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李宇琛
2025年8月底,一位深圳宝安区的教师按下了12345市民服务热线的拨号键。
他投诉的主题,是自己和同事们从3月到7月,整整一个学期,被拖欠的课后延时服务补贴和午餐午休管理费。
为了让自己的诉求显得无可辩驳,他甚至提前做好了功课,在电话里逐一列举了政策依据:《深府办规〔2018〕8号》文件,《深圳市义务教育阶段学校课后服务实施意见》,以及市教育局明确的每课时补贴标准。
他像一个严谨的学者,试图用对方亲手写下的规则,来证明对方错了。
几天后,一个来自宝安区教育局的电话打了回来。电话那头的声音没有丝毫的犹豫、客套或官方辞令。他只是平静地陈述了一个事实,一个比所有红头文件都更坚硬的事实。
那个事实后来被当事教师一字一句地记录了下来,并传遍了网络。
它只有一句话:
现在财政就是没钱,就是发不起...你投诉也没用。
1
深圳的老师们,曾经是这座城市的名片之一。他们是“来了就是深圳人”这句口号最生动的注脚。孔雀东南飞,优秀毕业生们涌入这座承诺着阳光、高薪和体面的城市,成为其教育版图上闪亮的螺丝钉。
2021年,“双减”政策落地,孩子们书包轻了,家长们眉头却紧了。孩子四点半放学,父母六点半下班,中间的两个小时,成了一个巨大的社会难题。
深圳迅速给出了解决方案:
全面推行课后延时服务。
文件写得很好看。说这是政府主导,普惠便民。市里明确提出,按每生每年1000元的标准下拨专项经费,参与的老师,每次两课时,补贴150到300元。
更早之前,为了解决学生的午餐午休问题,2018年深圳就发文,要求各区将午餐午休服务经费纳入预算,保障管理人员的劳动报酬。
政策的每一个字,都透露着“不差钱”的底气。仿佛只要一声令下,财政的活水就会精准滴灌到每一位辛勤付出的园丁身上。
宝安区的老师们信了。
于是,他们在下午四点半之后,继续留在教室里,辅导作业,组织社团。他们在中午十二点,看着孩子们吃饭、漱口、安静入睡。这些时间,原本属于他们自己的家庭、孩子和休息。
他们以为,自己的额外付出,会被那些白纸黑字的承诺所兑现。
直到2025年的夏天,他们打开工资条,发现那些承诺的数字,像海市蜃楼一样,看得到,摸不着。整个学期的补贴,不知所踪。
有老师去问校领导,校领导两手一摊,说:
上级部门的款还没拨下来,学校也没办法。
学校是一线,校长是中层,他们都解决不了。皮球顺理成章地被踢到了更高的地方。
于是,便有了开头那一通打往12345的电话。那位老师天真地以为,他面对的是一个逻辑问题,一个契约问题。只要他摆出事实和条款,系统就会自动纠错。
但他很快就明白了,他面对的其实是一个:
生态问题。
电话那头,教育局的工作人员在清晰地告知“财政没钱”之后,或许是感觉对方还在坚持,又补上了一句传世经典。
这句话,比“没钱”本身更具杀伤力。它直接击碎了普通人对规则和程序最后的幻想。
那句话是:
你投诉也没用。
2
钱去哪了?
深圳,这座常年在中国城市财政收入榜上名列前茅的城市,真的会为区区教师补贴发愁吗?
答案藏在一份公开的预算文件里。
宝安区一所公立小学在《2024年部门预算》中,对着预算收支增减情况,做出了一段非常诚实的说明。其中提到,预算减少的主要原因有两点:
一是午餐午休经费减少;二是课后延时经费减少。
文件是2024年初发布的,这意味着,早在一年半以前,那只看不见的手,就已经悄悄调低了阀门。
只是身处一线的老师们,对此一无所知。他们依旧在阳光下挥洒汗水,以为自己浇灌的是花朵,却不知道自己脚下的土壤,正在慢慢沙化。
这背后,是地方财政逻辑的一次深刻变迁。
过去,土地财政高歌猛进,卖一块地,够一个区吃好几年。教育、医疗、基建,都可以大手大脚。深圳的教师待遇,也正是在那个黄金时代被推向了全国顶峰。
但潮水的方向改变了。
当土地卖不动,财政收入从增量时代进入存量时代,每一笔支出都必须精打细算。那些曾经被认为是理所应当的福利和补贴,一夜之间,都可能变成需要被优化的:
代价。
更关键的是,政策的既要又要还要,正在让基层喘不过气。
2023年底,教育部等四部门一纸令下:早到校看护、午餐午休管理、晚自习等,都不得纳入课后服务收费项目。
这句话的意思是,不许向家长收钱。
不向家长收钱,老师付出的劳动又必须补偿,那么钱只能从一个地方来:
地方财政。
这构成了一个完美的闭环。一头是减负的家长和学生,一头是需要被安抚的老师,中间是压力山大的地方财政。当财政的蓄水池水位下降时,总要有一个群体,去承担那份代价。
在宝安区,老师们成了那个最终承压的人。
他们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巨大的悖论:
他们被要求提供更多的服务,以落实更高级的政策,但与此同时,保障这些服务的经费,却在预算表里被悄悄划掉。
教育局那句“财政没钱,就是发不起”,翻译过来其实是:
地主家也没有余粮了。
3
那位将自己的遭遇捅到网上的老师,可能没有想到,他的一块小石子,竟会激起如此大的涟漪。
他的帖子在社交媒体上快速发酵,截图在各个教师群里流传。人们震惊的,与其说是拖欠本身,不如说是教育局那份过于“坦诚”的回复。
这种坦诚,撕下了最后一层温情脉脉的面纱。它不再用“正在研究”、“加紧协调”、“克服困难”这类词汇来搪塞,而是直接告诉你:
没钱,别闹,闹也没用。
有网友评论说,这是一种“摆烂式”沟通。但也有人认为,这或许是基层工作人员唯一能给出的答案。他们也是链条上的一环,当整个系统缺钱时,他们除了复述这个令人绝望的事实,别无他法。
事件在网上传开后,境外一些媒体也迅速跟进。他们将深圳教师的遭遇,与贵州、辽宁、河南等地层出不穷的欠薪新闻并置在一起,试图描绘一幅更宏大的图景。
这幅图景的核心是:
财政压力正在从经济欠发达地区,向中国最富裕的城市蔓延。
这并非危言耸听。
2020年,贵州毕节大方县,长期挪用教育经费,拖欠教师工资津贴4.8亿,最后惊动了国务院督查组,县长被免职才得以解决。
同年,辽宁沈阳康平县,被曝出累计拖欠教师津贴数千万,县委立下军令状,承诺分三年还清。当地财政局的回应和几年后的宝安如出一辙:
财政资金一直紧张,待宽裕后将逐步解决。
你看,连说辞都是惊人地相似。唯一的区别是,以前人们认为这种事只会发生在穷乡僻壤或者投资不出山海关的地方。
现在,浓眉大眼的深圳,也开始讲同样的故事。
当一个问题在不同地域、不同层级反复出现时,它就不再是个案,而是一种系统性的症候。
宝安区的一位老师说,他们不怕辛苦,也不怕等待,他们怕的是一种确定性的丧失。
以前,他们相信文件,相信承诺,相信这座城市。他们认为只要按规定做了,就一定会有回报。
现在,这份信任,正在被那通电话和迟迟不到账的补贴,一点点侵蚀。
事情闹大后,一些学校的校长开始吹风,安抚老师们的情绪。话术大同小异:区里正在想办法,钱肯定会补发,但具体时间不知道,请大家再耐心等等。
老师们听着,心里想的却是另一句重复多次的话:
下次一定。
4
在我们的法律体系里,保障教师工资待遇,是一条红线。
《教师法》第七条和第三十八条写得明明白白:
教师有权按时获取工资报酬;地方政府拖欠教师工资的,应当责令限期改正;挪用教育经费的,要对责任人给予处分。
法律的文本,像一座雄伟的宫殿,庄严而肃穆。
但现实中,总有人能找到宫殿的后门。
比如,他们可以巧妙地定义“工资”的范畴。
基本工资是红线,不敢碰。
但补贴、津贴、绩效,这些名目繁多的“非工资性收入”,就成了可以被灵活处置的“缓冲区”。
这次宝安拖欠的,正是“课后服务补贴”和“午休管理费”,它们不属于教师的基本工资序列。
这就像鲁迅先生笔下的孔乙己坚持:
“窃书不能算偷”,只能算“窃”。
拖欠补贴,自然也不能算拖欠工资,最多只能算:
延迟支付。
这种文字游戏,构成了我们这个时代最常见的黑色幽默。
老师们当然也可以选择法律途径。他们可以去申请劳动仲裁,甚至提起行政诉讼。从法理上来说,他们的赢面很大。
但在现实中,几乎没有人会这么做。
因为他们面对的不是一个独立的企业,而是一个庞大的、内部盘根错节的系统。
他们是这个系统里的一员。
今天你把系统告上法庭,明天你可能就会在职称评定、评优评先中,感受到来自系统的:
特别关照。
所以,绝大多数人选择了最原始的办法:
向上反映。
12345热线,就是“向上反映”的标准化流程。而那位老师把经历发到网上,则是寄希望于舆论的压力,能够倒逼问题的解决。
这套维权逻辑,在过去许多年里,被证明是行之有效的。但它的前提是,上级部门和舆论场,都认为“欠薪”是一件不正常、不可容忍的事情。
而当“财政没钱”成为一种新常态,当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接受“降薪”、“缓发”的现实,舆论的敏感度和上级的干预力度,是否还能保持在原来的水平?
这是一个没有人敢回答的问题。
老师们能做的,只是在社交媒体上互相打气,商量着下一步是不是要联名反映。
他们小心翼翼地,在法律和纪律允许的框架内,进行着一场注定不会有硝烟的战争。
他们的诉求,卑微而又正当。他们只是想拿回自己辛勤劳动后,本就应得的那一部分报酬。
5
行文至此,让我们重新回到故事的起点。
那位拨通12345热线的老师,他平静地陈述事实,严谨地引用文件,他相信自己活在一个讲道理、守规则的世界里。他手握着白纸黑字的《教师法》和深圳市政府的红头文件,就像手握着尚方宝剑。
然后,一通电话打了过来,用最朴素的语言告诉他,那些他所信赖的规则、文件和法律,在“没钱”这两个字面前,是多么的无力。
这才是整个事件中最令人感到寒意的地方。它无关乎具体的金额,而关乎信念的崩塌。
我们看到,一份份意在便民的政策文件,从市里下达到区里,再传递到学校,最终的成本,却由最基层的一线教师承担了。我们看到:
一个以创新和效率著称的城市,在面对财政压力时,其处理方式,与那些它曾经看不起的内陆县城,并无二致。
我们还看到,法律庄严地规定着权利和义务,但现实中,一句话就能让所有的法律条文,变成一纸空文:
你投诉也没用。
这不仅仅是深圳宝安区几十所学校、成千上万名教师的故事。从贵州大方到辽宁康平,再到广东深圳,这根链条的传导路径清晰可见。它像一场缓慢的退潮,最先裸露出来的,总是那些最坚硬、最冰冷的礁石。
或许,“财政没钱,发不起”的回复,不应被简单地视为傲慢或冷漠。它更像一声疲惫的叹息,一个系统在不堪重负时,发出的诚实警报。它告诉我们,那个我们所熟悉的、高歌猛进的时代,可能真的结束了。
当承诺无法兑现,当规则可以被轻易绕过,当最需要被尊重的劳动者,需要通过在网上呐喊才能讨回自己的血汗钱时,我们失去的,远不止是几笔被拖欠的补贴。
李宇琛(立于尘)
写于2025年9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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