。”
“这里……太大了,太空了,我害怕。”
我懂她的意思。
一个人在黑暗里待久了,会害怕阳光。
回到江城,苏晴的生活,并没有太大的改变。
她依旧每天开铺子,修车,把自己弄得一身油污。
只是,她的脸上,开始有了笑容。
那种发自内心的,轻松的笑容。
刘姨会经常给她打电话,问她冷了暖了,吃了没。
有时候,还会寄来一些北京的特产。
张磊再也没有出现过。
听说,他被刘姨狠狠地教训了一顿,送去部队基层,体验生活去了。
而我,依旧留在铺子里,给她打杂。
她有时候会开玩笑说:“老李,你现在可是手握亿万资产的大老板了,还给我这个小破铺子打工,不委屈吗?”
我总是笑笑,不说话。
我把首长留给我的那份股权,找律师做了处理,一半,转到了苏晴名下。
另一半,我成立了一个基金会。
专门用来帮助那些像苏晴一样,流落在外的军人子女。
这是我的使命,也是首长使命的延续。
一天晚上,铺子收工后,苏晴突然对我说:
“老李,我爸的信里说,他希望你,过一个普通人的生活。”
我点点头:“我现在,不就是吗?”
“不。”她摇摇头,很认真地看着我,“你只是在执行他的最后一个任务。”
“任务完成了,你也该有自己的生活了。”
我的心,漏跳了一拍。
“什么意思?”
她脸一红,低下头,踢着脚下的小石子。
“我那个铺子……还缺个老板娘。”
她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
但我听见了。
我听得清清楚楚。
我看着她,这个坚强、善良、又有点倔强的女孩。
阳光洒在她的脸上,渡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我突然觉得,我这前半辈子,在部队里,守护的是大家。
我的后半辈子,在这个市井小巷里,守护一个小家。
也挺好。
我走过去,牵起她那双沾满机油,却无比温暖的手。
“好。”我说。
只有一个字。
但这个字,比我十八年来说过的所有话,都重。
因为,这是我对我自己人生的,第一个命令。
也是最后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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