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陈然,一个靠天吃饭的景观摄影师。
说得好听点,是追着光影跑的艺术家。
说得难听点,就是个扛着十几斤器材,在荒山野岭被蚊子咬,被太阳晒,饥一顿饱一顿,还未必能出片的倒霉蛋。
这次我来的地方,是圈子里小有名气的野长城,据说秋天的日落,能把半边天都烧成一幅浓墨重彩的油画。
为了这幅“油画”,我提前一周就开始看天气预报,研究日落时间和光线角度,把车停在山脚下的农家院,自己背着帐篷和干粮,吭哧吭哧爬了四个小时。
终于,在太阳堪堪要挨着西边山头的时候,我找到了那个传说中的绝佳机位。
一块兀然凸出的烽火台残垣,视野开阔,前景是蜿蜒的城墙,像一条灰色的龙,匍匐在层林尽染的山脊上。
我心满意足地架好三脚架,装上相机,调试着偏振镜,心里盘算着曝光补偿。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不,只欠日落。
山顶的风很大,刮在脸上,带着一股子草木的清香和泥土的腥气。我紧了紧冲锋衣的领子,从保温杯里倒了口热水,暖了暖冻得有些僵硬的手。
就在我眯着眼,想象着一会儿晚霞漫天,金光洒满长城的壮丽景象时,一个声音毫无征兆地从我身后冒了出来。
“你也是来看星星的?”
我差点没被那口热水呛死。
这荒郊野岭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怎么会突然冒出个人来?还是个女的?
我猛地回头,看见一个穿着米白色冲锋衣的女孩,就站在我身后不到三米的地方,背着一个看起来就不太专业的双肩包,正好奇地打量着我的相机。
她看起来二十五六岁的样子,长得很干净,素面朝天,头发被风吹得有点乱,几缕发丝贴在脸颊上,眼睛很亮,像山涧里的清泉。
但我当时的第一反应不是惊艳,是惊吓,以及一丝被打扰的恼怒。
搞我们这行的,最怕的就是拍摄时有人在旁边晃悠,或者大声喧哗。
“不是,”我语气有点生硬,指了指西边的太阳,“等日落。”
“哦,日落啊。”她恍然大悟地点点头,然后自顾自地在我旁边找了块还算平整的石头坐下,从包里掏出一根能量棒,撕开包装小口地啃着。
那样子,悠闲得仿佛是在自家后花园。
我有点无语。
大姐,这机位我找了半天,您老人家一来就坐我旁边,一会儿要是穿帮了怎么办?
但我这人,脸皮薄,尤其对着女孩子,不太好意思直接开口赶人。
只能寄希望于她歇歇脚就走。
可我显然低估了她的“毅力”。
她吃完一根能量棒,又掏出一个苹果,咔嚓咔嚓地啃起来。清脆的声音在寂静的山顶上,显得格外突兀。
我眼角的肌肉不自觉地抽动了两下。
太阳正在一点点下沉,云层的边缘已经被镶上了一道金边。光线瞬息万变,正是最关键的时候。
我深吸一口气,把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取景器里,心里默念:看不见她,看不见她,看不见她……
“你这相机,看起来好专业啊。”她啃完苹果,把果核用纸巾包好,塞进背包侧袋,又开始没话找话。
我没吭声,按下了快门。
“咔嚓。”
“一定很贵吧?”
“咔嚓。”
“你经常一个人来这种地方拍照吗?胆子真大。”
“咔嚓。”
“哎,你觉得,是日落好看,还是日出好看?”
我终于忍无可忍,抬起头,从取景器后看向她。
“如果你想聊天,”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客气一点,“能不能等我拍完这组照片?光线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她似乎愣了一下,随即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露出一口小白牙。
“啊,对不起对不起,我忘了,你是在工作。”她双手合十,做了个“抱歉”的手势,“我不说话了,绝对不说了。”
说完,她真的就用手捂住了嘴巴,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我,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我心里那点火气,莫名其妙就消散了大半。
算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我重新把注意力放回拍摄上。
接下来的十几分钟,她真的就没再发出任何声音,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和我一起,看着那轮红日一点点坠入群山。
不得不说,今天的晚霞,确实没让我失望。
从最开始的淡金色,到橘红色,再到浓烈的火烧云,最后是漫天的紫霞,整个天空就像被打翻的调色盘,壮丽得让人心悸。
我贪婪地按动着快门,记录下这短暂而绚烂的每一刻。
直到最后一丝余晖也消失在地平线下,天色迅速暗淡下来,变成了深邃的藏蓝色。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整个后背都因为高度集中而有些僵硬。
“拍完了?”她的声音适时地响起。
“嗯,完了。”我一边检查着相机的照片,一边回答。照片很完美,每一张都达到了我预期的效果。这次,没白来。
“真好看。”她凑过来看了一眼我的相机屏幕,由衷地赞叹道,“比我眼睛看到的还好看。”
“相机能记录下一些肉眼容易忽略的细节。”我难得地多解释了一句,心情好了,话也稍微多了点。
“是啊,就像记忆一样,也会美化很多东西。”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我听不懂的怅惘。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山顶的气温降得很快。我打开头灯,开始收拾器材。
“天黑了,你不下山吗?”我问她。一个人,还是个女孩,在野外待到这么晚,太危险了。
“不下啊。”她回答得理所当然,“我就是来看星星的。”
我收拾东西的手一顿,“你一个人?”
“对啊。”
“你带帐篷了吗?”
“没有。”
我彻底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转过头,借着头灯的光,仔細打量她。
她一脸的云淡风轻,好像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疯了?”我没忍住,拔高了音量,“这里晚上气温会降到零度以下,没有帐篷和睡袋,你想冻死在山上吗?”
“没那么夸张吧?”她缩了缩脖子,“我穿得挺厚的,包里还有暖宝宝。”
“暖宝宝?”我气得都想笑,“你知道山里的风有多硬吗?暖宝宝顶多管一两个小时!到时候失温了,神仙都救不了你!”
我不是在危言耸听。在户外,失温比遇到野兽还要可怕。
她似乎被我的激动吓到了,半天没说话,只是低着头,抠着自己的手指。
山风呼啸而过,吹得树林沙沙作响,像是鬼魅的低语。
我看着她单薄的背影,心里那点火气又变成了无奈。
总不能真的把她一个人扔在这里。
“算了,”我叹了口气,从已经打包好的登山包里,重新把帐篷和防潮垫拿出来,“我的帐篷是双人的,分你一半。”
她猛地抬起头,眼睛在头灯的光下亮晶晶的。
“真的吗?那太谢谢你了!”她笑了起来,眉眼弯弯,像一轮新月,“你真是个好人!”
我没接话。
好人卡这种东西,我早就收腻了。
我让她帮忙扶着帐杆,三下五除二就把帐篷搭好了。帐篷不大,两个成年人躺进去,刚刚好,几乎是肩并着肩的距离。
我把防潮垫铺好,又把自己的睡袋扔进去,对她说:“你睡里面,我守在外面。”
“为什么?”她不解地问。
“男女有别。”我言简意赅。
“都什么年代了。”她小声嘀咕了一句,但还是听话地钻进了帐篷,占据了靠里的位置。
我把摄影包和登山包都放在帐篷门口,然后靠着背包坐下来,从包里拿出我的晚饭——一袋压缩饼干和一瓶水。
“你就吃这个?”帐篷里传来她闷闷的声音。
“嗯。”我咬了一口饼干,又干又硬,没什么味道,但能填饱肚子。
“我这里有自热火锅,你要不要?”
“不用。”
“还有卤蛋和鸡爪。”
“……”
“巧克力也有。”
我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没抵挡住诱惑。
“……有可乐吗?”
“有!”
五分钟后,我俩盘腿坐在帐篷门口,中间摆着一个热气腾 ઉતરેલી自热小火锅。
别说,这玩意儿在寒冷的山顶,简直是人间美味。
红油翻滚,香气四溢,驱散了不少寒意。
她叫林溪,溪水的溪。一个很好听的名字。
这是她告诉我的。
“我叫陈然。”我也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陈然。”她念了一遍,笑着说,“听起来像个很安静的人。”
“大部分时候是。”我夹起一片土豆,吹了吹,放进嘴里。
“那你刚才对我那么凶。”她小声控诉。
“那是为你好。”我面无表情地说,“你这种毫无户外经验就敢一个人在野外过夜的行为,说难听点,是对自己生命的不负责任。”
她吐了吐舌头,“好啦,我知道错了,陈老师。”
这一声“陈老师”,叫得我有点不自在。
“别这么叫我。”
“那我叫你什么?陈然?然哥?”
“……随你便。”
吃饱喝足,我俩都懒得动弹。林溪从包里拿出一个小小的蓝牙音箱,放起了音乐。
是德彪西的《月光》。
悠扬的钢琴声在寂静的山谷里流淌,和头顶的星空格外相配。
说到星星……
我这才想起来,抬头看向天空。
没有了城市的光污染,夜空干净得像一块巨大的黑色丝绒幕布,上面缀满了璀璨的钻石。
银河,像一条淡淡的乳白色光带,横贯天际。
我有多久没见过这么纯粹的星空了?
好像自从开始玩摄影,我追逐的永远是日出日落,是风起云涌,却忽略了这最原始,也最震撼的美。
“好看吧?”林溪的声音在我身边响起。
“嗯。”
“我就是为了看这个才来的。”她说,“我哥以前最喜欢看星星了。”
我心里一动,侧过头看她。
她的脸在星光下,轮廓显得格外柔和,眼神里却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深深的落寞。
“你哥?”
“嗯,我亲哥。”她抱着膝盖,下巴抵在膝盖上,望着星空,像是陷入了某种遥远的回忆。
“他是个天文爱好者,从小就喜欢抱着一本星座图,给我讲那些星星的故事。他说,每一颗星星,都是一个死去的人的眼睛,他们在天上看着我们呢。”
她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说梦话。
“他说,猎户座的腰带是最好认的,冬天一抬头就能看见。夏天呢,就要找天蝎座,那颗红色的心宿二,像一颗跳动的心脏。”
“他还说,等他以后有钱了,要买一个天文望远镜,带我去看土星环,看木星的大红斑。”
我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扰她。
我能感觉到,这是一个悲伤的故事。
“可是,他没等到那一天。”
林溪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几不可闻的颤抖。
“三年前,他出差的时候,遇到了泥石流。连……连一句话都没留下。”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任何安慰的语言,在这样的悲痛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所以,我每年都会在他生日这天,找一个离天空最近的地方,替他看看星星。”
她转过头,对我笑了笑,只是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今天,就是他生日。”
“对不起。”我最终,只能干巴巴地挤出这三个字。
“没关系,都过去了。”她摇摇头,重新望向星空,“你看,那三颗连在一起的,就是猎户座的腰带。旁边那颗特别亮的,是天狼星。顺着腰带往另一边找,能看到金牛座的毕宿五……”
她就像她哥哥当年教她一样,一颗一颗地,指给我看。
我顺着她的手指望去,那些原本在我眼里,只是一个个杂乱光点的星星,仿佛瞬间被赋予了生命和故事。
原来,这片星空,并不只是冰冷和遥远。
“其实,我今天本来不该跟你说这些的。”过了一会儿,她突然说,“每次我都是一个人来,一个人看,看完就走。我怕跟别人说了,他们会觉得我矫情,或者用那种同情的眼神看我。”
“我讨厌同情。”她强调道。
“我没有同情你。”我说的是实话。
我只是觉得,有些难过。
为她,也为她那个没来得及看土星环的哥哥。
“我知道。”她笑了,这次的笑容,真诚了许多,“你只是在听。谢谢你。”
“不客气。”
那一晚,我们聊了很多。
聊她的哥哥,聊我的摄影,聊我们各自平淡又有点狗血的生活。
我才知道,她是一家广告公司的文案,每天被甲方爸爸折磨得死去活来。
她说她最大的梦想,就是开一家小小的花店,每天只跟花花草草打交道。
我说我最大的梦想,是拍一张能上《国家地理》封面的照片,然后就可以安心退休,去开个小面馆。
她听完就笑,说我一个搞艺术的,怎么梦想这么接地气。
我说,艺术不能当饭吃,但面可以。
我们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直到后半夜,寒气越来越重。
“你进去睡吧。”我对她说,“外面太冷了。”
“那你呢?”
“我没事,我扛得住。”我拍了拍胸脯。开玩笑,常年在外跑,这点苦算什么。
她没再坚持,只是在钻进帐篷前,对我说:“陈然,今天……谢谢你。”
“快睡吧。”
她拉上帐篷的拉链,里面的光线暗了下去。
世界,重新归于寂静。
只剩下风声,和蓝牙音箱里,还在单曲循环的《月光》。
我靠在背包上,仰望着满天繁星,心里却出奇地平静。
我没有丝毫的困意。
脑子里,反复回响着她说的那些话。
一个为了纪念哥哥,每年独自一人来山顶看星星的女孩。
这听起来,像电影里的情节。
但它就这么真实地发生在了我面前。
我觉得,我好像,有点理解她为什么一开始要对我“死缠烂打”了。
或许,她只是太孤独了。
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日子里,她需要一个人,来分享这份沉重的思念。
而我,恰好就出现在了这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感觉眼皮越来越沉,就在我快要睡着的时候,帐篷的拉链,又被拉开了。
林溪的脑袋从里面探了出来。
“陈然,你睡着了吗?”她小声问。
“还没。”
“那个……我睡不着。”
“……”
“外面……是不是有流星雨?”
我精神一振,立刻抬头。
果然,一颗明亮的火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划破夜空,转瞬即逝。
“是狮子座流星雨!”我有些激动,“我怎么把这个给忘了!”
每年的十一月中旬,都是狮aproximadamente狮子座流星雨的极大期。我光记着拍日落了,完全忽略了这件事。
“快看!又一颗!”林溪兴奋地叫了起来。
接下来的时间,仿佛是一场盛大的烟火表演。
一颗,两颗,三颗……
无数的流星,像是从天空的某个缺口倾泻而下,在黑色的幕布上,画出一道道绚烂的轨迹。
我和林溪,并肩坐在帐篷门口,仰着头,谁也没有再说话。
但我们都知道,对方此刻的心情,和自己是一样的。
震撼,感动,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被宇宙的宏大与美丽所包裹的渺小与幸福。
“我哥说,对着流星许愿,会很灵的。”林溪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
我转头看她,发现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泪流满面。
她没有哭出声,只是任由眼泪无声地滑落。
我没有去安慰她,也没有递纸巾。
我知道,这一刻,她需要的是释放,而不是打扰。
我只是默默地,把自己的冲锋衣脱下来,披在了她的身上。
她的身体,在夜风中,微微颤抖。
流星雨,还在继续。
我们就这样,一直坐着,一直看着,直到东方的天空,泛起了一丝鱼肚白。
天,快亮了。
最亮的那几颗星星,也渐渐隐去了光芒。
“天亮了啊。”林溪吸了吸鼻子,用手背胡乱地抹了把脸,声音沙哑地说。
“嗯。”
“我们……该下山了。”
“好。”
我们谁也没有提昨晚的事情,默契地开始收拾东西。
我拆帐篷,她整理睡袋和防潮垫。
动作麻利,配合默契,好像我们已经认识了很久一样。
下山的路,比上山要好走一些。
晨光透过树林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影。鸟儿在枝头鸣叫,空气清新得让人想大口呼吸。
我们依然没有太多交流,只是偶尔,在路过比较难走的地方时,我会下意识地伸出手,拉她一把。
她的手,很凉,也很软。
快到山脚下,能看到我停车的那个农家院的屋顶时,林溪突然停下了脚步。
“陈然。”
“嗯?”我回头。
“我们……加个微信吧?”她拿出手机,眼睛里带着一丝期待和不确定。
我愣了一下。
说实话,我没想过这个问题。
对我来说,这或许只是一次萍水相逢的奇遇。天亮之后,我们就会回到各自的城市,继续过着毫无交集的生活。
就像我拍过的无数次日出日落一样,美则美矣,但过去了,也就过去了。
但看着她清澈的眼睛,我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好。”
我们互扫了微信。
她的头像是她养的一只猫,一只很胖的橘猫。
我的头像是前年在西藏拍的一张星空。
“好了。”她收起手机,对我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那我先走啦,我的车停在另一边。”
“路上小心。”
“你也是。”
她对我挥了挥手,转身,沿着另一条小路,很快就消失在了晨雾里。
我站在原地,看着她离开的方向,心里忽然有点空落落的。
回到家,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这次拍的照片,全部导进电脑里。
那组日落的照片,依然很完美。构图,光影,色彩,都无可挑剔。
但我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然后,我看到了最后几张。
那是我在看完流星雨,天快亮的时候,下意识按下的快门。
没有用三脚架,参数也设置得很随意。
一张,是晨曦中,连绵起伏的山峦。
一张,是沾着露水的,不知名的野花。
还有一张,是林溪的背影。
她披着我的冲锋衣,坐在帐篷门口,仰望着天空。
整个画面,因为手持拍摄而有些微的模糊,噪点也很高。
从专业摄影的角度来看,这是一张废片。
但我却盯着这张照片,看了很久很久。
我仿佛能透过这张照片,看到那个夜晚的风,听到那首循环的《月光》,感受到那场盛大的流星雨,和身边那个女孩,无声的眼泪。
这张照片里,有故事。
我点开微信,找到了那个橘猫头像。
她的朋友圈很干净,没什么内容,最新的一条,是三天前发的。
是一张图片,上面写着:“去见你想见的人吧。”
我犹豫了很久,打下了一行字。
“照片我处理好了,要不要发给你?”
点击发送。
几秒钟后,对话框里跳出了一个红色的感叹号。
——对方开启了朋友验证,你还不是他(她)朋友。请先发送朋友验证请求,对方验证通过后,才能聊天。
我愣住了。
她把我删了?
为什么?
无数个念头在我脑子里闪过。
是我说错了什么话吗?还是她觉得,那晚的相遇,就应该止于那个清晨?
或者,她根本就不想再和我这种陌生人,有任何联系?
一种说不出的失落和烦躁,涌上心头。
我自嘲地笑了笑。
陈然啊陈然,你是不是想太多了?
人家可能就是随手加的,回去觉得没必要,就删了。多正常的一件事。
萍水相逢,本就该相忘于江湖。
我关掉微信,把那张背影的照片,也拖进了回收站。
生活,还是要继续。
接下来的几天,我开始修图,联系买家,处理工作上的琐事,试图让自己忙起来,不要再去想那件事。
但越是刻意忘记,那个身影,就越是清晰。
我会在某个加班的深夜,恍惚间,又听到德彪西的《月光》。
我会在路过花店时,忍不住停下脚步,想象着林溪穿着围裙,打理花草的样子。
我甚至在超市里看到自热小火锅时,都会下意识地,想找找有没有可乐。
我意识到,我好像,有点栽了。
栽在了一个只认识了不到十二个小时,甚至连她全名叫什么都可能记错的女孩身上。
这太不像我了。
我一向自诩理智,信奉“一期一会”。
可这次,我却破天荒地,想要“再会”。
一个星期后的周五,我加完班,已经是晚上十点。
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我把自己摔在沙发上,习惯性地摸出手机。
点开微信,那个红色的感叹号,依然刺眼地停留在我和林溪的对话框里。
我盯着那个感叹号,看了足足有五分钟。
心里,天人交战。
删掉对话框,就当一切没发生过?
还是……再争取一下?
万一,她不是故意的呢?万一,她只是不小心按错了呢?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像野草一样,疯狂地生长。
我深吸一口气,像是做出了什么重大的决定。
我重新点了她的头像,发送了好友申请。
验证信息那一栏,我删删改改,最后,只打了六个字。
“照片,还想要吗?”
发送。
然后,就是漫长的,令人窒息的等待。
一分钟。
五分钟。
十分钟。
手机,没有任何反应。
我自嘲地笑了。
行吧,这下,是彻底死心了。
我把手机扔到一边,起身去洗澡。
热水从头顶淋下,冲刷着一身的疲惫,也仿佛,在冲刷着心里那点不切实际的幻想。
就在我洗完澡,擦着头发从浴室出来的时候,手机,突然“叮”地响了一声。
是微信提示音。
我的心,猛地漏跳了一拍。
我几乎是扑过去,抓起了手机。
屏幕上,显示着一条新的好友验证通过信息。
——我通过了你的朋友验证请求,现在我们可以开始聊天了。
是她!
紧接着,她的消息,就发了过来。
“要!”
只有一个字,后面跟了一个可爱的,猫咪点头的表情包。
我感觉,我心里的那片夜空,好像瞬间,又被流星点亮了。
“对不起对不起!”
“我前几天手机摔坏了,刚换了个新的,登陆微信的时候,好多好友都丢了!我不是故意删你的!”
她紧接着发来了好几条消息,急切地解释着。
原来是这样。
我那点可笑的自尊和失落,瞬间烟消云散。
我忍不住笑出了声。
“没事。”我回了两个字,然后把那张我从回收站里找回来的,她的背影照片,发了过去。
那边,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她是不是又掉线了。
然后,她的消息才跳出来。
“谢谢你,陈然。”
“这张照片,是我收到的,最好的生日礼物。”
“我哥也是。”
看到最后那句话,我的鼻子,突然有点酸。
“不客气。”
“为了表示感谢,我请你吃饭吧?”她发来一个“星星眼”的表情,“就当是……还你那顿火锅和半个帐篷的人情。”
“好啊。”我几乎是秒回。
“你什么时候有空?”
“随时。”
“那就……明天?”
“好。”
放下手机,我才发现,自己的嘴角,已经咧到了耳根。
我像个傻子一样,在客厅里转了好几圈,然后冲到衣柜前,开始发愁。
明天,该穿什么好呢?
第二天,我提前半个小时,就到了我们约好的那家餐厅。
是一家环境很雅致的私房菜馆,林溪选的地方。
我坐立不安地等了十分钟,就看到她推门走了进来。
她今天没有穿冲锋衣,而是一件浅蓝色的连衣裙,外面套着一件白色的针织开衫。长发披在肩上,化了淡妆。
很漂亮。
比在山顶上,还要漂亮。
“等很久了吗?”她在我对面坐下,笑着问。
“没有,我也刚到。”我撒了个谎。
这顿饭,我们吃得很愉快。
我们聊了很多山顶上没来得及聊的话题。
聊工作,聊电影,聊音乐,聊旅行。
我发现,我们有很多共同的爱好。
我们都喜欢宫崎骏的动画,都喜欢听陈奕迅的歌,都向往着能去一次冰岛,看一次极光。
原来,她也不是什么广告公司的小文案,而是已经能独立带项目的创意组长。
原来,她那家梦想中的花店,已经在筹备中了,就在她家小区楼下。
原来,她那只胖橘猫,叫“土豆”。
而我,在她眼里,也不只是一个扛着相机的“野人”。
她会认真地听我讲,为了拍一张满意的照片,我可以在一个地方等上几天几夜的故事。
她会问我,那些专业的摄影术语,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看着我的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好奇和欣赏。
那种感觉,很奇妙。
是一种被理解,被尊重的,灵魂上的共鸣。
吃完饭,我们沿着江边散步。
晚风习习,吹在脸上,很舒服。
“陈然,”她突然开口,“你相信一见钟情吗?”
我的心跳,又开始不争气地加速。
“以前不信。”我看着江面上,来往船只的灯火,轻声说,“但现在,有点信了。”
她停下脚步,转头看着我。
江边的路灯,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第一次在山顶看到你的时候,”她说,“你架着相机,一动不动地盯着远方,那个样子,特别专注,特别……有魅力。”
“我当时就在想,这是一个对自己的事业,有信仰的人。”
“后来,你把帐篷分给我,把衣服披在我身上,凶巴巴地教训我,又让我觉得,你是一个很善良,很温暖的人。”
“所以,我当时就做了一个决定。”
“什么决定?”我屏住了呼吸。
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从自己的包里,拿出了一个东西,递给我。
是一个小小的,用丝绒盒子装着的东西。
我打开一看,愣住了。
里面,是一枚袖扣。
纯银的,被打磨得锃亮,上面,刻着一幅小小的,猎户座的星图。
和我微信头像那张照片里的星空,一模一样。
“我哥说,猎户座是冬日夜空里的王者,是勇敢的象征。”
林溪看着我,眼睛里,有星光在闪烁。
“陈然,你愿意,做我的猎户座吗?”
“在未来的日子里,陪我一起,看更多的星星,走更远的路。”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幸福,来得太突然,就像那晚的流星雨,毫无预兆,却又绚烂夺目。
我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只能,用力地,用力地点了点头。
然后,我看到林溪笑了。
她笑得,像个孩子,纯粹又灿烂。
她向我张开双臂。
我上前一步,将她紧紧地,拥入怀中。
她的身上,有淡淡的,洗发水的清香。
我的心里,是前所未有的,踏实和安宁。
我想,我终于找到了,我镜头里,一直缺少的那样东西。
不是壮丽的风景,不是绝美的光影。
而是,人间烟火,和一份,可以安放灵魂的,温情。
后来,我真的辞职了。
我没有去开面馆,而是和林溪一起,经营着那家小小的花店。
花店的名字,叫“溪然”。
取自我们俩的名字。
我的那些摄影器材,也没有被闲置。
我不再去追逐那些遥远的,所谓的“大片”。
我开始拍花,拍猫,拍阳光下,林溪微笑的侧脸。
我的镜头里,从此,有了最美的风景。
我们会在每个周末,开着车,去城市的周边,寻找那些不为人知的小美好。
我们会在每个深夜,依偎在阳台上,看月亮,数星星。
我们去了冰岛,看到了比流星雨还要震撼的极光。
在漫天飞舞的绿色光带下,我单膝跪地,拿出了准备了很久的戒指。
林溪哭得稀里哗啦,一边点头,一边骂我是个骗子,说好了一起看星星,怎么还搞突然袭击。
我抱着她,笑着说:“因为,你就是我生命里,最亮的那颗星啊。”
是啊。
有些人,就像星星。
她或许,只是偶然地,划过你的生命轨迹。
但她留下的光芒,却足以,照亮你整个夜空。
我很庆幸,那一天,我爬上了那座山。
我也很庆幸,那晚的星空下,我没有选择,转身离开。
因为我知道,有些遇见,一次,便是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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